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姐姐的天赋非常玄奥,与执念相关,本该是人类族群延续薪火的希望。但很不幸,她还没有长成,养母罗姗娜就被低等丧尸,也就是我们那个世界在某些病毒作用下,由部分亡者的尸体转化成的怪物咬中。悲伤恐惧之中,她的天赋彻底爆发,带着父母从那个世界逃离,落到鲁昂。”
“但在那个世界,那样的形势下,孩子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但在族群的延续面前,个人的生命又最微不足道。你那位姐姐因此很难不对自己逃避的责任心怀愧疚;而他们逃离前大约恰巧是族群里物资匮乏最紧急的时刻,所以她的天赋最终外现为你所熟悉的驯养生灵。”
“我作为她的造物,自然而然也被赋予这种珍贵的能力。而且她的造物不止我一个。事实上,可能是她认为贝尔纳也有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最后出现的理想投射除了以她自己为蓝本的我之外,还有一个是以你父亲为蓝本的镜像。不过因为贝尔纳是旧人类,产生的镜像也是没有异能的旧人类。我在这场‘梦’里看到贝尔纳的时候还差点把他当做那个镜像,也就是末世收养我的那位旧人类长辈。”
“这就是你在那个梦里最后沉眠的原因?”少女张口闭口的“你”字在埃里克听来像是强行在两人亲密无间的情谊中划出一道分界,但他暂时没空理会这个问题,只是语气怅然地问,心底则暗暗警醒,开始考虑可能的镜像保养方法。
“不是,虽然跟那也有些关系。”但蜜萝出乎意料地摇头,“事实上,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另一个‘他们’,但在一条时间线上不允许同时存在两个‘他们’,所以作为镜像的我们正好借由你那位姐姐弥补愧疚的执念被排斥到他们出身的世界——如果你们这里最终也发展成我们那样的话,那么用‘年代’来形容会更准确一点儿。”
“那么你后来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于是把……排斥了我‘原本的姐姐’?”埃里克觉得这些形容相当别扭,他想想那个更加模糊的梦中梦,看向少女的神情略微复杂,但更多的竟是疼惜。
果然,我没做出合乎道德的选择。男人如是想,心情却诚实地轻松了许多。他温柔了眉眼,打算叫心上人了解自己的忠贞可靠,却又得到了少女摇头的回应。
“我可没那么厉害。事实上,她一直都是镜像的主宰。”蜜萝多少能猜到自家小星辰误解了什么,眼底便忍不住涌出些柔软的笑意,“她雕刻了那只木偶以凝聚执念使我重回此世,当我被置换过来以后,就在同样的时间点雕刻了木偶响应她的召唤——当我在末世的使命结束,或者更直白地说,遇上生命危险时,就会由此完成一次完整的置换——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初是在夏尼子爵替克莉丝汀捡红披肩时从海里捞上来的?”
“你不是那个木偶?”埃里克脱口而出。不知是不是错觉,蜜萝硬生生从他满眼惊诧背后看出了一丝丝……失落?
“这没什么区别。”少女苦笑了一下,看着埃里克茫然的眼神平静地重复,“作为她天赋的造物,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同她手上的木偶没什么区别——她想要弥补对那个世界的愧疚,我们就被丢去了那里;后来……她想要弥补对你的愧疚,我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这里。”
她在情人面前惯来含笑的眼眸似乎并不习惯品味悲切,仅仅在最末一句带了微不可察的惆怅——他理所当然将之视作蜜萝对自己生出种种情意无力自控的厌弃,并任由它们在自己脑海里洪钟大吕般徘徊回荡,最终只留一片死寂的空白。
“所以……我也是您崇高‘使命’的一部分?”埃里克冷静地问道,声音和眸光都像是结了一层薄冰,肿胀的唇瓣却偏要使劲咧着,在那张怪异的面孔上咧成某种可怖的弧度。
“确实如此,我的小星辰——我为你而来。”少女不安地动了动自己因从肚脐往下开始变化而更显修长的鱼尾,成功将大半截高高竖起以后又从脸上挤出一点儿甜蜜的笑容,将肯定的表意换了个分外深情的说法,“说起来,我挺惊讶,你居然会觉得那场‘梦境’中的我具有海妖的特质且多年来深信不疑——执念衍化而来的镜像的确有被执念影响的可能,但艺术家脑海中的念头都像你这样浪漫且专一吗。”
这分明就是少女火辣的告白,埃里克觉得自己该畅快地笑笑,胸中却像被什么沉甸甸的情绪堵塞着,只想要咆哮,只想要质问。
“那可真是抱歉……”于是男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扎向少女色泽秾丽的鱼尾,像是盯着谁的罪证,脸上仍是那可怖的神情,“您瞧,若不是您讲起,我连姐姐的名字都很久不曾记起了——幸而我将她葬在海里,于是到现在,当我偶尔瞧着地下湖铅灰色的水面歌唱时还能联想起她海妖般动人的歌喉。”
“而您,蜜萝,我心爱的情人,”他闷仍未落泪,却终于发疯般嘶吼咆哮起来,“作为那位道德感过剩的小姐留给亲人的赠礼;当您决心来此履行这崇高的使命——或者更直白些说,当您被我撕扯下一切遮蔽,当我为我们即将建立更加深刻的联结欣喜若狂时,您是否就已预料这荒诞之梦,是否就已预料过此刻惹人发笑的命运?”
但看上去一触即碎的冰面完美冻结了所有将要落下的眼泪。男人的声音愈发洪亮,配合他不成人形的面孔,愈发像是猛兽的咆哮;又像是滔滔狂浪,裹挟着骤雨浮冰以及一切人们能想象的恐怖事物向眼前的少女呼啸而去。
“你在说什么,埃里克?”对此,蜜萝倒并不觉得害怕,暂时钻回名为“末世”的壳子里之后甚至毫不难堪,于是声音里只剩难以置信的情绪。
但她很快像“梦境”中那样熟练地对情人发出一声妥协的叹息,但结合从先前一直维持到现在,竖起半截尾巴的姿势就变得有些滑稽——就寻常鱼类的生理构造而言,这种姿势并不友善,相比少女孔雀开屏式的炫耀,更像是搁浅后的垂死挣扎。
“我很遗憾自己只是另一位小姐天赋的造物,但至少我们那里的教育告诉我,追求欢愉是很自然的事情,埃里克,而我的确渴望你。”少女像是有点儿扫兴地放平了尾巴,夜空般深沉的墨蓝同轻浮明媚的发色互相中和,显得认真又平静,“至于你那位姐姐赋予的使命……在她而言,这或许只是难得崇高的部分;但在我而言……为族群的生存与延续披荆斩棘对每个出身末世的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么爱我呢?爱上我,爱上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在哪里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埃里克迟疑地回想起从前很长一段时间一厢情愿的追逐渴求与最后突如其来的炽热回应,只觉得处处都不合常理,那金瞳中熊熊的怒焰便笼上了一层惨淡。
蜜萝知道埃里克想问什么,可这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其实挣扎在末世的人里,多的是父母不详的孤儿;而新人类的天赋造物这出身虽然新鲜,却绝不至于令蜜萝忽然生出种种小心。事实上,自身曾为末世高坐神龛的存在,情人的威名也依旧笼罩着整个歌剧院;少女所忧虑的,从来不是自己不同寻常的出身,而是这出身可能附带的东西,譬如……可能并非出本心的情感。
蜜萝忍不住怀念从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就想所有惯于征服或臣服伴侣的末世人一样,毫不在意老一辈人不时提起的爱情,更别说寻根究底这爱的源头。可那个“梦境”告诉她:你只是另一个人的理想投射而已。
“投射”这类词语原本就带着附属的意味。在这一刻,少女好似忽然就明白了那位旧人类长辈对她从前用驯养生物的手段为他舒缓心情的举动如此暴怒的真正缘由——他们的体貌自然不单是自己的,肩负的责任也未必就是,若连情感也不是了,那还能算是独立的意志吗?
说起来,若不是生出了这想法,她怎么会如此痛快地向埃里克透露那位姐姐的存在,甚至如此痛快地把自己的老底交了个干净——出身末世的少女,至少在爱情方面可学不来那些高尚无私的情操。虽则她这唯一一次高尚就将自己押在了埃里克的审判席下。
想到此处,蜜萝眼底也隐隐显出结冰的痕迹,但又被残存的柔软浸润成迷蒙的水雾,不禁给人以将要落泪的错觉。
“我很爱你,埃里克,这爱意的源头生于梦外,但在那荒诞之梦中才转化为你所期望的那种情感。那对我来说也是相当离奇的经历。但我从不以为这命运荒诞可笑。相反,我认为它是对我与我的造物者最好的区分。”于是少女只回答了确定的部分,她将声音放得十分柔软,甚至有意无意带了某种不常见的蛊惑,“你有两段记忆,而其中较为甜美的那段属于我,不是吗?”
埃里克听着那柔媚的蛊惑,脑海里却无法克制地涌现少女红阑交错的肌肤与丰美的嘴唇,有梦里的,也有梦外的,还有些出于近在眼前的臆想。他想起最初少女不识友情的模样,胸中种种暗潮忽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是的,蜜萝,你才是那荒诞之梦最甜美的部分。他的目光仍沉沉地坠在少女墨蓝的鱼尾上,却又渐渐暗涌起某种异样的温柔。
“听你说,那位面目模糊的小姐也曾对我有过近似的施舍——你们的面貌完全相同,且在我贫瘠可悲的人生占据过相同的位置;而我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我得到的爱太少,因此很难分清爱与爱之间的差别。”可他的言语反而变得冷漠刻薄,“相反,若您收回这崇高的施舍,我就绝不会弄混爱与不爱的两种心灵了。”
蛊惑一个旧人类,尤其是埃里克这样知觉敏锐的旧人类本该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那场荒诞甜美的梦境已将他宠坏了——梦里那位温柔的姐姐与情人教会了他寻觅、珍重这世界的善意,所以他不要另一位面目模糊的亲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埃里克发誓,他将是最忠诚的伴侣,因此必得要求一颗同样纯粹的心灵来与他分享这此生唯一的爱情;而这颗心应当,也必得出自眼前人的胸膛。
“好吧,小姐,老实说,我尊重且感激您此刻对我的爱意。”男人再度咧开肿胀的嘴唇,难得整齐的牙齿密布在黑洞洞的口腔里,像是择人而噬的陷阱,那双流金的眼眸偏又氤氲起无限温柔,“只是我想,我们都该慎重一些——即便只是为了那场荒诞之梦里相依为命的交情,也许我们都该确认一番,关于我们对彼此神圣的情谊?”——我会慢慢教导您,如何只作为纯粹的情人对我奉献爱意。
情人这样的态度反而令蜜萝惊慌起来——尽管理智告诉她,埃里克所言才是最明智的建议,但她仅是默默假设两人之间未来可能疏远联系的情形,就被一种陌生的伤痛攥住了胸口——比“梦境”中那次不可抵抗的沉眠之前那种伤感来得更加猛烈,甚至暗含某种砭骨的寒意。
“来这儿之前,我得到的爱倒是异常丰厚且狂热——信徒对神灵的敬慕也算是爱吧?可惜,我不是人们臆想中无所不能的神灵,因此收到的咒骂和质疑也跟爱一样多;而且很多时候,前者总是很容易向后者转化,却没见过几个洗心革面来向我乞求宽恕的。”少女脑筋飞速转动,总算赶在尴尬的沉默前勉强找出补救的说法。
“但收养我那位旧人类长辈,也就是另一位镜像告诉过我,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多变的存在……所以你不必立即同我疏远。”她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却不知道自己眼里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攥住脖颈的小动物,而过分直白的话语听上去更像撒娇或是败者的哀求。
这样的软语令埃里克很难维持冷漠的假面,他惯性地柔和了脸色,而蜜萝立即把这当做致胜的捷径,迅速走完了从得意忘形到乐极生悲的所有步骤。
“就比如你的母亲,埃里克,也许我之前忘了告诉你,她也曾像所有母亲那样期盼你的到来。”话一出口她就感到有些不妙,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只是她被丧尸噬咬时恰巧正孕育着你,因而造就了你异于常人的面貌——但罗姗娜对你异常的惧怕其实并非源于容貌,或者说不单纯因为这副容貌本身的特质,而是因为你的面貌会让她联想起险些令她丧命的梦靥……”
“至于贝尔纳,你知道他有多爱你的母亲……”甚至爱到愿意以你为代价拯救她的生命。说着,蜜萝回过神来,默默把最残酷的部分咽了下去,并且无师自通地为那场‘梦境’中埃里克凄寒的童年镀上一层暖色,“但你知道,鲁昂小镇上的人们原本没有花钱买些木雕摆设或吊坠的习惯,我们刚开始独自开店的时候,罗姗娜时常托人来照顾生意;而你的第一只摇篮还是我画出图纸交给贝尔纳制作出来的呢。”
埃里克从未想过自己生来背负的惩罚竟有如此离奇的来由,以至于他分明还沉浸在与蜜萝突如其来的爱情烦扰之中,一时却仍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当然有权怨恨谁,可似乎又谁都有应当被谅解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蜜萝出现以前,他已被孤寂怨愤纠缠了太久,好不容易逃脱的牢笼,他得有多蠢才会在此刻又一次作茧自缚?
而且,比起这些实质上不能改变什么的旧事……埃里克看着黑发少女难得惴惴不安的神情,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眸一点点、一点点燃起炽烈的火焰:蜜萝,但愿您知道,这星辰正虔诚期盼您的注目——仅以爱情的名义。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如何,脑洞的大部分自洽达成,还有小部分设定大概会在本卷末,等蜜萝/桶子不钻牛角尖了才会发现并确认。emmm……本章大概又名:如果我是镜像你还爱我吗?/姐姐还是情人等等2333
☆、暂别幽暗
作者有话要说: EMMM……事先预警,女主从本章起状态异常,开始真正的放飞自我
小埃里克记事很早, 而蜜萝向来不太擅长那些迂回累赘的修辞——新人类记忆力的优势已经被她发挥到极致, 所有与那场荒诞之梦相关, 不那么凄凉的细节都被翻找出来同埃里克细细讲起,但少女依旧很快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蜜萝于是开始认真思考, 就那场荒诞之梦最后, 自己缺席的部分向埃里克发问, 作为一个新话题的开端是否合适。而埃里克维持着礼貌包容的神情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便借由鱼尾惊艳的色泽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彼此都很熟悉的音乐艺术——他似乎又是从前那个风趣体贴的艺术家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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