简温虽然身体早在奔向死路的路上,但是对生命还是爱惜的,他退到大门口,先出去的两人立刻被脚背上的子弹震慑了回来。
渐渐黑暗的夜里,只看到无数的反光,以及猎狗泛着绿光的眼睛。
退不得,进不得。他的目光渐渐狰狞起来。
邱霖们都知道了程砺的顾虑,但是谁也说不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慷慨劝慰的话,几人埋怨邱霖,惹得他心头一阵阵懊恼,只道:“我左右是未曾做好这件事,将功折罪,我愿意进去换大嫂出来,你们不用多想,只等我进去,便开炮就是。”
这话立刻得了许多白眼和程砺的教训。
“今日里面的人是你们随意一个,大哥就能更好决定?”他冷笑,“你们把自己看成什么人,把我程砺又看成什么人?”
嗅完姜鹿尔衣物的黑狗直直向着大厅而去,再次证实了里面人的身份。
但是简温一不曾要求谈判,二不曾提任何要求,派去的两个人连门都不曾进得。
他要的不过是缓兵之计。
程砺的援兵们各有各的心思,他既不能公开真正暂停的原因,也没有特别有效进攻的指令,拖得久了,就有些躁动。
就在这时,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枪响。
程砺一惊,立刻疾行数步,便在这时,从里面开始涌~出数人。
他尚未开口,不知道是谁便开枪警告。
枪声一起,性质立刻变了,刚刚露了头的简温立刻又缩回头去。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忽然猛地一声碎裂声,竟是大厅早已裂纹的玻璃窗被撞碎了。
然后紧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枪声。
如同平地突然炸裂的惊雷。
程砺所有的神经如同同时遭到了电击。
“我靠!”不知道谁叫了一声。
里面枪声响起的瞬间,误以为收到暗号的援兵率先~射~出了第一支炮。
大厅照亮了一小半。
程砺大叫一声:“住手!”一个懵懂的兵士一手推炮,一边转头来看他。
紧接着,更远处的地方放出了第二炮。
间隔了不到一分钟,整个大厅已经夷为平地。
但是想象中的巨大的爆炸并没有紧随其后。
为什么?为什么?
程砺翻身越过围栏,从高楼的炮台顺着墙缝滑下去,率先第一个跑过去。
整个大厅所有的酒瓮全部都碎裂了。
但是本应随之响起的爆炸却没有如约而至。
程砺看着那烧了半边天的红色烈焰,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刀狠狠扎透。
曾经在李家大宅里面经历过得恐惧重新一次蔓延开来,但是这一次,就在他的眼前。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直直跑了进去,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就算是一块黄金,也会被融化,他还想往更深处冲,被紧随其后的部下拼死抱下了。
紧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碎裂声,大厅的门倒了下来。
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程砺站在那里,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心跳。
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竟然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来。
好像呼吸也没有了。
整个世界都变得格外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巨大的火焰在眼前跳跃着,飞舞着,吞噬着一切。
火光席卷了一切,红色的布饰化为灰烬,如同新妇素手裂红衣。
时间已经是四年后。
如果站在半山上看马六甲这座美丽的城市,会发现很多如同明朝格局一般的街坊,它们又排成行的人字形屋顶。各种各样的颜色,橙黄的,穿红的砖瓦。
这些古老而带着情感的建筑,就像是华人们对故土的思念。
年轻的女人们走在狭窄的木梯上,一直到了二楼顶上的阁楼,如果在这个时候推开狭窄的木窗,就可以看到马六甲雪白的阳光透着窗户照进来。
目光越过高地错落的屋顶,就像是看到了三百年前明朝的天空。
程砺是因为一班延误的渡轮而滞留在此的,他如今已经是一个沉稳以致严肃的男人了。在完成了对孙先生的两次募捐之后,他放弃了经商和所有的权利。
传教士在街边布道。
程砺走过的时候引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注意,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墨一样。这样的形容让他的心在某一处不动声色痛了一下。
察觉到程砺的目光,她克服了年轻女人面对一个英俊男人的本能羞涩,走了过来。
圣经被她虔诚抱在怀里。
她诚恳邀请程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
“神将护佑,以月照亮先生的归途,以日明媚先生的前路。”
她美丽的祈愿词说得有些结巴,降低了语言的美~感。
一群小孩子跑过来,手里拎着一把红色的风车。
一个男孩子起哄叫道:“晓梅娘又在传道啦!”
孩子们都跟着叫起来。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被戳穿心事般的恼羞成怒,她伸手去捉那群孩子,但这些半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泥鳅似的,竟然一个也没有捉到,最后只拎住了尾巴上一个小的。
晓梅娘捉住这个就不肯撒手。
尾巴上这个小孩子看起来就三四岁样子,样子不大,劲儿不小,踢打扯开了,不偏不倚,一把撞到了旁边的程砺腿上,然后就势摸着他的裤子躲到了他身后。
“你出来。”
“我,我不出来。”童音软~绵又好听。
小孩子又扯了扯程砺的裤腿:“我不出去。”
程砺没有管理闲事的情绪,他伸手去拉小孩的手,孩子抬起脸看他。
这一眼,他的心突然咯一下。
小孩子皱眉,显然也发现了,看了看他,又想了想:“你怎么长得这样像我?”
小男孩走远了,又回头看他,程砺在街头站了一会,忽然苦笑一下,摇头否认自己荒唐的想法。
如果幸运能将她的眷顾落下,主神能怜悯他的命运,他愿意皈依任何门教。
他走过街头,在另一处商铺前,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小男孩,这一回,他的衣裳却破了一半,和另外两个大了半个头的男孩子在一起吵架。
那个模样,要不是打不过,早就动手了。
“谁说我没有爹?”
“我们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你们乱说!”
“乱说?乱说,你把你爹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呀?”
半大的孩子话还说不太清楚,已经会吵架了。
小男孩气得满脸通红,他左看右看,眼睛就看到了几步外的程砺。
这一下,就像是落水人捏住了一根稻草,他眼睛冒出欢喜。
一把跑过去,捉住了程砺的衣袖。
“喏,这,这不就是我爹吗?”
一个男孩哼:“你上回也说是——可是骗人的!”
“不信,你们看呀。”小男孩跑过去,将自己的脸颊凑过去,使劲垫高了脚尖,好让他和程砺巨大的身高差小一点,但是也不影响了,两张脸只要看一眼,几乎都会伸出这样的错觉来。
小男孩这一回得了胜利,心里十分之得意,直接抓着程砺的袖子,让他跟着自己回去。
那两个小孩半信半疑跟在后面,程砺忽然发了一点善心,竟然由着他牵住自己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六十七章
一双小小的手, 温柔又柔软, 孩童天真的脸庞和温柔的笑。
带着期待和小小的心虚, 竟然让他跟着生出一丝期盼来。
仿佛在期待着冥冥中的某种期待。
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就像是心底长久游移的隐匿的侥幸, 只要没有亲自找到她的痕迹,他都不愿意相信。
长长的甬道, 林立的店铺,从错落的天空缝隙中抬头, 有湿~润的海风挟裹着温热的气息缠~绵而过。
小小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周围是孩童的起哄和笑声。
懒洋洋的花猫从墙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然后继续伸出舌头舔~舐自己胖乎乎的爪子。
天下的猫都一样。
热爱阳光和关注。
姜鹿尔的憨憨在她第二次消失后没有挺过去, 暹罗猫浓厚的感情纽带一旦失去, 就会像失去阳光的植物一样慢慢枯萎,抑抑而亡。
程砺忽然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勇气,在他的一生里, 极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这诸神近乎怜悯的念想一旦被击破,留待的不过是新的落魄。
他便站定了。
可爱的小男孩扯着袖子忽的一顿,便疑惑回过头来, 眨了眨眼。
“去我家吧,我娘做饭可好吃了。”他着急得献着殷勤。
程砺柔软了神色看着他, 正想着怎么拒绝。
他已经扁了嘴巴,用委屈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后面跟过来的孩子们已经近了。
他飞快左右看了一眼,眼睛里已经带了水意。
程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小男孩已经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他听见这个陌生的叔叔说:“好。”
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一大一小走在铺满花枝的围墙下,两旁不时有目光追随过来,年轻的女人或者年老的女人,大多头上簪着一朵鲜花。
一直走到了最尽头,有两间铺面联合起来的宽阔门厅,里面悬挂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轻纱,各种细小的切割珠分着颜色摆放在一起,小男孩走到了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喊着娘~亲。
但是却没有人应。
空气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味道,程砺的心跟着小男孩的呼声一起微动了动,他不由自嘲,趁着小男孩走进去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转身走了。
他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朵花,程砺低头一看,是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她手里握着一朵花。
“你是小石头的爹爹吗?”
原来那个小男孩叫小石头。
“这个送给你。小石头帮我抢回了我的娃娃,这是送给他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程砺问她。
小女孩摇了摇头:“小石头说,男子汉不能娘娘腔。”
“那你为什么又要送给我?”程砺今天耐心格外好。
“叔叔就是一头花也不像娘娘腔。”小女孩把花塞到他手里。
程砺看着那花心头一跳,这是多多岛特有的鸢岚花,一支绿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支浅粉,一支浅蓝,如同鹿角形状,是他曾经在后院种的最多的花,也是姜鹿尔最喜欢的花。
“这花真好看。”
“嗯,姑姑种了许多呢,大家都喜欢,但是只有我能摘。”
“姑姑?”
“姑姑就是小石头的娘啊。”
小姑娘翻了白眼,她大概也觉得大人无聊,转身跑了。
程砺手握着一枝花,转头看着小女孩跑步离开的样子,然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这一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高出一个半头的男孩子,看上去底气十足,一边走一边开始告状。
“刚才就是钱文杰、李多建他们带头抢我妹妹的花,他们还骂我,说我没有爹……”
“你怎么没有,我爹不就是你爹吗?”大男孩教育他。
“你爹怎么会是我爹?”小男孩不明白。
大男孩显然觉得解释没什么用,他摆摆手:“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们可打你不曾?”
小男孩得意摇头:“他们才不敢。”
他撸起袖子,眼看大男孩走得快了,便迈开小短腿追上去,一边喊道:“小宝~哥哥,你等等我。”
大男孩矜持又自得:“这是自然,我邱家的名号也不是白混的。”
程砺开始觉得呼吸有点迟滞,明媚的阳光和花香中仿佛蕴藏着某种危险,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
“你说你叫什么?”他扣住了大男孩的肩膀。
“咦。大叔叔你还没走?”小男孩这才注意到程砺,他看到了程砺手里的花,“你竟然摘我娘的花——”
“你说你叫什么?”他又问。
大男孩有些不耐烦,但是衣冠楚楚的程砺看起来毕竟不是坏人。
小男孩便回答:“这是我的小宝~哥哥。”
“邱小宝!”不远处的门房走出来一个高大彪悍的男人,他站在门口喊着邱小宝的名字,警惕的看着程砺。
程砺走过去,男人挡住他的去路。
“我认得你。”男人说。
程砺抬起头,目光漆黑,里面巨浪汹涌:“邱三公子好记性。”
“你来这里干什么?”邱三公子问。
“和三公子一样。”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邱三公子没说话。
两个男人几乎站到了一起,同样的身高,互不相让的凌厉气势。
“我以为邱三公子现在专注在新加坡的发展了。”程砺问。
“我也以为程先生放弃实业专注倒卖了?”
“和我说了这么久的华语,不会委屈邱三公子吗?”程砺语带双关,“我记得邱先生都是看海峡时报,平时交往都是讲洋文的。怎么会来这样的华人区?”
邱三公子面色有些难看,他几乎不自觉悄悄看了一眼身后,身后并没有人。
程砺已经错身过去了,邱三公子转身按住他的肩膀,就是这个时候,程砺一手按住他的胳膊,转身反手扣住他的胳膊,邱三公子另一只手被他反手捉住,正好双手交错锁住喉咙。
这样大的动作,但是房里没有一点动静,程砺快速向前,几乎一个扭转,同样的体格,但是见过血的男人和在有分寸训练出的强壮的差别立刻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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