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玉壶默默退下。
只因这纯妃知道,今日,是那个人返程回宫的日子,而这个他,正是……
并未教她候得太久,门外便响起玉壶通传,“娘娘,富察大人求见!”
门内静默,许久,传来懒懒地一声,“宣。”
那等在钟粹宫外,早已心急如焚的富察傅恒,这才掀起衣摆,踏槛而入。
☆、第四十三章
富察傅恒匆忙踏入殿内,四处张挂的红罗帐有些惹目,隐约见那帐内有人影闪动。
纯妃此刻转过脸来,身披浅紫棠色薄纱裙,并不似往常妍丽,略施粉黛显得一张小脸更为清丽动人,缓缓道,“傅恒?是你吗?”
富察傅恒定睛,见纯妃此时的穿戴实在是于礼不合……忙得转身避开,道,“臣逾矩了,先行退下。”
“等等……你不打算救她了?”纯妃心头发苦,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话能留住他,只怕一眼。
傅恒紧了紧拳头,艰难地回转过身,颔首,定定开口,“纯妃娘娘,还请高抬贵手,饶过臣的未婚妻。”
未婚妻……纯妃强忍着,咽下心头这股酸涩,自说自话道,“……傅恒,你还记得么,”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信手撩开那红色罗帐,走出,又道,“那年,你我二人依是少年时,你在院中练剑,而我藏在树后……”随即并起两指,作秉剑状,指向傅恒,缓缓开口,“那时的你就是这般,指着我问道,‘背后何人?’”
傅恒抿唇不答,片刻,“……时隔久远,臣不曾记得。”
纯妃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晶莹,一瞬隐没。
只见那皙白的柔荑抚上傅恒的胳膊,由下往上,轻轻拂动,傅恒绷紧了全身,听她又说,“我入宫多年,你也一直未曾婚娶,这些年京城上下多少贵女,我为你引荐、筹谋,你都一一推拒了,直到那日在长春宫小坐,听你亲口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缘不知所深,”那纤纤细指就要抚上傅恒的脸侧,咬唇迫切道,“那时我以为……你是为了我,你告诉我,不是吗?”
傅恒偏过头去避开她的触碰,有些震惊地退后一步,道,“……娘娘慎言,臣从未动过这些心思。”傅恒心下大惊,坚定决绝回道。猛然想起那日在长春宫看望姐姐,纯妃恰来宫中喝茶,闲聊间提起他的婚事,那时他对尔晴的感情正处蒙胧,因着心里的不确定,才随口说出这句话来,没成想,竟被纯妃听了进去,误会如此之深。
纯妃颤巍巍收回手指,脆弱地仿佛再也撑不起脸上的笑,“那你……就从不曾心属与我?你爱的人是,她吗?”纯妃此刻心痛得淋漓,一张小脸冰凉而苍白。
傅恒正正地望向她,不愿相欺,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纯妃蓄满了泪水的眸子闪现绝望,旋即慌忙得看向别处,双唇微张着,痛苦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怆的笑意,“可是,怎么办?”
傅恒疑惑地看她,不知她意欲指何。
纯妃抬袖拭泪,面上的笑渐转为扭曲、再到狰狞,轻声道,“她啊,在天牢里,快死了!”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倏尔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活不成了!”
殿内一片阒然,片刻。
傅恒紧了紧双手,抱拳俯身向纯妃,苦苦求道,“纯妃娘娘,若是臣求您呢?求您高抬贵手,放过……”
被她当即打断,踱开了几步,转身,挑眉冷笑道,“富察大人,就是这般求人的?”
傅恒看她走近,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若跪下好好求,本宫倒是会,考虑考虑。”
傅恒生性矜傲,一双膝只跪天地父母,就连当朝圣上也曾准许,他私下里不必跪拜,如今这纯妃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同当面掴他的脸面,无异。
静寂无言,一双拳头攥了又攥,最后松开。
他撩开衣摆,直直跪了下去,伏身,磕在了纯妃的脚边,咬牙一字一顿道,“臣,求纯妃娘娘,高抬贵手。”
纯妃的一颗心早已寸寸细碎,凄楚挽唇,声音听起来仿佛人在风中,“你啊,真的为了她,来求我么,呵。”半蹲下身来喃喃道。
傅恒直起身,与蹲下的纯妃,目光对上。那纯妃不悲反笑,执起素手搭在傅恒耳畔,凑近了轻声耳语了几句,只见傅恒的脸色渐渐凝固,苍白起来。
站起身,踱于榻上斜斜坐下,睨视着仍跪在原处的傅恒,纯妃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裙摆,含笑道,“富察大人,可得考虑清楚要不要这么做才行,若去晚了,概是命都没了,哈哈哈。”
富察傅恒立身,转头离去,榻上的纯妃望着他决绝的背影,麻木的心已经没有任何波动。
钟粹宫里静得可怕,许久,玉壶在房外轻声询道,“娘娘?……娘娘?”
门内传来剧烈的一声脆响,是瓷瓶落地的声音,“滚!”紧接着,是女子的绝望嘶吼。
-
天色暗下,富察容音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她被安置在长春宫不远的偏殿内,像是一个酣眠的孩子,面上安详。
据说万岁爷今日来这,守着说了会儿话,片刻就不得不起驾回宫处理国事要务。而这宫里的奴才们,已被纯妃安排得七七八八,此刻的殿内空无一人,显出寂寥。
床前的丝绢屏风后,人影婆娑,纯妃娘娘徐徐而来,露出了一张明艳冶丽的小脸。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幽幽走近,于富察容音的床前,坐下,轻轻摘下葱白指头上套着的护甲,抚了抚富察容音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容音姐姐,我来看你了。”
纯妃托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富察容音,面上的情态与十几岁的小女儿家,别无二致,仿佛一时间回到了她未入潜邸的那会儿。
纯妃轻握着床前这双有些发冷的手,于脑海中深忆,“记得吗?原来我未入潜邸时,你对我极好,教我不必同旁人一般称你为四福晋,而是唤你一声‘容音姐姐’,你还常邀我来宝亲王府小叙,那时你,就是这般拉着我的手,说着,‘静好,我与你投缘,若你我二人若是能当姊妹,该有多好’。”
微不可闻地冷哼出声,“是我太傻,我以为你说的姊妹,是嫁与富察家……”纯妃突地噤声,心头漫起绝望,摇头哑然失笑,“没成想,你说的竟是同嫁四爷,自此这深宫夜寒,倒也是一语成谶,真当得姊妹为伴了。”
纯妃从袖间拿出针包,眼角闪出一丝狠戾,素手摩挲着其间的根根银针,缓缓道,“这么些年了,姐姐心里苦,别人不懂也罢,我却自然是懂的,”看向富察容音安睡的脸庞,“姐姐,你一定很累吧?”
纯妃细细挑出一根银针来,稳稳扎在皇后的合谷穴,缓缓笑道,“妹妹这下替姐姐分忧,可好?”
再起一针,扎在了富察容音腕上的三阳络,“我少年时起,苦学针灸,是因为傅恒他自小换季多生咳喘,我听人说针灸能大大缓解,”隐隐闪过苦涩,又掩唇嗤笑,“既然这弟弟不愿承情,那就替他的姐姐好生‘医治’一番也好。”
这针灸是救人的法子,同时更是折磨人的法子,连下两针,那床上的富察容音额间已倏地冒出一层薄汗来,面色与呼吸也愈发苍白、浅薄。
银针锋芒一闪,悬在富察容音的睛明处,纯妃的眼里已被邪念充盈,贝齿此刻紧咬樱唇,只这一针下去,这富察容音想必就会……
“……娴妃娘娘留步!”门外突然传来玉壶的呼叫,惊得她松开手里的银针,连针包也一同掉落在地,纯妃情急间撤了富察容音身上的针,面上复作常态。
只听得身后,娴妃匆忙入殿,冷声道,“纯妃,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估计一下,纯妃大概第45章会便当,这几章看着闹心的话,可以直接等四十五章以后再看哈~~~~~~感谢各位小天使,捂脸~~~~~~~
☆、第四十四章
纯妃收敛心绪,转头见那娴妃已来到身后,立时苦着眉头作出一副哀伤模样,缓缓道,“姐姐来了。”
见娴妃打量她,沉默不语,纯妃又径自开口,道,“听闻太医说,皇后娘娘一时半刻仍不能复醒,妹妹便想着用灸法试上一试……”
娴妃一时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身后的玉壶为拦她已入了殿,她慌张的模样让娴妃心头也窥得一些端倪,颔首答道,“七阿哥昨日于我宫中,哭闹不止,我想着定是因为永琮思念额娘,所以在请示太后娘娘之后,决定带着永琮搬来这儿小住几日。”
“哦?这么说,姐姐是要来与皇后娘娘同吃同住了?”纯妃敛目,转头又问,“倒是这七阿哥,人呢?”语气听不出何种情绪。
娴妃答,“七阿哥由奶娘抱着,过会儿就到,”顿了顿,又道,“至于皇后娘娘的病,自有太医诊治,依我见,纯妃妹妹还是不要私下动针,恐有纰漏,好心办坏事就不妙了。”
纯妃噙笑,“是,姐姐说得是,妹妹记下,”斜目转身,旋起华美裙裾,冷冷地一声,“那姐姐可要守好了,妹妹告退。”
纯妃走后,娴妃忙得行至皇后床边察看,又差珍儿去请太医过来瞧瞧,才能放心。一双手抚在心口之上,坐立难安。
今日她本是在自己宫中,亏得尔晴之前的搭救才为她乌拉那拉一族免去祸患,如今尔晴下狱,娴妃一早便差人去天牢内打听尔晴的消息,焦急等待却迟迟候不来回音。不一会儿,没成想却等到了另一位,陆晚晚。
陆晚晚如今已晋为庆贵人,却与娴妃一直甚少往来,今日她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娴妃娘娘相信,那尔晴姑娘会害皇后娘娘和七阿哥么?”只听陆晚晚开门见山道,倒是一点不拐弯抹角。
“不信。”娴妃答,未曾有半分犹豫。
“可纯妃娘娘却是一口咬定尔晴做的,如今人也身陷囹圄,您说,纯妃娘娘与尔晴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这样做?”陆晚晚定定看向娴妃。
见娴妃讶然不语,陆晚晚又道,“方才有人来报,纯妃娘娘进到皇后的寝殿内,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补充道,“仅她一人。”
“纯妃一向与皇后情同手足,不可能做出伤害皇后娘娘的事来。”娴妃自然,不可置信。
“人总会变的,不是么,”陆晚晚走近身,轻声道,“娴妃娘娘派去钟粹宫,为尔晴姑娘求情的人,可连外殿的门都没让进。”
“如今能出面的人,唯有您了。”陆晚晚留下这么淡淡的一句,随即离开了。
娴妃看向此刻床上,富察容音那苍白如纸的面庞,又想起昨日她的阿玛那尔布派人捎入宫的,那封弦外有音的家信,登时回过味来,深觉其间深意,只是如今她守得住皇后娘娘,但尔晴姑娘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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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傅恒这边,心急如焚,见海兰察神色焦灼地从远处走近,对傅恒耳语道,“……听闻尔晴姑娘在牢里,状况…很是不好,若不得以医治,怕是再撑不过多久。”
傅恒蹙眉,思起那纯妃同他说的交易,若是照做,便能让尔晴先从天牢内脱身,去往内医局治伤。富察傅恒神色痛苦,抿唇不语,心下已隐隐下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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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湿气太重,又不曾见光,伸手难见五指,薪草堆里夹杂着破棉絮,还有那于暗处眼睛泛着绿光的小东西窸窣作响。
此刻抱膝坐在墙角的弱小女人,正无力地垂着头,身上化脓的伤口过了这样的一天一夜,已然肿胀起来,全身发烫的她刚想要开口,那干裂的喉咙与嘴角却痛得呲牙,此时承受的一切都在提醒着,烧伤后的她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
尔晴很困很累,似乎连眼皮也再抬不起来,她很想就这么睡下,永远都不用醒来。
草堆的那头倏尔传来响动,是脚步声。尔晴抬起沉重的眼皮,见一双官靴缓缓走近……
“傅恒,是你吗?”她无法发声,只能在心中默念,此般念头宛若生起一团微弱星火,让她强作起精神,眼前也渐渐清明起来。
真的是他。傅恒双眸猩红,写满了疲惫,看着眼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眉间更是阴云密布。
他缓缓上前,正欲伸出双手去触碰……只听此刻身后一道尖刻的女声,道,“富察大人,您不舍得动手?纯妃娘娘只是要这贱婢的一头长发,又不是要了她的命,若您再这么犹豫下去,万一……娘娘改了主意,可就不好了,”玉壶的声音仿若一条冰冷的毒蝎,狠狠蛰在傅恒的心头,“奴婢瞧这尔晴姑娘的伤势……啧啧。”
玉壶手中托着一把金剪,立于一旁冷眼睨视着傅恒尔晴二人。
这满族女子自小最最珍贵的就是这一头秀发,而满族女子断发意味着国丧,家门不幸,视为大不详,断了发的女子从此会在众人间再也抬不起头来,剪了一个女人的头发,无疑比杀了她更为致命。更何况,还是教她最心爱的男子,亲自动手。玉壶心叹纯妃娘娘想出的这个法子,倒真真既狠毒又巧妙,嘴角溢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
傅恒蹙眉望着尔晴,欲言又止,这双曾拿过刀枪剑弩的手,此时接过金剪,却抖得不成样子。
尔晴心下了然,玉壶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一双空洞的大眼倏地落下两粒豆大的晶莹,她不顾全身伤口的扯痛,惊恐地摇了摇头,傅恒曾不止一次轻抚过她的发际,他说过这一头情丝,缠住他,此生不渝。她宁愿死,也不想……
片刻沉默。
傅恒咬唇,痛下一个决心,上前一把拥她入怀,于她耳畔,语气一如往日轻声哄诱,“你要看清,是我富察傅恒,断了你的长发,”起身,直视她的泪眼,双眸定定道,“往后,我用一生赔你。”
尔晴痛苦地闭目,两行清泪珠帘般滚落。金剪咔嚓作响的声音,仿佛剜在他二人的心头,鲜血淋漓。
一头青丝恍然如雪,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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