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真到了那样的地步,也许埃里克就会跳出来救我了?倘若他能在他的神灵与我之间优先选择我……蜜萝在心底自我嘲讽了一番这个荒唐的念头,却暗暗为艺术家朋友们在自己心中日益增加的分量生出一丝隐忧。
事实上,拥有两位关系亲近且长期稳定的朋友,对曾经习惯了身边同伴,早上出征就做好诀别准备的蜜萝而言,实在是非常陌生的体验。但她并不排斥。确切地说,她几乎是急迫地期盼着——新人类本质上也还是人类,是人类,就逃不出人类群居的本性。
而蜜萝,她对此虽然尚未有明确的意识,但也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自从来到十九世纪的巴黎,虽然一直同戴耶一家生活在一起,因为理念或信仰(如果她确实有信仰这玩意儿的话)之类的巨大差异,心灵却始终离群索居——少女远离末世已久,却下意识保留至今的种种习惯,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事实上,老戴耶去世之前,她还能从养父自由的心灵中获得些许灵魂层面的共鸣,但在老戴耶去世,克莉丝汀也陷入颓丧之后,她也就随之陷入了更加深刻的孤独之中……尽管她精打细算,开了一家花草店,还热衷于制作糕点,自以为拼尽全力的享受新生,但直到埃里克和其化身“西德尼”的出现,蜜萝心灵的空白才得以填补;那些已经很久没再诉诸于口的念头,也渐渐重新活跃起来——虽然因为习惯了死亡与离别而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错觉,但实际上,蜜萝是如此重视她的艺术家朋友。
还是那句话,尽管蜜萝并不自知,但身在末世,百废待兴之际,听闻过文明的毁灭,又见证了文明的重建,她的灵魂本就比绝大多数人更加坚韧,也更加深邃高远。至少,寻常生长在十九世纪巴黎的姑娘没有谁能像她那样平常地看待或应对死亡,以至于埃里克那属于艺术家的敏锐心灵初见之时,便为之震颤不休。
两颗孤寂的心灵在表面上“鸡同鸭讲”实则几乎一拍即合的交流中得以相互慰藉,这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蜜萝虽然至今对所谓艺术,所谓情感的宣泄,或思想的传达之类唯心的东西不太在乎,但她承认,两位艺术家朋友总能带给自己美的享受。
“倘若他能得见我曾经所见之景,再将那些景象谱写成曲,那该是多么壮阔的音乐啊!”这念头不算太强烈,但若能令蜜萝这个遇到老戴耶一家前几乎完全不知音乐艺术为何物的末世人也动念,埃里克的歌唱魅力就弥足珍贵了。
可蜜萝作为进化方向为精神能力的新人类,若非她主动沉浸,那么在这个眼界局限,人们也还未进化出异能的旧时代,将很难有什么绝妙的音乐能令她失神——而这进一步加深了埃里克并不被少女在意的错觉。
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埃里克也没看错,蜜萝的确不懂得爱情,至少也不懂温柔。
少女隔三差五地为一位异性送上自己亲手制作的糕点,这的确最易给人以温柔的假象,但埃里克早有觉察,蜜萝的行为不是出于关怀体贴之类的心情,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暗示行为——暗示自己将他们之间仅靠情谊维持的联系转化为责任,同时期望对方也如此——情谊的维系大多数时候并不确定,责任却不可轻易丢弃。
而对于在此之外的部分,比如埃里克此前明显的感冒症状,蜜萝没有丝毫关心。这其中当然有部分是因为黑发少女在末世养成的轻易不过问友人私事的习惯;或者还因为埃里克在她面前时表现得沉着或傲慢,以至于她下意识将她的艺术家朋友们看作与自己同等强大的物种;但即便如此,也足够埃里克确认:很不幸,自己所恋慕的姑娘本性并不温柔。
就像所有的末世人一样,蜜萝隐隐向往着老一辈一再缅怀,一再提倡,自己却无缘得见的情谊与道德(与老戴耶一家以及瓦勒里乌斯一家,甚至巴黎歌剧院的首席女高音卡洛塔的热情交往都正是她尝试践行道德的体现),骨子里却并不信任单纯的情谊。
但克莉丝汀不同。歌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虽然已经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却还有着像十五岁少女一般淳朴的心灵。虽然从她硬着头皮认下蜜萝那些价值不菲的乐器所有权过后,许多非善意的揣测就开始找上门来;尤其是,她不得不对那些乐器的来源含糊其辞,这难免会使那些不善的揣测愈加嚣张。毕竟,克莉丝汀作为歌剧院最底层底层的四等演员薪水微薄,就算加上蜜萝的花店收入和瓦勒里乌斯太太的积蓄也不足以承担得起其中一件乐器的价格,而化妆室里那些乐器简直堆成了小山,其中绝大部分甚至还没有拆封。
此刻,这位心灵淳朴的金发姑娘正满面愁容,却并非为巴黎歌剧院近段时间关于自己尘嚣日上的流言,而是为她的“音乐天使”——自埃里克消失在蜜萝眼前起,他也再没有回应过克莉丝汀的祈祷,而金发姑娘显然不可能像蜜萝那样对此无动于衷。
“蜜萝,导师今天还是没来找你吗?”克莉丝汀近乎乞求地望着着蜜萝黝黑的眼眸,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清纯甜美的嗓音曾随父亲的去世而失去光彩,直到音乐天使的造访再度唤醒她对生命的热情。她坚信那是父的英灵在践行承诺——当他升入天堂,便会派一位音乐天使到她身边,代替父亲给予她守护与指引。
可现在,那位神秘的天使已许久不曾响应她的祈祷,克莉丝汀也已许久不曾再度听闻那超凡脱俗的歌声。她依旧坚持遵循音乐天使的指引,却无力地感到自己所有天赋与对音乐艺术的热情都正渐渐沉眠——金发姑娘有所预感:倘若自己无法重归音乐天使的翼蔽,这一次,或许便是永眠。
“没有呀,或许他打算返回天堂,以便为我们寻来更多灵感的圣火?”黑发少女却显得轻松自在,短短一句话被她唱得如同荷叶上跳跃的露珠般活泼晶莹——尽管同“西德尼”的最后一次见面曾令她升起对爱情的憧憬,但几星期过去,本就不看重的绮念早就被她扔到了脑后。她也不曾落下埃里克布置的种种功课,并坦然享受那些训练带来的惠泽;但正如前文所言,她只把那看做与艺术家们维持友谊的手段,一种责任与义务——不会轻易丢弃,但也并非不可或缺,更不会依赖谁的指引与守护而存在。
“蜜萝,导师已经近三个星期没有音讯了……或许您真的已将我们抛弃?”金发姑娘最后一句下意识配上了简单的旋律,嗓音是独属于少女的甜美清纯——她并未意识到,除了那位神秘的天使,蜜萝的歌声同样能激发自己的天赋的才华。
“不,克莉丝汀,我的姐妹,对此我持相反意见——就我所见,我们的导师学识渊博,技艺无双;对学生严格要求,对朋友热情体贴。”黑发少女露出一个夸张的表达惊诧的神色,在克莉丝汀的尾音上直接升了一个八度起调。每个短句都收尾干脆,高低错落的音调令人联想到在钢琴师指底起起伏伏的黑白琴键。
“他有时脾气古怪……”
“有时却羞涩得可爱……”
“他是我的严师,我的音乐天使,我艺术的君王……”
“他是我的益友,腼腆的艺术家,任性的大小孩……”
“他代替父亲降临我身边,予我指引,承诺守护;令我依赖,又令我敬畏……”
“我倒觉得他像孩童将我追随,为我谱写趣味,却忽视劝告;令我欢笑,也令我无奈……”
“若他不再眷顾我,我该做些什么?失去那歌声的指引,我该怎样找回人生的方向?”
“若他不再眷恋我,那就随他去吧,不过是失去一道有趣的谜题,虽不免令人惋惜——我早已习惯别离。”
少女们清纯甜美的嗓音交替跳跃在化妆室微寒的空气里,一者忧郁,一者明快。自然,那明快的吟唱属于蜜萝,她仿佛对那亦师亦友的音乐天使并不在意,就连单独收尾的末句也只象征性地掺杂几分迟疑。
克莉丝汀皱紧眉头,向妹妹投去谴责的眼光,像是不敢相信蜜萝精致的皮囊下竟藏着如此冷漠的灵魂——这段日子以来,金发姑娘也隐隐觉察,比起自己,那位神秘的天使似乎与蜜萝更为亲密。
“现在,停止想你的天使,克莉丝汀,倘若你非要一种音乐来激发你的灵感与热情,我想我也可以胜任。”但蜜萝看上去无动于衷。黑发少女眼中含笑,语气似温柔又似冷漠:“我不希望你继续将时间献祭给软弱、忧郁以及一位从不露面,随时准备抽身而去的‘天使’,克莉丝汀——你的生命本就如此短暂。”
价格昂贵的小提琴搭上黑发少女形状优雅的左肩,满蘸松香粉的马尾琴弓与高张力的琴弦共舞,盘旋而上的琴音激昂清澈,不肯承认缠绕其中一丝丝似有若无的怨怼与感伤——习惯别离还算容易,可又有谁敢说自己全不在意?尤其是,那别离的对象是刻骨孤寂中近乎唯一的趣味与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一章投胎式修纲,来来回回废掉后面不少粗稿,心痛且心累,家里还停水停电轮着来,本蠢用尽洪荒之力总算抑制住疯狂发刀报社的冲动。
☆、故人之思
“蜜萝,我真惊讶,你能将父亲的运弓技巧和那些改编乐曲的小花样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倘若音乐天使能将这事儿告诉他,他一定十分欣慰——他从前还总怀疑你并不十分在意他。”蜜萝又一次妙到毫巅的演奏过后,金发姑娘几乎同一时间收敛了尾音,语气诚恳,神色赞叹,“也许你可以考虑考进歌剧院同我作伴?妈妈会很开心多一个女儿时常得奖。”
黑发少女有短暂的怔忡。事实上,我恐怕爸爸是对的。蜜萝想。她自然而然地对老戴耶冠以那个神圣的称谓,除却淡淡的温情与怀念之外,又理直气壮地不倾注其余任何更为深刻神圣的情感。
拜蜜萝在新人类中也算拔尖的记忆力所赐,黑发少女最近早已不止一次重温老戴耶的形象:作为克莉丝汀的生父,他收养蜜萝时还是个壮年男人的模样,因为常年流浪,眼角眉梢遍布岁月风霜的印记。自然,那些印记比蜜萝从前见惯,身在末世的同龄人们来得温柔许多;于是他与女儿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染上笑意时也显出蜜萝在末世几乎从不曾见的温柔纯净。
那便是这个落后的时代在黑发少女脑海里烙下的第一道剪影。
蜜萝曾经很喜欢听老戴耶讲北欧那些风格略灰暗的童话,不只因为养大她的那个旧人类长辈在她遥远的孩童时代也时常这么做,还因为她本能地感到那是个丰富的灵魂,丰富、自由、纯净、温暖……一部分与她相似而相吸,而另一部分一度寄托了她对这场新生的大半希冀。
蜜萝并不了解“雏鸟效应”的概念,但她的确曾暗暗许愿,老戴耶流浪的步伐永不停歇,而她愿在他生命走到尽头前始终相随。
只可惜,这样的美好时光比她想象中更为短暂——老戴耶很快被思乡的愁绪攥住了心神,那美好的灵魂在黑发少女见证下一点点变得软弱哀伤,连累并他不年轻的身躯也迅速失去了鲜活的光彩,最终在远离家乡瑞典的佩罗陷入长眠。而蜜萝,尽管她也感到一种绵长的惆怅,却并不习惯挽留。
事实上,在蜜萝出身的那个年代,人们重新开始提倡法制,鼓吹道德,实际奉行的却依旧是最为原始的丛林法则。不与无期限的软弱悲伤为友,这是连末世学龄前的小孩子们都习惯的事情。因此,在老戴耶去世前,蜜萝就已经重新对他关闭了心灵——对于习惯了别离的末世人而言,这并不困难;至于随之而来的孤寂,在她真切地品尝过与谁心灵相通的滋味之前,大概也并不难忍受。
“你的音乐天使此前向我提过类似的建议,但他很快又希望我暂时蛰伏。你知道,他给我留下了很多种类的乐器,从法国圆号到英格兰风笛应有尽有——尽管我不太清楚什么歌剧会用到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乐器,但我想,如果我不把计划表上最后一门乐器练好就去歌剧院考试,那位神秘的天使恐怕不会高兴。”蜜萝娴熟地搬出“音乐天使”,克莉丝汀果然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黑发少女翘了翘唇角。老实说,她始终不赞同老戴耶与瓦勒里乌斯太太的软弱表现,更不理解这种无意义的情绪竟会在克莉丝汀身上显出更加深刻的影响。
好在比起老戴耶去世前的无动于衷,即便只出于道德上的义务,蜜萝选择在音乐天使消失后以琴声再一次挽救克莉丝汀的精神;尽管她连对老戴耶演奏的模拟都始终倾向初遇时那种自由明快的风格。
蜜萝承认,老戴耶抱病前的最后一段时光所演奏的那些情韵哀愁的瑞典小调不失美感,以她如今被两位艺术家朋友悉心教导过的鉴赏水准来看,甚至可以称得上精彩动听。但蜜萝依旧讨厌所有基调哀伤的曲子——就连埃里克专为她谱写,独具巧思的练习曲也不例外。
“当然,他对你期望很高。”金发姑娘脸颊上还残留着方才引吭高歌时涌起的潮红,眼里像是有些涩意,但仍是温柔的,“我先走了,卡洛塔夫人今晚的表演应该快要结束了。”——别忘了,除了以不能说与人听的“音乐天使”为师,克莉丝汀明面上还需要接受歌剧院首席女高音卡洛塔的教导。
送别了克莉丝汀,空荡荡的化妆室里就只剩下蜜萝一人。黑发少女也不急着回家,而是端端正正站在梳妆镜前,把手里的小提琴重新架上肩头,轻快婉转的琴音仍有几分老戴耶初遇时的影子,但任谁也不会把这两种琴音混为一谈——她并不执意把老戴耶留在自己心上的痕迹清扫干净,但那点淡淡的情绪也只够黑发少女在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乐器中偏宠小提琴罢了。
新人类的天赋有时真的很占便宜——比如蜜萝可以轻松记住复杂的曲谱,也不需要每天用大量的练习维持正确的肌肉记忆。甚至,蜜萝对新鲜乐器的所谓学习本质上不过是漫不经心的探索,一旦找到正确的路径,几乎就永远不用担心退步。所以,早中晚统共三小时的乐器练习,黑发少女任性地把其中两小时都分配给小提琴也没人能说什么。
而在属于小提琴的两小时中细分,其中一小时专用来配合克莉丝汀练声,主题是来自北国瑞典的乡间小调;剩下一小时里,四十分钟毫无疑问被艺术家朋友们的练习曲占据——考虑到蜜萝的爱好,大半都换成了轻松明快的风格;最后二十分钟则交给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
关于最后一项,黑发少女私心里认为这是为全方位锤炼自己的演奏技巧,但为她布置训练的艺术家朋友们好像有不同意见。好在蜜萝并不讨厌这些即兴炫技的随想曲。事实上,她感到这些曲子气势宏伟,内容丰富多变,相对其余同样诞生于十九世纪初的乐曲,天然有种唯我独尊的霸道气势,就像它们的推荐者西德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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