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剧院中的风云涌动,尽管戴耶姐妹默契地向养母瓦勒里乌斯太太隐瞒,但街坊间偶然流露的些许风言碎语还是击倒了这位脆弱的老妇人。好在瓦勒里乌斯太太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强健,确认不是什么凶险的急病后,养女们虽然又添了几分忧心,倒也并不十分惊慌——克莉丝汀晚上依旧住在歌剧院里,但没有她的工作时就尽量赶回来陪伴病中的母亲。而蜜萝,她的花店就在胜利圣母街附近,鉴于行情火热,她也时常往外跑,早就添了一个雇员;因此她在家负责日常看顾母亲,只需要早晚去店里检查一下货品和收支就好。至于那些乐器,除了近期常用的一两样还留在化妆室,其余的也早就被蜜萝搬回家里去了。当然,在养母面前是以帮助剧院教练保管的名义。
但事有凑巧。这天早上蜜萝照例早起去花店,因为前一天发觉一些花期在深秋与早春之间花卉接近断货(现在正是深秋,而蜜萝小店里的花卉,因为黑发少女本身驯养返祖生物的奇妙能力,花期在深秋的不必说,正值盛放之际,而早春的,大约是气候多少有些相近的缘故,许多也都神奇地打苞,引来不少猎奇的爱花客),还特意搬了一箱提前“驯养”好的相似品种补充上架,因此比平常停留得久些,结果就被跟着哥哥来巴黎享受假期的拉乌尔认了出来。没错,拉乌尔就是当初为克莉丝汀去海里捡红披肩,结果顺手把蜜萝捡回来的那个贵族小男孩。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正巧在老戴耶临终前不久,那时候拉乌尔就已经是个阳光俊俏的少年郎了。转眼两年过去,二十一岁的夏尼.德.拉乌尔看上去一点儿没变,一双蔚蓝的眼眸依旧纯澈如碧海晴空,而那头灿烂的金发也还是能让人联想到盛夏午后的阳光。
“好久不见,蜜萝,你……你们现在在巴黎?”拉乌尔谨守礼仪为双方做了介绍(菲利普当初忙于打理夏尼家的生意,并未见过戴耶一家)后,就假装从容地同蜜萝打招呼。事实上,作为这个时代最早瞧见蜜萝的人,拉乌尔对这位像所有亚裔一样看上去略显稚气的少女一直抱有相当程度的畏惧——那显然比瓦勒里乌斯太太的惊鸿一瞥更加深刻;即便是蜜萝如今出落得愈发艳丽的容貌也没能让这种莫名的畏惧消减半分——他或许已不能准确地回忆起年少初见时蜜萝眼里汹涌的阿凯隆特河的波涛,对视瞬间比溺水更严重的窒息感却令人难以忘怀。
“没错,克莉丝汀也在,不过她现在通常住在巴黎歌剧院,而我,如你所见,在这里开了一家花店——就像父亲,我是说瓦勒里乌斯教授曾经提议过的那样,她考进了巴黎歌剧院,现在是歌剧院的四级演员,也许很快就能到三级了。”对于某种意义上而言唤醒自己新生的人,蜜萝还算体贴。她面色如常地接下了拉乌尔的蠢问题,并且体贴地一句带过自己近况,同时主动提起克莉丝汀。倘若她没记错,不论是三人青梅竹马的温馨时光,还是三年后依旧在佩罗的重逢,那家伙的目光从来都只为克莉丝汀停留。
拉乌尔有些讶异地望向她,隐隐感到黑发少女比分别时有所转变。
“瓦勒里乌斯教授?抱歉,但我听说你是戴耶家的养女。”菲利普伯爵皱眉问道。他的年纪几乎是弟弟拉乌尔的两倍,中上身材,神情偏于冷峻(这与拉乌尔少女般的秀气迥然相异),但考虑到他很早就接手了夏尼家的大小事务,是这个法国最古老、显赫的家族的一家之主,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尤其是他看上去至少对女士足够有礼。
“是的,先生,但现在就连克莉丝汀也是瓦勒里乌斯家的养女了。”蜜萝对这位浑身透出成功者风范的大爵爷印象不错,她目光在新换的货品里逡巡了一小会儿,伸手掐下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插进中年男人西装的胸袋里,不出意料得到男人一抹暧昧的微笑(这是她同附近的布店老板娘学来的,确实有助于增进生意,现在她连处理后续的麻烦,比如三五个巴黎街头的小混混或者试图用金钱开道的年迈富人都已经很熟练了)。
“你跟克莉丝汀分开后没多久,老戴耶就去世了,然后瓦勒里乌斯太太收养了我们。”蜜萝转头对满脸惊讶的少年郎解释道,又对菲利普回以不相似的微笑,“妈妈最近病了,我收拾完这里就得回去陪她——你们要去坐坐吗?不过这个时候克莉丝汀大概还在剧院。”说到最后一句时,蜜萝色寻常,拉乌尔少女般的脸庞上却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我真抱歉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愿这个能带去我们的祝福。”菲利普略微压低声音,使其呈现一种迷人的磁性(自然,在蜜萝听来,远不及西德尼),同时随手点了小店正中花架上最显眼的一盆大型三色堇。或许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正直的男人,但些许风流韵事对一位成功的商人而言完全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不是么。
“先生眼光真不错,这可是我这里的‘皇后’——想要做成什么样式的花束?看在拉乌尔的份上,第一次光临你只需要出材料费用。”菲利普委婉地略过了去家中探访的提议,蜜萝也不纠缠。至于大爵爷言语中似有若无的引诱,她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黑发少女娴熟地绕过随意放置在店里的小圆凳为菲利普取来那盆分量不轻的鲜花,语气亲近却又并不显得轻佻。
“不必了,小姐,我相信你能够继续照顾好它。”不得不承认,这位大爵爷唇角含笑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如果不是他眼中的轻蔑藏得太不小心,蜜萝说不准也就顺水推舟收下这份“探病礼”了——从末世来到这个时代,尽管少有能与她心灵相契的友人,但蜜萝也不拒绝稍微扩充自己的社交圈子——陌生人的善意在她出身那个年代可是绝对的珍稀物。
“我很遗憾,先生,三色堇适合露天养殖,需要充足的光照和通风才能茁壮成长。”但蜜萝仍抱着那盆明黄和深紫为主的三色堇,语气无辜,“而且,恕我直言,蓝色或者紫色之类颜色偏暗的花最好别送给病人,还有整盆的盆栽也是。按我家乡的话来说,这寓意使疾病扎根。”
菲利普:你真不知道这花是送给谁的?
“那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蜜萝?”拉乌尔感到气氛有些古怪,他抢在哥哥开口前笑着问道,蔚蓝的眼里无端有些紧张的情绪,并非因为蜜萝是克莉丝汀的姐妹,而是他本能地感觉到,哥哥菲利普恐怕对黑发少女有所误解。而这种误解……拉乌尔看着少女阿凯隆特河一般黝黑的眼眸,忍不住悄悄吞了吞口水——他不确定在超越某种界限后,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香石竹或者马蹄莲怎样?虽然不是应季的花卉,但我正好有货,最重要的是,妈妈平常就挺喜欢它们。”蜜萝一本正经地推销道。
拉乌尔自然立刻就同意了,尽管拿人家店里的鲜花当礼品送给人家的长辈,多半还是由人家自己带回去,这感觉实在奇怪。菲利普不置可否,并在黑发少女转身做花束的时候细细打量,与拉乌尔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里隐隐显出应付女士时很少用到的冷峻神情。
事实上,菲利普早就从弟弟口中听过蜜萝的名字,分别在他两次从佩罗归来的日子前后。这两次拉乌尔都用了许多美妙的词语称赞一位名为“克莉丝汀”的金发姑娘,对蜜萝的形容却只有一句含糊的话语:她有一双可怕的黑眼睛。
菲利普一度把这归结于苦难催发的成熟,毕竟他已从监护拉乌尔的姑妈处得知,那位黑发少女可能是个幸运的逃奴。起先意外相见,或许是那支现在还待在他西装胸袋里的鲜花给了他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开始就未把她当做一位值得关怀的晚辈,或者一位值得敬重的女人,连带对她那位姐妹克莉丝汀也印象不佳。
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少女的眼睛实在亮极了,或许是亚裔人种的缘故,眉梢眼角甚至犹带几分惹人怜爱的稚气——完全不像他所以为的那种惯于出卖青春的年轻女孩儿,稍后她的言谈也不由令他为自己先前的揣测感到一丝丝羞恼。但你在她眼里又找不到一丝一毫小女孩儿未经世俗打磨的清高。正相反,菲利普完全能感到她对顾客的热情与沉着应变;当她把那支鲜花插进他胸前的西装口袋时,含笑的黑眼睛与轻轻擦过他胸口的圆润指尖甚至可以说是风情万种——胜过他交往的所有情人。而少女笑容背后隐约的冷漠尤其使他感到熟悉:这一切都完美超出了一位成功商人的及格线——与他尤为相似。
有人喜欢从相似的灵魂处寻求认同,也有人会渴望一颗完全相反心灵的填补空白;有人习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中画地为牢,也有人孜孜以求视线外的秘密。那么我是哪种呢?菲利普想,我是哪种恐怕都不重要了。法国最古老、最显赫的夏尼家家主开始对少女产生兴趣——当然还没到想要娶妻的地步,但也与从前对他身边来来去去的情人们有所不同。
“您的手艺真不错,小姐。”中年男人目光追随着黑发少女正为捆扎花束的粉丝带打结的手指,静海般的蓝眼睛折射出细小的波澜,“我实在很喜欢它。”他指了指不久前被少女放回中央花架上的那盆三色堇:“但我恐怕不能给它周到的照顾——您介意为我留下它吗?”
“如果您愿意定期为它支付足够的寄养费用。”蜜萝爽快地回答,“看在拉乌尔的面子上,下月起算,如果持续三个月以上,随机赠送本人特制小蛋糕。”
菲利普于是更加爽快地预定了三个月的寄养费,同黑发少女约好明天傍晚去取赠送的小蛋糕之后,才领着拉乌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觉得自己有可能理解弟弟那时的心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定是看凡尔赛玫瑰到走火入魔了,居然几次把“菲利普”打成“菲尔逊”……
以及,越看原著越觉得菲利普简直死得莫名其妙,而且感觉一个对女士彬彬有礼,对嫉妒者傲慢自负的成功商人还挺萌?总觉得这是隐形的霸道总裁呢,于是果断决定加入女主石榴裙下,但是莫方,说是撒糖就是撒糖,基本不会半路发刀,发刀也会马上用糖补回来哒。
最后,我错了,桶子又推迟一章上线……我可能是个假粉QAQ……
☆、店前怪客
蜜萝从花店回家的时候,瓦勒里乌斯太太已经洗漱过了。黑发少女把烤好的霜糖面包连同热牛奶一齐端到老妇人床头的小柜子上,然后娴熟地打开了靠在壁炉边上的琴盒。
不比克莉丝汀对养母细致体贴的照顾,倘若老妇人不主动示意,蜜萝照顾人的方式就相当一言难尽——并非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得如何照料病人,只是她打心眼儿里认为,又不是什么危重病人,除却基本的一日三餐,哪里用得着处处照看。
也亏得瓦勒里乌斯太太本身对音乐艺术兴趣浓厚——瓦勒里乌斯教授才去世那段时间,她几乎只有依靠音乐才能活下去,也因此与戴耶家联系愈加密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瓦勒里乌斯家这对母女(当然除了蜜萝)倒是十分相似。只是在蜜萝接受埃里克教导前,这位善良的老妇人无缘聆听音乐天使那超凡脱俗的歌声。
不过蜜萝多数时候都只用乐器演奏一些瓦勒里乌斯太太喜欢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小调,很少开口唱歌。小部分因为克莉丝汀也擅长这个,大部分却是因为除了练声的最初阶段(鉴于蜜萝过人的天赋,这一阶段总共也没用几天),每每与她的艺术家朋友们对唱时,总得搭配些意境深远的歌词。
一开始黑发少女对那些华丽迂回的修辞几乎一头雾水;但现在,仿佛唱歌时不这么做就不舒服似的,不仅对艺术家朋友们随时起兴的重唱邀请应对自如,甚至可以仿着西德尼的语气游说克莉丝汀——虽则她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像后两者所期盼的那样完全奉献灵魂地歌唱。
与克莉丝汀偶尔的合练倒还好些,总归两个人都被养出了这一说不上好坏的习惯。但对着瓦勒里乌斯太太,本来就是即兴的独角戏,再硬要添上些啰嗦的言辞,那也太尴尬了。
今天阳光还不错,洒在瓦勒里乌斯太太的小卧室里,与黑发少女婉转的琴声一同为这个温馨的小家镀上一层暖意。瓦勒里乌斯太太半卧在卧室的矮床上,朝阳的那扇窗户底下,盖着毯子的腿上搁着一只分量轻巧的针线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每回生病,如果当天没有明显好转,那么少说也得缠绵病榻两三个星期;渡过最虚弱的那段时期后,剩下的时间她总得做点什么。
蜜萝习惯从小提琴开始乐器的练习,收尾也是,中间随机穿插着法国圆号、英格兰长笛或者别的某种新加入练习计划的乐器——水平自然参差不齐,时常上一秒还游刃有余地在琴弦上舞蹈,下一秒就开始磕磕绊绊的吹奏,全不避开瓦勒里乌斯太太。心善的老妇人也习以为常,最多在听到精妙的演奏时心里跟着打拍子,又或者对某些明显还未摸着门道的奇怪声音报以宽容的一笑。
这些声音从清晨响到临近傍晚,中间只在饭点和瓦勒里乌斯太太午睡时停过片刻。当然,经过克莉丝汀从前的提醒,蜜萝合理把控着专为养母演奏的时间——要知道,再美妙的音乐,如果一直在你耳边响个不停,视听者的耐心和对音乐的喜爱度而定,迟早得变成恼人的噪音。因此,当觉察养母的精神食粮已经餍足,黑发少女就自觉主动地拎着自己的昂贵乐器搬去隔壁房间——因为两个姑娘早先练声的需要,瓦勒里乌斯家虽然装潢并不精致,对隔音板材的使用倒是毫不吝啬。
瓦勒里乌斯家没人深究蜜萝训练量的极限,反正黑发少女的训练全凭兴致——与埃里克正式约定后,在教堂忏悔室能保证每天两小时(事实上在正式与蜜萝攀谈之前,埃里克就已自己出资在玛德莱娜大教堂里另建了一间忏悔室——无论是所需金钱还是设计的巧思显然都难不倒他;后来原先的忏悔室就彻底空了出来,而教堂真正的神父迪瓦斯就在新建的忏悔室隔壁继续为信众主持忏悔仪式。这变化也只有蜜萝懒得知情),除此之外可能一整天不再演奏一个音符,也可能从早到晚演奏个不停——譬如今天。但当临近黄昏,黑发少为养母做好晚饭并去到花店里时,那双奇异的黑眼睛仍旧神采奕奕,搬动架子上的鲜花时也没有丝毫手臂酸软的迹象。
蜜萝到店时夏尼兄弟俩居然已经到了,此刻正蜷着腿坐在店里的小圆凳上,以这两位的身高而言,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不过菲利普伯爵大概并不这么觉得——蜜萝远远就见他把自家店里当班的小雇员露西逗得笑容满面。
露西比蜜萝大上两三岁,是普罗旺斯乡下一户农家最小的女儿,在巴黎街头流浪时被瓦勒里乌斯太太收留过一段时间,知恩图报的年轻女孩儿后来就成了蜜萝店里的第一位雇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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