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慌忙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他并不精通讨好女人,即便如此,他也感到自己将要冒头的那个主意对一位年纪正好的女孩儿,尤其是蜜萝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未闻之誓
克莉丝汀原本担心蜜萝触怒严厉的音乐天使,但当她发现自己的小妹妹与天使相谈甚欢时又忍不住有些淡淡的酸意。
她知道音乐天使理应更加偏爱蜜萝的嗓音——不同于她自己最初连曾经的清纯甜美都已不在而毫无特色的嗓音,蜜萝的高音如太阳般明亮辉煌,低音如月光般温柔醇厚,而中音……她的中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隐隐展现出漫天繁星般变幻莫测的奇异特质——尤其是,以她横跨整整四个八度的宽广音域,大多数歌者的高音与低音也有很大一部分被算进了她的中音区域。
可那音乐天使难道不是蒙受父亲的托付……金发少女垂下眼帘,遵照音乐天使的指示驯服地退出了化妆室,把蜜萝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您真的不打算带点吃的回去吗?上了这么久的课应该挺累了吧?尤其还得保持音乐天使的威严。”蜜萝竖起耳朵确认克莉丝汀已经走远后,立刻又殷勤地向自己的新朋友推荐起自制的糕点来,“虽然它们有些凉了,但放进烤箱热一热还是很好吃的——记得在烤箱里放上一小杯水,那有助于保持口感。”
“不得不承认,假扮音乐天使教导克莉丝汀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她和妈妈都那么虔诚地信奉她们的神灵——或许我也该做点儿什么帮帮她?”虽然看惯了末世老一辈人各种奇怪的心理症状,蜜萝并不觉得克莉丝汀这种轻微的忧郁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埃里克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蜜萝就已完美地帮他编造出了伪装天使的缘由,黑发少女自顾自地感叹:“说实话,我一直都不赞同妈妈跟克莉丝汀对于死亡的态度——我觉得那过于软弱与郑重了。”
郑重?不知为何,埃里克被这个用词激得在心底打了个寒颤,但他还是默认了蜜萝的说法:“克莉丝汀很有潜力,我不希望她荒废这难得的天赋。你之前也听过她的歌声了——只要再等不到一个月,她就会成为巴黎歌剧院最大的惊喜。”他对克莉丝汀也是满意的,或者说单就学生而言,克莉丝汀其实比蜜萝更令他满意。
通过埃里克两个多月的悉心教导,金发少女已基本解决低音不发达,高音生硬以及中音暗哑的问题,对于胸声的秘诀也有所了解,只是气息的运行还未臻于完美——当她解决了这最后一个小小的问题,他自有办法为她的歌声插上翅膀,引所有幸运的聆听者一同进入那超凡脱俗的境界。
事实上,克莉丝汀的天赋只是不及蜜萝,与寻常人相比,也是难得的好嗓子;而比起在他的音乐国度中恣意游荡的黑发少女,克莉丝汀才是完全由他精心雕琢的杰作。
每一句唱词都跟随他的牵引,每一个音节都带有他鲜明的印记,而当她离开他,就又归于平凡——这令他很难不将那金发少女当做自己音乐与精神的化身。
不久后这乖巧的化身就将替你去俗世中高歌,届时你的音乐与你的精神将把她送上云端!而她,将是你的胜利果实,是你征服世俗的第一面旗帜——一切鲜花与掌声都属于你。埃里克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并愈加热切地期待着。他下意识地忽视了某个近在眼前,且比克莉丝汀更加惊艳的歌喉——即使自负如埃里克,也没法骗自己说那是属于他的歌声。
不过……埃里克想起黑发少女提起家人的信仰时近乎轻慢的态度,忍不住试探:“蜜萝,听上去你只对你家乡的神灵心怀敬畏?”
“我还以为只有神父才会格外关注这种问题。”蜜萝难得迂回地回答——在这个全民信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神父才笃信天主的神威,而她一点儿也不想因为“信仰”这种对自己来说子虚乌有的事儿跟朋友的朋友闹掰。
“蜜萝,正如我的老友埃里克所说,你的技巧几乎无可挑剔。”得到这个答案,埃里克倒并不觉得惊奇,当然,像他这种几乎是被神遗弃的存在更不会有什么矫正异教徒的觉悟。他甚至感到些许轻松,毕竟,若蜜萝不是天主的信徒,那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对他这“恶魔之子”也当少几分厌恶与恐惧吧?
男人小心斟酌着言语,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太心急同蜜萝交换名讳:“但情感之类的感悟,通常是很难直接传授的——我的建议是,你从现在开始同我学习乐器,这应当也正是埃里克将你托付给我的目的。”
“事实上,不同的乐器音色特质与演奏方式也各有不同,这有助于使你更加直观地感受情感,至少也能开拓眼界。而且,我们得承认,有时候抛开唱词的束缚,反而更能专注地抒发情感……”埃里克还在喋喋不休,试图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更加冠冕堂皇。
就在最后一次与蜜萝在祈祷室会面过后,小小的感冒并没能与他从杂草与泥泞中滚过的身躯纠缠太久,疾病带来的软弱却似侵蚀了他的灵魂,以至于他依旧热烈期盼克莉丝汀荣光加身,却忽然不愿蜜萝被人注目。
谁知道哪个愚人的目光将在我之前捕获你高洁的灵魂!黑发少女愈是光彩照人,埃里克便愈是忧虑不安。这时候,他反倒要庆幸蜜萝目下无尘的性情了。
“啊,我知道,托兰先生,艺术家的情感总是过于充沛善变,埃里克是这样,你也是——但你们不能因此断定我未投入情感呀。”蜜萝等他发表完意见才无奈地叹息道,投向他藏身处的目光几乎是宠溺的,但眨眼间又全然是孩子般的娇嗔,“要我说,我的情感并不淡薄,比如我现在就时常思念埃里克,我们已经快有两个礼拜没见面了——托兰先生,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思念……埃里克?墙壁那端的男人注视着蜜萝诚挚的眼眸,微微有些眩晕。他当然知道少女的意思,但这的确是他平生首次听到那些美妙的音节与自己的名字有如此直接的联系。
埃里克感到自己那颗从未感受过爱与同情的心灵在少女的善意中剧烈地颤栗着,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无论怎样,它都已彻底匍匐于少女脚下。
男人再次想起自己那个渴望已久的东西——一座寻常的屋子,屋里有位爱他的妻子;而他将逗她欢笑,在星期天带她去公园里散步,并且只为她唱歌,至死方休。
可那大概不会是蜜萝,那双黝黑的眼眸,固然清亮,氤氲着超凡脱俗的光彩,却并不懂得如何施予温柔——并非一篮又一篮糕点,或是思维跳跃的攀谈中那种漫不经心的温柔。
蜜萝,蜜萝,别再对我继续你的甜言蜜语,倘若我的手指注定无法穿过你的长发!
蜜萝,蜜萝,再对我多施舍些善良的话语,用你的唇,你的眼眸,你灵巧的羽翼与你高踞云端的心灵——那将是我不见天日的残酷索居中唯一的光明!
埃里克又是痛苦又是欣慰。像蜜萝那样闪闪发光的美人儿本身已是诱人沉沦的罂粟,可他感到少女无心的言辞甚至比那摄人心魄的美貌更令自己难以逃脱。他嘴唇张张合合好几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线颤抖的声音:“你知道,他热衷游历,四处传播主的福音,这次只是走得远了一点儿,毕竟这附近恐怕终于被他走遍了。”
“当然,两个礼拜也确实太久了点,也许他会写信给你?”埃里克看着仔细看着蜜萝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些失落的情绪,但他失败了,只好自己悻悻地补充。
“我只希望他别抓着他的谱子饿昏在路上,最好也别随意评论其他人的言行品味——你们这些艺术家总有许多清高的习惯,但就数这两类最为麻烦。”蜜萝没好气地哼道。
埃里克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些——许多时候,明知那温柔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却还是会为此无可挽回地沉沦。
“看上去你们交情真不错。”男人又无其事的笑道,觉得自己需要听蜜萝说点什么冷静一下。
“当然,托兰先生,他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了。”但蜜萝显然没能听见他的心声,黑发少女从没能送出去的篮子里抓出一个草莓味儿的小蛋糕塞进嘴里大嚼了几下,含混不清地回答,“事实上,妈妈和去教堂祈祷的信众们都常说,要不是神父不能结婚,埃里克肯定会追求我——她们肯定都以为埃里克被我做的小蛋糕迷住了。可他其实跟你一样,一点儿也不懂得美食的魅力。”
如果他真的追求你,你会答应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埃里克差点脱口而出。他觉得自己现在更不冷静了。但是,去他的冷静!蜜萝看上去对人们将她同“神父埃里克”联系在一起并不反感,虽然也并没有羞涩喜悦之类令他期盼的情绪,但这个消息也已经足够迷人了。
埃里克摸摸脸上的黑色方巾,强行给自己过分发热的头脑降了降温,总算找回一点智慧应付蜜萝的攀谈。他现在又开始愁蜜萝对“神父先生”的好感是否可能阻碍“托兰先生”对少女的追求了。
埃里克需要一位爱他的妻子,并且觉得蜜萝就很适合这个角色。
也许你不太喜欢在屋子里等我回来,但是没关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跟你走也行;你一定会爱上我的魔术,这样我可以每天都变着花样逗你欢笑,只要你也愿意爱我……如果你愿意为我歌唱就最好不过了——我也只为你歌唱,我们用歌声互相问候,倾诉爱语——至死方休。
☆、书信传情
收到神父先生附有礼物的来信时,蜜萝不禁对“托兰先生”与埃里克的友情增添了许多信任。
也许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惺惺相惜”?黑发少女拆开随信附带的小袋郁金香种子,心情莫名飞扬——在她出身那个年代,别说是入侵地球的外星物种,就是地球原生的动物植物,在时不时的陨石天灾影响下,也是花样百出地变异,以至于她只有完成基地分配的养殖种植任务时才能接触到这类珍贵的返祖生物。
暗地里窥视的男人见到少女唇角的浅笑,不由也自得地笑了笑。他与蜜萝相处良久,自然知道少女在侍弄花草方面很有一手。事实上,在年纪超过玛德莱纳大教堂的童声唱诗班要求之前,蜜萝就开始以买卖花草盆栽补贴家用了,因为物美价廉,也因为盆栽主人精致的容貌,在巴黎市的平民中间声誉良好,行情火热,偶尔也有苏黎世伯爵夫人之类性情浪漫的贵妇们光顾。
“亲爱的埃里克
很高兴再次收到你的来信……花种也收到了,据说为了保证颜色的纯正,不同颜色的郁金香最好隔离种植,但我决定把它同托兰送我的风信子种在一起。放心,它们习性相近,且适宜‘群居’……你能在它们开花之前回来吗?我打算试试用它们做插花。当然,不能也没关系——用它们萃取芳香油也是不错的主意。虽然我技艺不佳,但我想托兰会乐意帮忙的……萃取成功后我会记得给你多留几瓶,不许拒绝!最后,鉴于你这次属于‘不告而别’,自带的面包一定不会比我做的更美味,但还是要按时吃饭——你知道,西德尼跟你一样任性,他会监督我每天的训练。
最后的最后,祝传教顺利!
想你的蜜萝.戴耶”
这是少女回复神父先生的第四封信件,语气欢欣,情感真挚,但毫不意外,对所谓“花语”全无兴趣。唯一的好消息,比前一封提到“托兰先生”的次数多了许多,而且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先生”的敬称。
多么温暖的问候,多么亲昵的语气,即便如此,埃里克仍旧感觉不到哪怕多一点点的在意——无论是对神父先生还是在克莉丝汀面前兢兢业业扮演音乐天使的“西德尼.托兰”。后者甚至还生疏地称呼着某人随口编造的姓氏。
埃里克珍重地摩挲着信纸,想起少女不久前说过的话:“我觉得她们对待死亡的态度过于软弱与郑重了。”那时候埃里克一心沉浸于少女无心的撩拨之中,理所当然忽略了那一瞬间的寒意;直到此刻再次忆起,才猛然惊觉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之下暗藏何等砭骨的薄凉——比卡洛塔更甚。至少,那位虚荣的红发女高音还知晓自己的冷漠,而蜜萝对此甚至毫无知觉,或者早已习以为常。
倘若死亡都不足以令你郑重对待,那么不为分别而软弱也是理所应当的。埃里克想,并且愈发感到一种难耐的焦躁。
永远不为别离而软弱,是否也意味着我无论如何都难以令你留恋……我,留恋现在?
从波斯到小亚细亚,从小亚细亚到苏丹,再从苏丹到这歌剧院宏伟的地下宫殿,埃里克曾留一处处匠心独运的建筑与机关,包括以无数人痛苦的死亡为养料,为取悦苏丹王妃而建造,精妙绝伦的酷刑室;而那些政治谋杀也绝不低调,取悦波斯国王的同时与那些建筑令人惊骇的巧思一同成为他不得不一次次颠沛逃亡的决定性因素……总之,这个生来就因异于常人的丑陋面貌被世俗的欢愉拒之门外的孩子几乎别无选择地成长为了最高明的猎手——狩猎最顶尖的权势与庸人们的性命;倘若将那位苏丹王妃虚浮的欢笑也算在内,那么异性的欢心也勉强可算得手过了。
但他仍对蜜萝束手无策。
埃里克从未如此缺乏耐心,但也从未如此克制——最初不过是慑于黑发少女艳光逼人的容貌;而现在,他愈是将黑发少女看得清楚,愈是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相信最猛烈的爱火能够融化包裹心灵的坚冰,使丑陋涅槃,生出追逐美的羽翼,但有谁能追上那一瞬轻拂耳畔的柔风呢?何况,蜜萝看上去比风更加难以靠近——微风拂过耳畔尚能留下可供追逐的轨迹,蜜萝的存在却缥缈如雾,他心灵的荒原便在这雾里沉浮,不知不觉欲念丛生如林——蜜萝似乎懒于躲避,而他纵然愿将这副残躯燃烧殆尽,也不敢任火舌轻舔佳人的发鬓,生恐一不留神,这薄雾便消散在他可怖的火焰里了。
蜜萝并不知道自己情感充沛的艺术家朋友就那些信件产生了怎样深远的联想。在她眼里,自己对一位又一位古怪任性的朋友们已经是难得的好脾气——要知道,除了对学龄以下的幼崽,“包容”可是资源匮乏、竞争激烈的末世人人生字典里绝对的稀罕词。
何况,她甚至毫不吝啬地与他们分享自制的食物!这要是在资源匮乏到连她这类能驯养返祖生物,供给基地几百号人衣食原料的珍稀能力新人类都日常饥一顿饱一顿的末世,就算是杀父仇人被这么款待几天,都能转头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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