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萝:每次都要我三催四请才肯赏脸吃饭,一提起你的艺术还爱炸毛的家伙,你真以为在我面前还有‘形象’这种高大上的存在?
“她的灵魂很美,学得也很好,”提起自己的杰作,埃里克语气不免柔和了几分,却又带了点儿可爱的傲慢,“马上,我将收获这世上所有帝王都不曾收获过的,最美好的礼物。”
“的确如此。那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的慷慨分享?卡洛塔姐姐说你的包厢是整个剧院观赏歌剧效果最好的包厢,如果用来出租,绝对价格不菲。”蜜萝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瞥了一眼西德尼放在扶手椅一侧的琴盒,露出一个略显神秘的笑容,“还是说,我也是这礼物的一部分?”
“最惊艳的部分。”埃里克也愉快地笑起来。真奇怪,除了在花店那一次仓促的偶遇,这还是他作为“西德尼”同黑发少女第一次正经的会晤;但当蜜萝收起那点恶作剧的兴致时,又总让人觉得不需要过于谨慎。
“当然,在这之后,我们可以一起欣赏克莉丝汀的表演。”他把琴盒暂时推到蜜萝面前,语气诚恳,“放心,这一次我绝不多嘴——至少在表演结束前绝不多嘴。”
“你上次也这么说。”蜜萝果断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说。
她想起自己此前仅有的几次观看歌剧的经历——基本来自卡洛塔的邀请,看的也是卡洛塔主演的剧目。然而她神出鬼没的艺术家朋友总能及时找到她,然后那个天鹅绒一样的嗓音就会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评论剧目的缺点,从旋律动机安排到演员的唱功,以及相应的改良方式,在每一幕的间隙。蜜萝怀疑自己之所以对音乐艺术不太感冒,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没见面,埃里克能展现给黑发少女的也只有他得天独厚的声音。因此,当蜜萝提起他不久前还向自己抱怨有被上流人士带来长见识的私生女亲戚不守观剧礼仪时,就听这位自封剧院主人的幽灵理直气壮地回答:“这类对传统经典剧目的拙劣模仿,不配让我为它谨守礼仪。”
然而蜜萝知道,他此次为克莉丝汀所作的新剧目取材于北欧女武神瓦尔基里的传说。不同于德国那位瓦格纳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大歌剧,即将开演的是一部时长仅半小时的开幕小戏(说实话,蜜萝不太理解,只是这短短一幕小戏,为什么会让克莉丝汀与她的“音乐天使”耗费这么多精力),作为对迟到观众的照顾。克莉丝汀在其中扮演女主角布伦希尔德,预计需要蜜萝伴奏的部分也在这剧里;而卡洛塔,看在蜜萝的面子上,自负的艺术家施舍给她一个英雄母亲的角色。晚上的正式演出剧目则是经典的二幕歌剧《魔笛》;毫无疑问,克莉丝汀是幽灵钦点的夜后。
“要我说,我情愿去伴奏压台曲。”黑发少女不满地嘟囔着,但还是抱起琴盒向舞台与观众席前的乐池走去。
蜜萝进入乐池时,所有乐手几乎都已经就位了。虽说是开幕小戏,也有几十人的规模。黑发少女环视一圈,走到小提琴阵营前方的空位处落座,还没打开琴盒就又享受到了刚进剧院时的眼光——好奇,恐惧,或同情;背后还有好几道不忿的目光,来自次席的那道尤为强烈。蜜萝猜这是因为自己懒得参加排练,她回头看了看那位次席,发现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老年男人,于是兴致缺缺地转回头去。她猜那是原本的提琴首席,但这并不能令她产生丝毫愧疚——谁叫埃里克此前的点评早已使剧院的管弦乐团在黑发少女心中留下一个错漏百出的印象?
相对于女武神繁杂的传说,半小时的开幕小戏仅够截取其中一个片段。而埃里克选取的,正是洪门与老齐格蒙德决斗前夕,女武神布伦希尔德来向他通报死讯的片段——到结束时,传说中真正的英雄男主角齐格弗里德甚至还未出生。
开场便是低沉肃杀的配乐,卡洛塔一身朴素的灰黑色衣裙倒在舞台右侧,双眼紧闭,特意加厚了粉底的面孔显得苍白憔悴,只有半露的胸脯微微起伏,还算有点儿生机。蜜萝记得她扮演的是齐格蒙德的妹妹兼情人,为决斗消息所惊吓的齐格琳德。
排除半遮半掩卖弄肉体的习惯性手段,红发女高音这个出场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她脸上过于夸张的妆容甚至有些超出界限——与她平常饰演的那些贵妇人或高等交际花不同,尽管齐格琳德是神王奥丁遗留在人间的女儿,她却只是个居住在森林中的平民女子;卡洛塔习惯性夸张的妆面也许很合观众口味,与之却并不适宜。
但蜜萝并不心急。她一面毫不客气地用几个低音连弓牢牢霸占住小提琴阵营的主导权,一面看着结结实实趴在卡洛塔胸口那位身形矮胖的男歌者露出会心的笑容——那是卡洛塔的正牌情人皮安吉。
一小段哀伤肃杀的前奏过后,克莉丝汀扮演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从舞台左侧出场了。金发姑娘缓步走到舞台中央。她及肩的长发依旧披散在脑后,头戴一支中空的亮银头冠,头冠左右对应耳上的位置伸出一双玲珑的羽翼,自然,也是冷艳的亮银色——这几乎把她那一头柔顺的金发也衬出几分英气。
此外,女主人公上身穿着亮银色的鳞甲,双手各持同色圆盾与长矛,但两只胳膊被黑色的纱质内衬包裹得严严实实;下部则以及踝的银灰色长裙续接,这与她脚上的墨色短靴一同彻底地隐藏了女主人公除脸部以外的任意一处肌肤——蜜萝猜这又是她那位艺术家朋友的主意。
看上去还真有点儿美丽英气的感觉。蜜萝想。也就一点儿罢了。
尽管克莉丝汀认真绷起脸,试图将神色调整得贴合传达死讯的沉郁;蜜萝却瞧见少女清澈的蓝眼睛里不可抑止沉浮着忐忑又兴奋的光彩。幸好金发姑娘本身具有一种纯洁悲悯的气质——她或许与人们传统观念中的女武神并不相符,你却不能说她不是一位仁慈的女神。
作者有话要说: 注:章末及下章场景描写参考大都会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相关表演
个人感觉神王把布伦希尔德留在岩石上之前那一大段父女对唱非常惊艳
至少本蠢第一次看这部歌剧真的是一口气刷十几个小时不带停的,
就是女武神们并辔而行那一段,几个妹子拉着道具地板上下晃,
还有最后布伦希尔德骑着男主战马投入火中的时候,那个假得不能再假的道具马,
简直怨念QAQ好希望演员一个个都会马术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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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嗨呀我竟然也有用美男计的一天,好兴奋好紧张!
蜜萝:你愿意为我化妆,虽然技术不太过关,但也算有诚意了,爸爸很欣慰呀
桶:我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女主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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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我自己的剧,这一次我肯定不吐槽
蜜萝:信你才怪……
☆、悲悯之神
克莉丝汀不适合出演女武神。对于这一点,不只是埃里克,就连金发姑娘本身也心知肚明……但她无法抗拒。
克莉丝汀无法抗拒天使的恩赐。
舞台前方,小提琴低沉的长鸣已将哀伤肃杀的氛围铺垫到极致——那运弓技巧酷似父亲,令她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才华被留在化妆室里。金发姑娘竖起长矛,带着些许颤栗唱出第一个音节。
“齐格蒙德,请注意,你将跟随我离去……”这样的音高与节奏舒缓的音调变换对天使的好学徒而言并不困难,但所有人都听出少女清纯歌喉中蠢蠢欲动的狂热。出于基本礼仪和自矜身份的约束,台下的观众们勉强保持沉默,但许多老道的评论人已经对这位新主演皱起眉头。
“你是何人?你看上去冷酷又美丽。”皮安吉数着拍子,尽职尽责地接口唱道。要蜜萝说,这位首席男高音的位置虽然多多少少同他的卡洛塔有些关系,自身的技艺倒也十分出彩。
“只有临死之人才能觉察我的注目,谁若看到我,生命之火就将熄灭;唯有战场上的英雄能得见我的容颜,谁若看到我,便已惜败沙场。”新晋女高音把亮银的圆盾收到腰腹间,她唱着天使精心雕琢的词曲,只感到自己纤细的歌声逐渐明亮起来——不出意料,天使的魔力再度自她唇舌上复苏;以蜜萝灵巧的琴声为媒介,一种高雅的灵性正牵引着她向上飞翔。
接下来又轮到皮安吉,这一次他慢了半拍才记起履行自己的职责。
好在没人怀疑剧院的首席男中音会犯这种初演者才有的低级错误。加之此刻的乐声本就沉凝,又是从未与观众见过面的新作,远远看上去就像齐格蒙德被女武神的气质深深震慑一般。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那一瞬间皮安吉的确为少女清纯甜美的歌喉所震颤。他同克莉丝汀这曾得卡洛塔青眼的小歌女也打过几次照面,他还记得那孩子最初横亘在柔软金发中间忧郁冷漠的眼光。那时候,皮安吉对这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孩子甚至还怀有些许廉价的同情。
但此刻?皮安吉的目光随姿势的变化从仰视渐渐转为俯视,但映进他眼帘的金发姑娘红润的面颊上依旧暗含某种因虔诚而生的优越;她空灵的歌声和着舞台前方肃穆的琴音又恰成某种奇异的威严——正如神灵之于凡人;而对比大多数身材丰腴的歌剧演员,金发女高音银甲下的身姿又天然有些惹人怜爱的纤弱感,这与她眼里淡淡的拘束相合,暗示这位女武神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冷漠威严。
“倘若我追随你而去,你将引我去向哪里?”略有些矮胖的皮安吉维持着戒备的神情唱道。这个意大利人演技向来滑稽,但这次或许是他与“齐格琳德”本就是情人的缘故,同女武神交谈时回眸一瞥的眼光竟十分温存。
“是诸神之王将你选中,我将引你去瓦哈拉堡所在之地……”到这一句,除了蜜萝霸道的琴音,乐池的伴奏还算克制;但金发女高音原本不协调的狂热竟摇身一变,担负起了承上启下的点睛重任。实际上,克莉丝汀对“音乐天使”的孺慕与女武神对诸神之王的敬爱是多么相似啊。蜜萝才刚觉察到这一点,但她相信埃里克早已决心用上这取巧的法子。
不愧是我的艺术家朋友。黑发少女习惯性地想,毫不嫉妒或懊恼。她和着轻短急促的鼓点随心所欲扯出一串同样轻短的跳弓——自然没有事先排练,却仍与压抑的鼓点水乳交融。歌剧院的原首席提琴手凝神盯着自己眼前的乐谱,不想承认前方那年轻女孩儿的琴音有种特别的魔力。
“只有诸神之王在瓦哈拉的殿堂里?”
“阵亡的英雄都在那里云集,他们用神圣的祝福欢迎你。”
……
“祝福的女子也在那里云集,奥丁的女儿们捧出悲伤的佳酿给你……”
这比他预料得更好。五号包厢中,埃里克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姿势缩进扶手椅里,右脚做工精致的小皮鞋和着小提琴的旋律有节奏地轻点地面。侍者赠送的红酒对歌剧院来说已经相当不错,欠缺的品质还可以用绝佳的心情来弥补;埃里克摘下碍事的假胡须,向乐池方向遥遥举杯:“敬歌剧魅影的胜利!”
但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我那作新娘的妹妹能否来陪伴兄弟?”
“我这作新娘的妹妹能否与兄弟同去?”
老牌男高音的唱腔无功无过,骤然插入的女高音却纤细锋利,一如劈开夜幕的第一缕曙光——是卡洛塔,那台绝妙的高音机器。而皮安吉,天赋或技艺相对于得天独厚的红发女高音固然有所不及,与之奇异的默契却已在台上台下那些缠绵的情话中刻进了骨子里——克莉丝汀还来不及反应,皮安吉就已收声,将整个舞台和自己剩下的唱词全都交予他任性的情人。
“我这作新娘的妹妹能否与兄弟同去?在那里,齐格琳德能否仍旧与齐格蒙德拥抱在一起?”舞台上的红发女子从昏厥中悠悠苏醒,她屈起双肘,勉力支撑身躯,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极了。
卡洛塔即兴抢来的旋律比皮安吉原先准备的调子高了不止一个八度,但她依旧挥洒自如。红发女高音被粉底修饰得过分苍白的脸庞呈现活灵活现的惊惶神色,而这又加深了女高音歌声的尖锐感——这正是埃里克往常最爱诟病的一点。五号包厢中的男人冷哼一声,忽然感到杯中的红酒与那头妖艳的红发一样令人厌烦。
但更令他烦躁的是,乐池中最惊艳的琴音也时隐时现——蜜萝对台上诸位的配合不偏不倚,但相比青涩的新晋女高音,卡洛塔显然更懂得如何将一整个管弦乐团化为己用——这是在化妆室里再怎样苦练也学不来的手段。
自然,不同于对克莉丝汀从头至尾的温和引导;在卡洛塔开口时,蜜萝的琴音也随之变得纤细,纤细而暗藏锋锐,却仅以一些轻盈零散的泛音巧妙点缀首席女高音歌声的间隙,恍惚间仿佛曙光下铺洒碎金的雪山山尖。
埃里克透过红酒氤氲的波纹遥遥打望山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还要呼吸尘世的空气——你不会去那里拥抱齐格蒙德……”克莉丝汀反应不慢,原本对齐格蒙德的回答稍稍变换用作对齐格琳德的回答也很适宜,只是难免多了一丝迟疑——这倒是令她与生俱来的悲悯显得更为真诚。但稍稍有失力度的嗓音尽管依旧甜美清纯,却像是个只能存身于暗夜之中的美梦,眨眼间就在黎明的天幕下消融无迹。
下一刻,万籁俱寂。
那并非真正的安静。实际上,除了蜜萝不肯演奏之外,乐池里其余的乐手们,包括坐在次席的小提琴手仍旧兢兢业业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按照埃里克与克莉丝汀的设想,这一段间奏铺垫的气氛将比开头更加急迫,而且越来越紧迫,以便为齐格蒙德稍后对女武神坚定的拒绝做铺垫。
可事实上,在埃里克灵敏的耳里,少了蜜萝惊艳的琴音,乐池的伴奏声顿时索然无味——甚至比完全的寂静或拥挤的低音小节显得更为压抑,以至于给人一种万籁俱寂的错觉。
这是怎样的琴音?分明如此灵巧,竟又如此霸道!许多老道的评论人后知后觉,不约而同暂时将目光从新老演员们身上挪开,认认真真投向舞台前方的乐池,然后在大片有些年纪的背影里一眼挑出了架着小提琴的黑发少女——不说她是乐团里唯一的亚裔,单是她黑色正装下窈窕的身形就足够引人注目了。何况,即便是从未感受过音韵之美的人也能看出少女持琴的姿态是多么轻盈曼妙,而那在琴身上灵巧动作的五指仿佛天然有种令人们目光为之停驻的魅力。
但她之前分明一次也没有排练过!原首席提琴手在内心疯狂地咆哮,但他持着琴弓的手微微颤抖,怎么也奏不出下个音符。然后,从他开始,乐池里的伴奏声迅速弱化下去,直到完全的寂静,如同飞鸟折翼——蜜萝曾为他们的音乐插上腾飞的羽翼;但当她近在咫尺的琴音骤然抽离,那高妙的余韵又化作金丝囚笼将他们的心灵与奏乐的手指一同囚禁;不得少女释放的指令,那灵性的牢笼便永不再为他们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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