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在这寂寞与惊险的交替中,埃里克有足够的时间对着明镜般的海面与天空一遍遍描摹那刻骨铭心的倩影,那些因相思而起的哀愁与怨愤却几乎被海上的狂风大浪吞噬殆尽;而当轮船归航,尽管埃里克从不加入同事们关于港口附近某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的讨论,却必须承认,他也深深怀念着哥本哈根的土地,尤其是那片盼着他热情高歌的集市——埃里克跟船的第三年,哥本哈根港的人们已经很习惯把那位来自海洋的神秘歌手踏浪归来的日子当做每月一次的狂欢,有闲暇的大人和孩子都会在那一天盛装打扮,尽情歌舞。
“海妖先生,让她看看你的脸吧!”又一次热闹的集会将要开场,五六个从八九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孩子推推搡搡跑到埃里克面前,其中年纪最小的是个棕红头发的小姑娘,头顶才刚到埃里克腰间,被一群小男孩簇拥在最前面。小丫头的声音还没褪完奶味儿,一双茶色眼珠却灵巧地转个不停,毫无紧张或畏惧的模样。
“这可不行,孩子们,这不是适合女孩的游戏。除非你保证,能像最勇敢的男孩们那样不会尖叫。”黑巾遮面的青年人泰然自若地回答,他顿了顿,忽然俯身欺近小姑娘稚嫩的面庞,刻意把声音压得低哑阴森,“因为……海妖先生会吃掉尖叫的小孩!”
小姑娘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仰了两下,但又很快无知无畏地笑出声来:“我知道,传说中一部分海妖是从河神血液中诞生的美妙妖精,也有一部分是从海中丑陋可怖的怪物演化而成——如果你想吃掉我的话……除非你是从丑陋海怪转化的那一部分!”
分明是不同的发色与眸色,甚至不相似的脾性,但埃里克竟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与蜜萝有些相似;于是他也宽容地笑笑,并不反驳——虽则自蜜萝离去后,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生出此类错觉。
其实,青年人如今对面部的伪饰更多只是为了方便低调出行,并没有过于严密——常去集市狂欢的人们有好几位都偶然看过青年人的真容,于是便生出种种夸张的传言。对此,埃里克从不否认,偶尔还故意揭面吓唬吓唬那些胆大的熊孩子。但当外乡的旅人们问起时,那些孩子们通常会着重向他描述那位神秘的海妖先生无与伦比的美妙歌喉与那双未被方巾遮挡的,略带忧郁却明净温柔的金色眼眸。
小姑娘挠了挠自己棕红色的发卷儿,看起来还跃跃欲试窥探海妖先生黑色方巾后的秘密;但埃里克的作态好像惊起了男孩们什么不太美妙的记忆——其中一个鼻梁两侧生着小雀斑的男孩子向青年人投去歉意的一瞥,不动声色地攥住了小姑娘蠢蠢欲动的手掌。
“哎呀,海妖先生又饿了吗?那就唱歌吧,别忘了,要唱最好听的歌才能诱捕机警的的水手!”附近一位盛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摸摸自己打理得油光水滑的小胡子,大声逗趣道。
“唱歌!唱歌!唱歌!唱歌……”下一刻,仿佛打开了什么奇妙的机关,港口附近盛装打扮的人们立即三三两两围拢过来,近乎狂热地欢呼,先还参差不齐,几声过后就娴熟地统一了节奏,声势分外惊人。青年人隐在黑色方巾下的嘴角浅浅一勾,不再理会沉浸在兴奋中的小姑娘,口中自顾自地吟唱起某支欢畅活泼的小调;簇拥他的人群便各自舒展肢体,热烈地舞动起来。
不过,这些多数时候被城市与工厂禁锢着的灵魂并不像从前的波西米亚姑娘与她的同伴们那样能歌善舞,倒是先前那群孩子们别无选择地被挤在人群中央最贴近海妖先生的位置,手舞足蹈也毫无章法,却天然有种稚拙的魅力。
“啊!”一片欢歌中,小姑娘的惊呼并不起眼。她年纪还小,因此个头太矮,力气也不大,飞快地在人群中穿梭时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狂欢中的人们忽略。而带她来此的男孩们显然并不是足够细心——难得细心的身量又不足以挤过密集人群的缝隙贴身看护。
棕红色的发尾离尘土飞扬的地面越来越近,小姑娘惨白着脸,视线中的倒影从女人们飞扬的裙袂飞快地向哥本哈根的天空过渡……最后突兀地停在一块熟悉的黑色方巾上——埃里克及时把这个冒失的小家伙捞进了怀里。
您果真曾是丑陋的海怪么?从小姑娘的角度看过去,那一刹高高扬起的黑色方巾已将主人怪异的面容暴露大半,但当她与那双满含关切的金色眼眸对视,还没来得及冒头的惊骇就被一种更为温热平和的情绪代替。
“谢谢您,海妖先生!”埃里克等了一会儿,将小姑娘重新放到匆匆赶来的男孩身边,立即获得男孩们七嘴八舌的感谢。集市散场后不久,小姑娘的父母——一位富有的皮货商人和他精于算学的妻子得知此事一阵后怕,又带着爱女匆匆赶来诚恳地千恩万谢。那时候,小姑娘就站在父母和海妖先生之间,用带着奶味儿的声音为青年人介绍自家丰厚的谢礼。
彼时欢歌的余韵还未散尽,而以黑色方巾遮面的年轻水手面对富人的感恩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埃里克知道,就像这次欢聚中绝大多数被无知与偏见禁锢的人们一样,那对富商夫妇未必能够对自己的真容毫无芥蒂,但只要别去深究黑色方巾后藏匿的秘密,谁还不会讨人喜欢呢。
看哪,姐姐,虽然晚了些,但你终于如愿以偿——至少在这里,我已是个受欢迎的人了。再次置身蔚蓝与雪白的波涛之间时,埃里克又小声哼唱起那些热闹的曲调,仿佛想要谁知道他已学会酿造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EMMM……最近几章一直到本卷末大概是桶“熊弟弟终于长大了,然而你不在时,看谁都像你”系列?
妈耶,女主一神隐,我就差点把桶身边写成修罗场。不过,如果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姑娘跟女船长抢桶……仿佛也挺带感?
☆、马赞达兰
大约是埃里克跟船的第六个年头, 早于他来船上做工的老面孔们, 除了体格瘦小笑起来却声如闷雷的温德尔, 都陆陆续续告别了航海生涯——大部分至少明面上都是攒了些钱回到陆上娶妻生子,但也有不少人遭遇风浪, 不幸葬身海底。而埃里克已经能够很娴熟地引导那些新面孔适应变幻莫测的海洋, 然后继续与新同事们分享珍贵的水果罐头或是在归航后豪迈地饮酒作乐。
事实上, 怀着某种不可明说的心思,青年人惯来爱跟远海的航程, 就连哥本哈根港的盛大狂欢都因此不得不从最初的一月一次变为半年一次, 一年一次……到如今, 上回狂欢已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但这片有蜜萝安睡的海域对埃里克友善得不可思议——水手们行船时固然难免风浪, 这艘已有些年岁的货轮更是几度遭遇倾覆之危,却每每奇迹般转危为安。对此, 埃里克不得不猜测, 是否在他不可见之中,姐姐的精魂仍悄然予自己庇护。无形之中, 这也令他更加贪恋海洋的怀抱。
再没有比时光更温柔的抚慰,也再没有比它更残酷的刑罚了。直到信天翁灰白的翅尖与海上骤起的惊涛骇浪都再不能为他勾勒出情人的面容时,这位奥利安娜手下最勇敢的海员才恍然明悟。彼时货船特地秘密更改了起航的时间,却还是没逃过为凶残“海盗”侵夺的命运;而在这场险恶的人祸中, 以钢铁为骨, 蒸汽为动力的轮船显然并不会比原始的木帆船给人更多的安全感。
无风的夜色里,硝烟与鲜血的气息在海面上徘徊缭绕久久不散,间或夹杂几声海员或“海匪”们凄惨的呻/吟。埃里克幸运地藏在一块浮木附近的海面下, 一根空心管被他小心地含在口里,另一端顶部在浮木遮掩下悄然探出水面,漆黑的外皮在夜里深色的海上一点儿也不显眼。前者是他作为船上木工随身携带的简单用具,后者则要感谢前东京湾海盗波普先生的无私教导——尽管在今天之前,埃里克并不觉得自己会落到此等情境,在衣襟里预备空心管不过以防万一。
晨光微熹之时,货轮的残骸已彻底沉入大西洋深深的海底;侥幸逃过一劫的海妖先生得到了孩子们最热烈的欢迎,但这名气也使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任性地投身波涛与海风的怀抱。埃里克与他们一同引领了哥本哈根港最后一次盛大的狂欢,然后收拾行囊,在那位黑脸膛、绿眼珠的波斯警督再次找上门来时毫不留恋地随他南下。
许多年后,海妖先生与曾经的纵情欢庆都成了哥本哈根港老一辈们津津乐道的传闻。但那些赶不及与他依依惜别的孩子们无从知晓,那动人的吟唱曾在波斯的马赞达兰王宫复苏,最捧场的聆听者便是波斯国王的宠妾,一位身型娇小的苏丹王妃——这在以女子壮硕似男儿为美的波斯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见识过那位王妃起舞时灵动欲飞的指尖、背脊与娇媚传情的笑靥,埃里克又觉得国王对她的一切宠爱都是理所当然了。
“听闻您曾有一位深爱的妻子,她是否如我怀中的花朵一般娇艳?”那位名为娜娃尔的宠妾踩着编制精细的地毯舞过一曲,便娇若无骨般跌进君王怀里;而这片土地的主人看向被允许在自己手边落座的青年人,神情不失国王威严,语气却不免带出三分得意——尽管异于常人的面貌及长久的漂泊生涯令埃里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但二十六七的年纪,到底还没脱出青年人的范畴。
“马赞达兰的鲜花娇艳无双,但您若见过我的妻子,就会知道,没有一朵鲜花堪比她的光彩。”在与蜜萝分别之后的这些年里,埃里克其实学了许多逢迎的本事,与那位波斯警督一路同行而来后,饶舌的语言也不再是他表意的阻碍,此刻埃里克的回应却并不格外圆滑。他并不刻意与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人对峙,但眼底神情分明不容动摇。
“唔,您的坚持情有可原,毕竟再美的鲜花又怎比得过深刻的爱情呢?”已到中年的国王倒是并不感到冒犯,他向埃里克做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将怀里的美人儿搂得更紧了些,脸上也显出几分似是怀念的神情。
“看来您的确深爱您的妻子。”娜娃尔顺从地紧贴丈夫的怀抱,看向埃里克的眼神却像是带了钩子,“那么您一定为她谱写了许多动人的旋律。请为我歌唱吧——我已迫不及待聆听一位痴情人炽烈的爱语了。”她的话使波斯国王与埃里克同时皱了皱眉。
“我的月亮已乘海风而去,但夜晚仍向我承诺恩赐——我心湖中永不消逝是她神圣的倒影,在她那夜空般浩渺的眼眸里,我永如孩童般赤诚,亦如孩童般贪婪……”海妖先生的吟唱起调舒缓,甚至略带幸福的回味,但转眼便染上一种虚幻的狂热,“那呼啸的风声,是她恣肆的跫音;那飘飞的冬雪,如她的心灵一般纯粹;那水晶般的雨滴,该是她不曾遗落的泪珠……此后岁月予我所有温柔,皆是她热忱的祝愿。”只是到最后一句又放得极轻,像是一位虔信徒绝境中的呢喃。
娜娃尔当然不怀疑埃里克对亡妻的深爱,可是……“埃里克,您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提起您的妻子了。”王妃的声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讥诮,但依旧有种撩人的娇软。她泰然自若地凑近埃里克毫无遮掩的脸庞,蜜色的肌肤浸过润泽馥郁的植物精油,便在针脚细密的织毯上熠熠生辉。
埃里克无言以对——他确信自己对蜜萝的爱意从未断绝,但原本刻骨铭心的面容在时光的冲刷下到底渐渐模糊起来,尤其当他从海洋回归陆地,那种不可逆的遗忘忽然变得格外迅疾,就仿佛同蜜萝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割断,即便再用心的回忆也不可阻挡。至少,娜娃尔此刻忽然问起,他才发现,就连自己从前凭记忆雕刻的情人雕像都开始让他觉得陌生。
虽然不知缘由,但这种遗忘是不正常的,埃里克确信。他照例沉默地向后躲了躲,不过那幅度同两人初次独处时相比,已经十分微弱了——他早就知道,这位看似娇弱的苏丹王妃并不介意自己骇人的面孔。
他能感觉到,与马戏班或货轮上的人们,甚至同样在面对他真容时毫无异色的波斯国王那种礼貌的克制不同,这个胆大的女子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骇人的面孔,甚至对此颇有兴致——这态度实在不算尊重,令埃里克下意识地抗拒,却又隐隐感到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就仿佛他这可怖的外貌忽然不再是累赘,反而成了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似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埃里克面对王妃过于大胆的着装礼貌性地低垂眼帘,面色却一派漠然——他的确快要将蜜萝的模样淡忘了,但曾经与蜜萝在夜里无数次的抵死缠绵,无数次贪婪摩挲她含情的面容与遍布春痕的肌肤……眼前的巧克力美人即便能够诱惑世上绝大多数男人,又怎能让埃里克提起兴趣呢。
“真是无聊……”娜娃尔叹息一声,毫不负责地换了个话题,“我丈夫托付你设计的宫殿进度怎样了?听说你打算为它设计许多暗道与出口,能让了解它奥秘的人在其中来去无踪?”
“是的,那将是与底比斯的百门圣宫、埃克巴塔那的御座殿和特尔斐的三角殿一脉相承但更为伟大的建筑!”说起这个,埃里克眼里立即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事实上,除了最为自负的歌唱,比起惹人眼球的腹语或者其余什么杂七杂八的戏法,他最得意的莫过于自己关于机关、建筑之类天马行空的巧思。而就这一方面而言,将自己整座宫殿的建造都托付给他的波斯国王完全可算是他的知音了。
娜娃尔于是照例包容地听完了埃里克关于建筑的阐述,尽管她至今仍对旋转暗门和水平暗门之间的技术差距毫无概念。事实上,她对埃里克,或者说任何如埃里克一般在常人眼中被断定为畸形的存在确实有种不能言说的兴趣,可她向来就算百般引诱,也非要猎物主动乞怜不可。尤其是这位海妖先生……娜娃尔每每想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技艺和在涉及亡妻之外,嘴上抹了蜜一般花样百出的恭维话,无限的欲念与耐心便一同滋生起来。
“那么能否请您在这样伟大的建筑之外,动用部分巧思为我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呢?”娜娃尔再次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却并不惹人厌恶。
“我的荣幸。”埃里克简略地回答,看起来并不十分情愿的模样,但从往常的例子来看,他表演的种种技艺并不敷衍。娜娃尔笑了笑,摇铃叫来侍女在自己面前奉上双份的茶点,又在织毯上自然而然地换了一种更为暧昧的姿势,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便落回青年人身上。
埃里克无动于衷地解下盘在腰间的旁遮普套索,请王妃移步户外,表示自己需要以羚羊为目标展示最近想到的花样——就连蜜萝的模样在他脑海里都快模糊得不成样子了,更别说作为蜜萝宠物存在的一双蛇宠;但与它们许多年的朝夕相处,到底在埃里克心中留下了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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