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身为全国所有排得上名号的幸存者基地公认的希望象征,小姑娘很早就被那些位高权重的旧人类们苦心塑造成一尊悲悯的神像。对此,她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出于孩童跳脱的天性,也并不以为幸运——直到此刻,守卫们的武器随闻讯赶到的基地负责人脸色变化默契地蓄势待发,而她忽然无师自通了作为神像应有的另一副面孔。
“一切拥戴、护卫我的生灵应当获得恩典。”小姑娘忽然镇定下来,甚至向大狗投去温情的一瞥,眼底柔波却在转头时凝成威严的神情——自然不比埃里克记忆中那位“完人”底气十足,却已隐隐脱出孩童的懵懂,也不再板结着那种不似凡人的悲悯。
黑发女童所言是更早的时候,她被长辈们强令记忆几十个句子之一,通常用于她代表基地向底层幸存者们派发或统一筹集资粮之时——如果不是那副面孔实在过于年幼,或许当真会有许多绝望的心灵臣服于她裙下。
那位在埃里克看来有些面熟的负责人沉声呵斥了她一句,看起来很是生气的模样。黑发女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却执拗地与之对视。负责人脸色于是变得更不好看了,但黄犬最终被十二名守卫勉强礼送出门——尽管这次“礼送”的人数比基地正门当值的守卫还多出整整一倍,蓄势待发的武装也并不像是欢送的模样。
身为新人类,即使是幼年新人类,漆古的视力也远超所有旧人类。因此,她顶着基地门口随暮色四合愈演愈烈的风沙站了好久,黄犬巨大的身形才终于在离此处很远的地方缩成一个肉眼难见的小点儿。
你差点儿就有一个同伴了。小姑娘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然后再不留恋地转头,朝那位还未走远的负责人追去——身在末世,即便还远未成人,离别也算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但这对埃里克来说并不寻常。事实上,与幼年情人匆匆半日的相处固然不至于令他升起任何不合时宜的绮念,却像是落进一锅沸油里的水滴——只管在埃里克心底溅起重重思忆,却全然不管平息。唯一的益处,那颗心固然被它烫得生疼,到底被迫剥下自己死气沉沉的外壳,露出其下新生的皮肉来。
没关系,至少知晓了她也在这个世界——或者说,也曾在这个世界,也曾是个娇软、稚嫩,活生生的小家伙;没关系,小孩子都是很健忘的,而你才跟她相处不到一天而已……埃里克熟练地自我安慰,并成功为自己找出许多借口解释小姑娘匆匆一面后就音讯全无的缘由;但在分别的第三天,黄犬又不自觉地在基地守卫的视线外漫无目的地徘徊,直到前爪新添的伤痕再次提醒他,入夜的荒野对一只身躯孱弱的感染种生物有多危险。
荒野的风夹杂些不问来源的细小砂石打在黄犬近乎全秃的皮肉上,沁骨的凉意终于迫使他搁置那些纷乱的杂念,勉强找回自己曾被姐姐着重培养,又恰巧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运用娴熟的镇定、谨慎与绝不可少的忍耐。
颜色黯淡的夜空下,黄犬专心考虑着附近哪里有安全隐蔽的容身之处——在长时间的流浪途中,埃里克当然在许多地方都寻到过适合容身的场所;但无论是出于寻觅机会的考量,还是夜晚荒野的威胁,在基地四周百米之内安身已经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守财奴能够忍耐的极限了。
而在基地最深处,刚刚收获过的土地被圈出四四方方的一块,纵横交织的线痕遍布其间,与此前在沙地上用树枝划出的那些一样规整。唯一的不同:在黄犬引导下,女童很快就掌握了这种小游戏的规则并兴致勃勃投身其中;当她想对自己近期驯养的动物们面授机宜试图寻几个玩伴时,却只收获了大片亲近而茫然的眼光。毫无惊喜——这些已经驯化了好几代的返祖生物智商一如既往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她确信,自己前些天遇到的那只黄犬即便在异化生物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聪明。
要是阿曜在就好了。小姑娘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着怀中不知为何精神恹恹的小猪仔生着细绒毛的脖颈,脑海中理所当然再次浮现大狗光秃秃的躯干与它临别时分明隐着泪光的回眸——那本该被淡忘的,因为某一时刻微不足道的寂寞,忽然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生来就端坐神龛的小姑娘并不了解那意味着什么。幸而作为悯恤世人的回报,她虽不幸生在这人情冷漠、危机四伏的末世,却难得被默许保留几分骄纵的权利——虽则黄犬不被允许进入基地,但在确认它对大家的希望所寄并无威胁,也与幸存者们艰难重建的秩序无关之后,这年幼的神女当然有权决定自己青睐哪个生灵。
老实说,再一次从基地里偷溜出来时,黑发女童并不指望能与大狗再次相遇。毕竟,即便从没出过外勤,她也知道前些天分别时,那些全副武装的基地守卫对一只实力并不强劲的感染种而言是怎样的威胁——远离威胁,这几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而他们分别时甚至没有机会约定再见。小姑娘娴熟地躲过基地守卫警戒的视线,正考虑要不要去上回同阿曜偶遇的地方碰碰运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跌跌撞撞迅速接近。
阿曜?女童黑漆漆的眼眸一亮,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便忍不住带了三分笑意。总算她还记得自己此次“潜逃”暂且未竞全功,连忙将一根葱白的手指轻轻抵在唇上,对远远跑来的大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埃里克自然听从,于是本就没什么声息的步伐变得更加轻盈安静,看上去居然隐隐有几分孤狼猎食的风采。只不过这头“孤狼”的“猎物”实在傻得够呛,都已经被猎手一口叼起甩到了光秃秃的背上还不知道逃跑,反而笑眯眯地抱紧了猎手并不光滑的脖颈。
黄犬本不是以速度见长的生物,奔跑途中还要注意不闹出太大动静,速度就更加一言难尽;但小姑娘承认,迎面的凉风十分宜人;只是一路上细微的颠簸也因此令人难以忽视。
埃里克刚在黑发女童的指引下抄近路跑到上回游戏的沙地,就感觉背上一轻。埃里克愣了愣,有点儿失落地刹住了脚步。
“阿曜,趴下,爪子给我瞧瞧。”小姑娘声音娇软,语气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黄犬听话地趴好,继而后知后觉今天的沙地格外“友善”——不仅没有某些危险的小生物出没,就连荒野常有的某些或尖锐或粗粝的杂物也不见了踪影,自己伤痕累累的四爪连同柔软的肚皮一同浅浅陷进松软洁净的细沙里,居然很是熨帖。
不,不只是沙地。实际上,一路跑来,除了避无可避的崎岖地形,他几乎没有任何细微处的困扰,以至于背上虽然多了个孩子的重量,却反倒比平常独自行走时轻松许多——就像从前姐姐在时,他自以为已成荫蔽,一切恶意与孤寂却总同他隔了一层,些许试探也不痛不痒;而他此后虽不得已独行于世,仍时时回想,时时感念。
眼前的孩童那么幼小,两米高的大狗即便维持着趴在地上姿势仍能轻松俯视小姑娘黑漆漆的发顶和坦率地浮着浅浅一层心疼的眼睛;但埃里克固执地认定自己已再次获得那柔情的隐蔽。黄犬忍不住欢脱地大幅度甩了甩尾巴,直到它想起好像有谁正在为自己检查后爪。
埃里克:亲爱的,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想干这种蠢事,完全是这具犬躯的本能太强大,你信吗?
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的小姑娘黑着脸绕到黄犬前面,一不小心对上大狗可怜兮兮的金色眼睛,挣扎了几秒,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对寻常孩童来说是很常见的,但放在自小贡在神龛里教养的小姑娘身上就殊为难得了——本就是正该幼稚活泼的年纪,脱离某种不合时宜的沉稳淡漠后,小家伙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埃里克忽然很是痛恨那些将小姑娘囚禁在神龛里的虚伪之辈了——不知为何,他断定作为那等荒诞的存在,即便地位崇高,也必然极不快乐。
“阿曜,我听基地老一辈们说,末世前很流行一种叫做‘二哈’的犬类宠物,经常犯蠢拆家,如果来了窃贼还会跟窃贼一起玩儿——你不会就有二哈血统吧?”埃里克发现小姑娘狡黠玩笑的时候那双貌似纯良的黑眼睛同前世最为相像。黄犬一只爪子仍乖乖被小姑娘举着,用同样异化过的植物碎末细细涂了几层,患处传来轻微的麻痒。他想着从前蜜萝关于这种犬类只言片语的形容,一本正经地“嗷呜”了一声。
“你可千万别立志做二哈呀,阿曜……”小姑娘又想笑,却被黄犬眼里浓到快要满溢出来的宠溺烫得发慌——作为一尊神像成长的她见惯了“信徒们”狂热的仰慕赞颂与绝望的哭诉叱骂,习惯了旧人类长辈们令人窒息的期盼,不时冒头的偏激驳斥或委婉质疑更是寻常……可是有哪个神灵或神灵的代言是需要宠爱的呢?又有谁敢对这尊贵的神使表露宠溺?
是的,她确定那就是宠溺,就是那种收养她那位旧人类长辈和教导她那群旧人类长辈大概永远也不会对她流露,她却时常从某些深爱孩子的父母脸上偷看到,就连生活的艰辛愁苦都不能遮掩的神情——每到这时,她总愿意多花些精力聆听他们的祈盼或是感激。
“其实变成二哈也……也挺好的……反正我不出外勤,你……你应该不会‘撒手没’吧……”小姑娘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台锈钝的机器,平时大方可亲的人忽然忸怩起来。
而埃里克已经完全愣住了。直到此刻,他才将眼前这个小家伙同记忆中那个温柔洒脱的身影完完全全区分开来——作为姐姐与情人的蜜萝是温柔的浪潮,孜孜不倦将他这颗丑陋晦暗的顽石冲刷到熠熠生辉,不许存留一丝阴霾;这个小家伙却比初春的花苞还要青涩稚嫩,团团蜷缩在人为的叶荫里,只等天空恩赐一滴温存的雨露便愿意敞开心扉倾情盛放。
埃里克忽然庆幸使自己而不是别的人或其余生灵率先触碰小姑娘柔软的心扉,他甚至进一步猜想:是否就像自己重生为犬邂逅情人的幼年一般,蜜萝其实也是从未来某个时间点回到过去,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为他张开羽翼?
倘若真是如此,我将多么感激这命运的施舍!黄犬几乎又要流泪了,但他很快又把泪水逼回眼眶。当害羞的小姑娘因半晌未得到回应疑惑地抬头去看时,就只见黄犬光秃秃的丑脸上灿烂到晃眼的笑容了。
三、
第一次驯养的生物是一种带翅膀的小兽,第一批被送到她面前时已经快要脱离幼崽的行列,修长身躯上油亮亮的皮毛已经似模似样了,两翼却还未褪尽蓬松的绒羽。
小姑娘还记得那些奇异的眼睛,初见时混沌一片,只本能地映射着桀骜难驯的光芒——自然,同横行荒野的外星入侵种相比,几只尚未完全成熟的原生异化种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当初险些没有那种家禽高,天赋能力也十分生疏的小姑娘的确是凭着旧人类守卫们对驯养物的严密禁锢才顺利与之达成了初步接触。
不过作为背负万众期盼的新人类,她的天赋非常好用,短短两三个小时过后就不再需要守卫的帮助了。——那时候,那些奇异的眼睛已渐渐从混沌走向灵动,体态也迅速向成熟期发展,轻而易举长到了能够俯视她的高度,但她听到许多心音,无一例外亲近而温驯。
小姑娘曾经得意洋洋向旧人类中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炫耀自己的成果,而他们的长辈得了讯息,立刻将那批已经成熟的生物充分炮制:血肉被有天赋的孩子们分食,试图为之铺垫觉醒天赋的根基;羽毛和筋骨则用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方法做成武器,宣告冷兵器再次登上历史舞台;韧性十足的皮毛当然是制成衣物和鞋帽,更是安全又保暖;就连因末世变异不宜食用的脏腑都可以聚集到一处,充当诱杀外星生物的饵料……
因为是第一次驯养,那批生物数量并不多;至少,小姑娘能轻松辨别那曾乖巧聆听了自己所有秘密的十一双眼睛。尽管在驯养之前就已被旧人类长辈们诚实地告知,这批物资注定物尽其用,但她仍庆幸地位尊贵的神女不必关注那些冷漠繁琐的炮制过程,也就不必……将那十一双眼睛失去光彩的模样铭刻在自己尚不丰富的记忆里。
小姑娘也还记得那时候基地上下人人欢喜鼓舞,对自己更是赞不绝口的情形——那些狂热到近乎令人恐惧的信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萌芽,仿佛她这神女终于代表哪一尊仁慈的神灵降下恩赐。
第二次驯养的生物就增加到了数百只,驯养周期却令人惊喜地缩短了大半。除了小姑娘自己,没人留意到,那几百双眼睛,来时混沌一片,走时也未有半分清明。瞧她进步得多快,一次就学会了令它们尽快成材的窍门,而不必再浪费心思沟通引导那些懵懂的心音了。
此后几次驯养,生物种类各有不同,就连凶残无比的外星生物都被基地绑来试过,可惜她的天赋毕竟没到如此不讲理的地步;数量仍是几百只,也许有所增减,但她懒得细数,送走一批又一批懵懂的“物资”时也渐渐不再有那种矫情的惆怅了。
不再为任何生灵启蒙智慧,不再寻觅一双耳倾听心事,不再奢望一双眼消解孤寂。这是小姑娘懵懂中为自己划下的界限,直到她同那条奇怪的黄犬相遇。
大狗的瞳仁是浓郁到发暗的金色,比她见过的所有眼睛都漂亮,包括所有原生物种和非原生物种的。当它垂眼看来时,小姑娘几乎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成功驯养生物的情形,而阿曜的目光比那更为炽烈,也更为深邃温柔,她分明不解其意,却也忍不住沉沦。
可大狗又那么脆弱——虽然看上去比她强不少,但荒野中多的是比它更厉害的角色,而它可没有小姑娘的天赋能让它们至少没受刺激之前不会随意下口。
还是在那片柔软洁净的沙地上,女童与大狗相对而坐,她目光落在大狗才上过药没几天又添了新伤的前爪上,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阿曜,我必须要驯养你了。”小姑娘眉目肃然地碰了碰黄犬右前腿上一处皮肉翻卷的伤口,像是做了个极郑重的决定。那是它自上回见面以来伤得最重的一处,小姑娘只小心地一碰,就感到指腹下一阵细微的颤栗。
我的荣幸,埃里克在心底叹息着答道。黄犬便果断低垂了头颅,十分驯服的模样。于是小姑娘不再顾虑驯养了大狗却又任它流落在外是否会令基地的旧人类长辈们精神紧张,认认真真张开手臂将黄犬巨大的头颅抱了个满怀——不是必须如此,只是她忽然想起旧人类长辈们每每出完外勤归来,共同庆祝或相互舔舐伤口时时同伴紧紧相拥的情形,忽然也想试试拥抱的滋味而已。
孩童的手臂柔软纤细,体温却比犬类略低,埃里克被环抱的部位便传来一圈儿细微的凉意。他只来得及庆幸自己身上出除了行走荒野时为自身安危着想必要的伪饰,前不久才打理干净,就被拖进一处绮丽的宫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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