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最终是昏了过去,于天牢外等候的海兰察,看着他的兄弟傅恒从远处走来,搂着怀间受伤的女子,仿若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爱护怜惜,如此画面于此时却显出一种诡谲哀绝的美感。
尔晴得以进内医局诊治,大夫说若是晚来那么一时片刻,恐有性命之忧,如此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在看到这女子断至齐肩的长发时,大夫骇然,再看向一旁神色凝重的富察傅恒,却让旁人根本不敢开口相问。
傅恒于床边守候,向大夫交待了几句,颇为不舍地起身离开,因为他知道,就在这几日,京城之内必有大事发生。
而另一边,宫外。娴妃的阿玛那尔布,也正在密切地关注这宫里宫外的动向。
直至次日,入夜,乌拉那拉那尔布、富察傅恒率兵分两路,一个于宫外,一个于宫内,将以和亲王弘昼为首蠢蠢欲动的叛军,彻底覆灭。
天亮得早,钟粹宫中的红烛却燃了彻夜,不曾熄灭,此刻枯坐于铜镜前的纯妃仿佛一夜间风僝雨僽,就连向来瑰丽奢靡的钟粹宫,一夜过去也柳泣花啼,满目凋敝。
纯妃静静地瞧着镜中憔悴的容颜,仿若老僧入定。素手摸到案上一把匕首,眼中暗现杀机。
她随即大声呼喊起来,“玉壶!玉壶!”
钟粹宫的下人们昨日听闻,纯妃娘娘勾结叛军的消息,恐被牵涉,连夜便跑得七七八八,临走前也没忘记顺手掂走些值钱的物什。此时的钟粹宫内外,破败零乱,只有满目的红幔帐还能看出些昔日热闹的景派来。
“……娘娘。”宫中仅剩下玉壶,未离开,当然她也深知,为娘娘做事多年,她早已逃不脱。
玉壶怯怯地走近寝殿内,随手扶起倾倒的贴金矮凳,跪倒在纯妃身前,听候主子差遣。
纯妃周身微颤,拢了拢身上的薄纱裙,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来,轻声道,“玉壶,你再最后帮我做件事,”她用的是“我”而非本宫,说着递上那把錾胎珐琅装饰的灵巧匕首,“这个,你拿去,去替我杀了那个贱人!”
玉壶愣怔片刻,她懂,主子说的是现于内医局里医治的那位。
“快去,快去!”纯妃面部变得有些扭曲起来,怒吼道。
玉壶膝行上前,接下那匕首,忍泪一字一句地回,“玉壶领命。”
语毕,便转身快步走向殿外。
只是,还没走出宫门,竟然迎面撞上了此刻雷霆大发,匆匆赶来的……万岁爷。
玉壶当即愣住脚步,面上极为惊恐,“……皇上!”
此刻的乾隆早已勃然变色,撞见这刁奴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抽过身旁侍卫的带刀,狠狠地刺向玉壶的心口。
钟粹宫内外响起极大的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鲜血溅向龙袍的裾摆,预示此刻乾隆的怒气已然滔天。
而寝殿内却依是,静悄悄一片。
爱新觉罗弘历踩着染血的步子,沉沉踏入殿内。
作者有话要说: 盒饭热好了。
☆、第四十五章
乾隆手中滴血的剑刃一挥,斩断殿内的红幔帐,余下一串血污。
纯妃瞧了一眼此刻悬在颈边的剑刃,挑衅地看向眼前的乾隆,冷声道,“要杀要刮,全凭处置。”
银刃划破颈间的肌肤,一串鲜红的血珠即刻溢出,纯妃却连眼也不愿一眨,乾隆在她眼中看出了求死的心思。
缓缓移开那染血的剑,“苏静好,想死没那么容易,朕待你一向宽厚,如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背后可还有同党?”乾隆的声音宛若结冰的寒湖,恨意深不可测。
“自然有,臣妾可是冤枉得很。”纯妃抬脸,无惧地与之对望,嘴角溢出一丝讥讽。
乾隆近身一步,大手捏住苏静好的颈子,仿佛稍稍收拢手指便能轻易折断,“说,何人?”
纯妃梗直了脖子,面上绽出粲然一笑,用尽气力道,“这一切,千错、万错,都是你弘历的错!哈哈……”
见乾隆一时愣怔,那纯妃心头痛快,接道,“……人都说,富察容音是这紫禁城中最有福气的女人,可依我看来,她是这天下最卑贱可悲的可怜人才对,因为她所爱之人是天下最薄情寡义最……”
此刻,弘历的眼波仿佛是在悬崖间肃杀的深潭,大手无情地慢慢收紧,眼中凶意毕露。
“咳咳……”苏静好忍不住地咳嗽起来,嘴中仍在激他,“你知道……吗?就连……富察傅恒、弘昼也各个…都比你弘历强……得太多,咳咳……”
这话仿若一盆脏水,泼得傅恒和弘昼无所遁形,乾隆微眯双目,狠戾地想就此了断这贱人性命,却在最后关头突地松开铁钳般的大手,露出一个险诈的笑来,轻声道,“纵然你再面目可憎,朕仍是该谢你,帮朕除掉了一个多年隐患。”
苏静好的喉间火辣辣地疼起来,被甩在地上的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连肺管也跟着剧烈作痛。她听进乾隆的话,仿佛幡然悔悟出什么来,震惊过后,仅余下一双空洞的大眼无声落泪。
这时,只听乾隆大声喝道,“来人!”
残忍决绝的声音继由头顶传来,“将这贱人拉下去,截舌黥面,发配南军营充妓,”乾隆顿了顿,缓缓又道,“对外宣,纯妃于今日因病薨逝。”
苏静好瞪大了双眼,从干哑的嗓眼中挤出扭曲的字句来,依稀可辨,应是,“弘历,你不得好死。”
“拉下去!”
而逆案的另一位主谋,和硕亲王爱新觉罗弘昼则惨遭削爵,圈禁于景山东果园内,落发为僧,以了却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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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容音醒后,听闻娴妃叙述纯妃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心头不免震惊,于记忆中搜寻,“我早年便与她相识,犹记那年,仍为宝亲王的万岁爷同我提到,苏氏小女眸若晨星,每每与她相见甚欢,而我见她心性纯良,又被万岁心悦,便常常邀她入府小叙,”富察容音秀眉蹙起,“而今才道当时错,铸下如此大祸,我竟也难辞其咎……”那如玉般的面庞遁入阴影之中,一颗泪融落前襟,恐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那日,富察傅恒率兵平定叛军后,便主动上交兵权,可乾隆爷却对傅恒的功绩只字不提,更因苏静好的挑唆心生嫌隙,下旨罚傅恒半月内不许再入紫禁城。
傅恒不知缘何,心头憋屈,他原本是想,求皇上下旨,可以立时将尔晴嫁与自己,如今却只能在宫外形单影只,想到如今尔晴可能的状况,更是心痛难当。半月内,傅恒写了不下十封书信,捎进长春宫,却迟迟不见回音。
半月后,傅恒再次入宫,求见富察皇后,只觉今日这长春宫中一片寂然。
唯有一只香炉径自缭绕,富察容音负身坐在案前品茶,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道,“姐姐,尔晴如今……何在?”
富察容音回转过身,见傅恒这段时日清减不少,眼神中显露微芒,冷冷斥道,“傅恒,你为何如此糊涂!女子断发无异于要她性命,你怎能……”
“当时情势危急,若不如此先行救出,她多在狱中一刻,便失一线生机,那时我……别无他法。”傅恒颔首,欲言又止。
“救?你这是害而非救!你害她今后再无颜于家族、世间立足,你终究仍是不懂!”富察容音恨地切齿,接道,“我且问你,当日我虽在病中,可你一向聪敏,为何不去求圣上相救,再不济,你当时手握重兵,为何不敢动兵相救?”
富察傅恒嘴角扯出一丝颓然的笑,为何不去求圣上相救?当晚他在乾清宫殿外跪了几近一夜,却只等来大太监李玉,私传口谕,仅一句,“多事之秋,恐另生枝节,你二人稍作牺牲,事后朕定将数倍嘉偿。”便将他搪塞。
却怕离间姐姐与圣上之间情义,此刻,傅恒只能选择缄默不语,片刻启唇,避重就轻道,“……那时,弘昼一党在宫内已有部署,而我与那尔布奉皇上密旨,握兵观守叛军动向,军令如山,不可轻举妄动……”
殿内一片沉寂,好一会儿。富察容音哑然失笑,作恍然状,拍手道,“好、好,本宫的弟弟果然是大清不可多得的将才,”眸中浮现厉色,“既然……你忠君报国,就不该再枉论儿女情长,江山美人不可兼得的道理,你该懂得。”
富察容音此言一出,是告诫傅恒,更是警醒自己。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身居后位却妄图帝王有情,她与傅恒生于富察一族,天潢贵胄受世人艳羡,却时常陷入愧对家族、愧于己心的两难之地。说到底,她姐弟二人都败在了一个贪婪痴念之上罢了。
傅恒的面色渐渐苍白,姐姐的夸赞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迎面而来,“我……”薄唇随即颤动起来,“让我见她一眼,好不好?”苦苦哀求道。
富察容音的声音冷淡如水,“尔晴前几日请愿出宫,说是恩情未报,本宫已经许了,”偏过脸不愿再看傅恒一眼,朝外吩咐,“明玉,替本宫送富察大人出宫。”
富察傅恒愣在原处,身侧的双手攥得极紧,全身都忍不住颤栗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再也支撑不住。
明玉上前,冷声道,“富察大人,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上章蠢作者作得太大了,结局之前会有波折,我可真会给自己找事,捂脸!
为防止我表述不清,再发一下,从纯妃害死裕太妃,到后来纯妃荣宠加身,风头无两,到最后得意外形露出马脚,都是乾隆借她除去弘昼的手段而已~傅恒和尔晴只是一对不幸卷入这事件的苦命鸳鸯啊~~
这里的弘昼映射乾隆初期的弘皙逆案,乾隆不仅喜欢到处盖章,更喜欢纂改历史啊,大修四库全书,是最爱编故事的一位皇帝~
☆、第四十六章
纯妃弘昼一党覆灭,同受到牵连的上有宗室中的允祀允禟等人,下到一干朝前大小官员。其中自然少不了为纯妃做事的御膳房主管袁春望,更何况他为助纯妃成事,在皇后娘娘的酒杯中加入了致昏的天花粉,差点酿成长春宫大祸,更是罪加一等。
尔晴在出宫之前,曾哀求皇后,留下袁春望一命。富察容音心慈,替尔晴向乾隆皇帝求情,而乾隆思量这尔晴因此事断发,实为牺牲不小,况且断了发的女人是绝不能再留于宫中,也算是给皇后面子,便决定将这二人送出宫去。只是,这袁春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袁府抄家,树倒猢狲散,遣走了一群在秦惜娘死后被袁春望招募来,为他成事的大小侍妾,其中最小的一个似是名唤青儿,只有十四岁。
几天前,天牢内。
一女子蒙住一层头纱,于脖间束了一条颈带,着一身鸦青色常服,缓缓走近。
那地上除了微微颤动的手指,才能勉强辨出那草屑之中的人形,袁春望下狱中的几日,没少受刑,如今整个人像受尽风霜的蒲草,取他性命宛若摧枯拉朽。
尔晴的嗓子还伤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得缓慢近身察看,绣鞋踩在草堆上发出极小极轻的噼啪声,却还是将地上的人惊醒,袁春望以为又是来人抓他上刑,蓦然睁开了双目。
无力抬眼,没想到,居然是她。
二人面容皆是一般的憔悴,像是寒冬里幸存的秋蝉,濒死前对望一眼,皆是心头一震。
“你…怎么来了?你还好吗?”袁春望滚动着干哑的喉咙,问道。
尔晴却无法开口回应,扶坐起地上的袁春望,先是摇了摇,再又点头。
目及袁春望早已面目全非的一双手,上面化脓的伤口,依稀可辨应是烧伤,那日救她的人……
尔晴目光哀绝,以唇语作出口型,对袁春望,道,“我、带、你、走。”
只见他面上惨然一笑,眼见着又白了几分,紧接着一口鲜血涌出,狠狠咳了起来,他颤动的胸膛昭示着全身上下的伤口究竟有多疼。
尔晴心痛,细细为他抚着气,只听他开口,对她幽幽说道,“……我,自甘堕落,你若救我,便是害我。”
看她重重地摇头,掏出怀间的丝帕,慢慢拭去他口鼻不断涌起的血沫,袁春望用尽气力抬手轻推开她,又从身下缓缓摸出一方锦盒,这时入狱后他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一直被他匿在身下的草堆里,藏得很好。
袁春望偏头吐掉口中的残血,对尔晴笑着说,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本备着过些时日恰好送你,只是没想到,我竟活不到那会儿了。”说完,面上又浮现一丝浅笑来,仿佛生死性命再与他无干。
这锦盒内又何尝是他随手备着的礼物,他一直将它置于府中书房之中,宛若珍宝,那秦惜娘一时好奇开了锦盒,竟教他送给胡主管,生生被剁了手。
尔晴没有伸手收下,只是泪如雨落,愈来愈大。
袁春望语凝,看着她簌簌而下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又道,“这是……我用干净银子买的,你莫要嫌弃。”
语毕,呕出更多的血来,面色苍白如纸,唇角染血的模样,仿佛回到二人初见。那日他被鞭笞,而她恰巧从旁经过,救下了他。
袁春望的眼前愈发恍惚起来,看着愈发模糊的她,仍在无声啜泣,莞尔道,“……若人真的有下辈子,我……真想,去过寻常的日子……”和你。
话未能说完,便重重地翕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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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春望再度醒来,是闻到了鼻间萦绕的清粥香味,还若有似无地伴着蒸野菜的香气。腹间传来一阵饿意,他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明起来。
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藤床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幔帐发呆。从外循声而来的人,从素色头纱下露出一张娟秀的小脸,“春望,你醒了?”尔晴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吃力,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意。
“这是哪……”袁春望闭目,再睁开眼,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或者……已经身死,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使他无法抬手去触周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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