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山庄成立十年有余,求剑被拒的人宛若过江之鲫,不过却很少有因此而与藏剑山庄结仇的。面对一个上门求剑的少年人,藏剑山庄都是要妥帖招待。毕竟能否求得他们大庄主一剑,那是要看这少年的心性以及和他们藏剑山庄的缘分的,然而如何对待此人,却是彰显着他们藏剑山庄的气度与规矩。
因此,叶英方才出关,听闻有客人来访,他便让顾惜朝将人请了进来才是。
藏剑山庄待客之时,玉卿久作为大师姐是该回避还是相随,那全看她对这来人到底有几分感兴趣。大多时候玉卿久是不会随着她家师父一道的,不过这刚刚走马上任的白云城主却也到底让她觉出几分兴味。因此,在小顾出去安排的时候,玉卿久就乖乖的蹭到叶英身侧坐好,笑着与她师父一道静候着来人。
藏剑叶家虽是武林世家,不过举止都极有规矩。玉卿久自幼蒙叶英教导,除却几分难以磨平的桀骜性子之外,举手投足之间也具是大家风仪。
因此,哪怕玉卿久对叶孤城抱有很浓厚的好奇心,但是在师父身边,她却也还是垂眸敛目,显得安静而又格外的乖顺。
于是,在玉卿久听见了一道少年的嗓音而抬头的时候,猝不及防下她近乎是脱口而出的唤了一声“阿雪”。
她还抱着师父为她新铸造的轻重双剑,那过于巨大的盒子被小姑娘轻轻松松的抱在怀里,半点也不显得突兀,反而就像是她和它天生就该如此一般。此刻玉卿久微微瞪大了眼睛,在众人的目光向她看来的时候,玉卿久也回过了神来。
她微微笑了笑,并未显露出半分尴尬。在面对叶孤城有些探究的眼神的时候,玉卿久也不卖关子,反而神色恰当又大方的向叶孤城解释道:“我有一同胎胞弟,和这位公子有八分神似。”
玉卿久说的相似,自然不是说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生得眉眼相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可否认的是十分清俊之人,不过单看眉眼,两人一人出身南海,一人出身大漠,对于中原来说都是异域之人,但是长相却也十分不同。
而若论气质,西门吹雪虽然年岁尚轻了些,却已然有了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度,反观叶孤城,在看见他这个人的第一眼,让人最先感受到的不是他眉峰眼角的冰冷,而是他那近乎是名贵玉器一般的清贵。
世人夸耀男子的词汇总显得有几分浅薄,其中最为经典的一句也无外乎是一声“君子如玉”,然而哪怕是君子皆如玉石,恐怕也有贵贱之分与优劣之别。毫无疑问,叶孤城怕就宛若这寻常人世之中最为名贵的宝玉了。
他和西门吹雪纵然有千万种不同,但是在玉卿久看来,他们就似乎同样的一种人——无论是凌然若霜雪,还是至坚至贵如玉石,可是他们骨子里最像的其实是一柄剑,一柄锋锐到不可抵挡的剑。
叶孤城在玉卿久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细细的打量玉卿久。他看人的眼光独到,面对玉卿久这样颜色的女子,可是叶孤城看她的时候,却依旧选择了先去看她的手。
她的手洁白柔嫩又修长,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宛若一瓣花瓣,粉粉嫩嫩的缀在指尖。可是那白嫩嫩的手背上却偏生还有四个浅浅的肉窝窝,让人有些忍不住想要去揉捏。玉卿久的手指比例甚好,一伸出去那十根手指头就显得比旁人要更纤长几分,然而她的手却很小,小到让叶孤城怀疑她是否能拿得稳手中的长剑。
是了,从第一眼,叶孤城就肯定那是一双习剑之人的手。纵然玉卿久用了很好的药材,可是她手上的细小疤痕却还是逃不过叶孤城的眼睛。因为对于叶孤城来说,那细小的伤疤他实在是太过熟悉了,是剑气方成之时,他们尚且不会控制剑气,因此往往被自身的剑气刮伤造成的小小伤口。
能否修炼出剑气,便是普通剑客与绝世高手的差别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困顿于那境界之中,却也有人小小年纪就能轻松突破。
这世间的天赋之事,不也正是这般不讲道理?
叶孤城和玉卿久心中都是若有所思,却不曾想到,他们陷入自己思绪之中的时间早就超过了正常打量的范围。
顾惜朝虽然对叶孤城的初次印象不算太差,但是哪怕如此,对方这么盯着他们大小姐看总也不是一会事,横插进了叶孤城和玉卿久之间,顾惜朝扯出一抹笑意,对叶孤城公事公办的道:“叶城主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铸剑?”
被顾惜朝这么一唤,叶孤城垂了垂眸子,收回了方才打量着玉卿久……的她横抱着的那双剑的目光,转而对叶英道:“晚辈此番因父命前来,一是想要向叶先生求得一剑,二来却也还是求证一些事情。”
叶英自然是爱剑之人,因此他很难对一个就宛若绝世神兵入世一般的叶孤城冷脸——叶孤城就像是一柄剑,无论是从气度还是品格,他都宛若是最锋利却又最沉默的一柄剑。
因此,叶英笑了笑,对叶孤城道:“能否为你铸剑还需要一些时日考量,不过叶城主有什么想问的倒也但说无妨。”
南海已经易主两月,到如今,就连叶孤城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城主”这个称呼了。
叶孤城行事从来都是谋而后动,此番前来之前他就已经打探好了藏剑山庄的规矩。因此,叶孤城也不着急得知叶英是否肯为他锻造一柄他贴身的长剑,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叶英的提议。只是话语到了唇齿边缘,叶孤城分明不是犹豫之人,然而这一次却格外的犹疑,仿佛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接下来的话语该如何启齿。
思来想去,叶孤城还是冲着暗处的暗卫招了招手,三五个暗卫现身人前,也不知道叶孤城在同他们在那儿低声说了些什么,总之片刻的功夫,那些人便小心翼翼的冲着叶孤城递出了一副画卷来。
那并非是叶家累世收藏的那一幅画,而只是白云城中最擅长工笔人物图的画匠临摹出来的仿品。然而纵使是这样,那些白云城的暗卫们在拿起这画的时候却依旧小心谨慎。
叶孤城将这画像冲着叶英徐徐展开,先是大片金灿灿的银杏叶子,继而是男子雪白而整齐束起的发,紧接着,便露出了画中之人额角的血色梅花来。
到了这会儿,玉卿久已然坐直了身子,更甚至她已然微微前倾,紧紧的注视着那一幅画,生怕错看了什么一般。
不,不会看错。虽然那幅画之中的人一头银发,双眸紧闭,但是玉卿久如何可能错认,她一眼就能认出,叶孤城手中的这幅画,画的分明就是她师父!
玉卿久心中惊诧,而这种惊诧在看见那幅画落款之处的“天宝”两字的时候,更是抵到了惊骇的程度。
天宝是大唐的年号,更是她的乳名。玉卿久年幼的时候曾经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有这么个名字——虽然,按照他们爹的文化程度,玉卿久和她弟弟的汉名被叫成“天宝天赐”什么的根本就不奇怪,甚至被叫做“丫蛋儿狗剩”什么的都实属寻常。
不过她和弟弟可是有大伯与师父的人,早在玉罗刹给他们起那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乳名之前,恐怕就早已经被打死了。
所以,玉大喵到底为什么还活着?玉·天宝·卿久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到后来她渐渐长大,师父和娘亲也不曾对他们姐弟二人隐藏来历,玉卿久和西门吹雪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长辈有这样大的遗憾,强大如同他们二人,生命之中却也难免会有无法弥补的缺憾——回首不见归途,其悲竟如何?恐怕除却叶英与陆沉雪,旁人哪怕是明晰与理解,却也终归无法感同身受了。
相比于玉卿久的不淡定,身为画上之人本人的叶英反倒是没有显露出几分激动神色。他接过叶孤城手中画像,视线落在了那落款之处的“不肖之徒叶远”上,许久,叶英缓缓将画卷卷起,只是轻声道:“甚好。”
并不难猜测叶孤城和叶远的关系,既然叶孤城姓叶,又能收藏有这样一幅画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然昭然若揭。
而六百年的光阴对于叶英来说只是睁眼的刹那,可是对于盛唐故人来说,却已经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如今看见叶孤城,叶英便知他那曾经为魔教弟子孤身远赴大漠的弟子,最后到底安然无恙,既然如此,叶英只觉一切甚好。
又一次细细端详眼前如同古剑一般端正站好的少年,叶英缓缓颔首,最终低低道:“的确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肥啾:听说有人收藏我师父父画像,我……我……不说了,拔剑吧!输了师父父的画像就给我!
叶孤城:……好(心中碎碎念:虽然不是她想的那样,但是能打一场还是很不错的,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根本不想解释好吧?而且一张画像换打一场,合算,以后考虑批量生产大庄主画像吧。)
所以,所谓冰山……都只是话痨的不明显而已啊233333
☆、华年。
第十章。华年。
端午节一过,新腌好的鸭蛋就陆陆续续的被端上了人们的餐桌。藏剑山庄的鸭蛋用的是从本地老乡那里特地收购过来的土鸭蛋,这里的鸭子常年被散养在西湖的细小支流形成的水塘中,吃的是西湖的小鱼小虾,饮的是西湖水,产出的鸭蛋自然也和别的地方的有些许的不同。
经过了腌制,鸭蛋的蛋黄呈现出了一种胭脂一样的色泽,这般浓郁的颜色,便显得那蛋白格外的莹润洁白。
端午时候的鸭蛋滋味最美,此刻它已然很鲜,却并不太咸,就是白嘴吃也不会觉得难以下咽。玉卿久最喜欢的便是用一碗白粥佐这颗咸鸭蛋,她同筷子戳破那蛋黄外面薄薄的一层蛋清,而后往下控了控,让那鸭蛋之中的红油流到了白粥之中。
霎时那白粥之上便飘起了一层诱人的油花,玉卿久拿起一旁的小勺搅了搅,而后稍稍放凉,这才将这一口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她吃饭的时候姿态很好,却又与那些闺阁之中被精细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不同。她神态自若的用着早膳,不会让人觉得她姿态粗鲁,可是看着她吃饭却又会觉得格外的香甜。
藏剑山庄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是不能嚼着饭菜跟人说话罢了。玉卿久将这一口清粥咽下,略略停了筷子,接着对叶孤城道:“城主在南海的时候,可也吃这鸭蛋?”
桌上早已放了各色精致小菜,就连咸鸭蛋也被切成了好看的形状,精心的摆开。而玉卿久总觉这样便可惜了那红油,而且寻常人家吃咸鸭蛋总是要用凉水过一遍,彻底放凉之后才会上桌,可是玉卿久却偏偏爱吃那热气腾腾刚被蒸熟的,是以最近玉卿久每一次用早膳都要用的那一整只的咸鸭蛋,其实是后厨特地为他们大小姐准备的。
叶孤城不爱味重的食物,特别少碰这种用盐腌制过的,不过既然玉卿久问起了南海的风土人情,叶孤城便也开口对她解释道:“南海多数习俗与中原相同,咸鸭蛋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却是海鸭蛋,吃起来比这里的鸭蛋要稍微硬一些。”
两人本就是闲聊,实在没有必要深入探讨到诸如“如何给禽类增加产蛋量”、“鸭蛋怎么腌制才好吃”之类的话题,因此玉倾雪听完叶孤城的话,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日后在下总要和师父去南海看看的,到时候城主可不要嫌弃我们师徒啊。”
叶孤城闻言稍稍一顿,目光转而望向了方才开始便一直在看着他们说话的男人身上。叶英自然也听见了玉卿久说的话,于是便点头应允道:“那日后便要叨扰叶城主了.”
“先生客气,虽在下只算是小有薄产,但白云城上下静待先生日久,若先生能至南海,也算全了我一城执念。”此时叶孤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见叶英这样说,叶孤城的脸上不由的浮现出几分轻松愉快的神色来。
大安并没有过藏剑山庄,也没有他们的那个盛唐之中其他的门派。叶英并没有单纯的将这里当成是六百年后的时空,而是另一个全新的空间。
可是……可是若是这样,那叶孤城手中那副叶远亲手绘制的他的画像又是怎样一回事?
此地并无大唐,纵然叶孤城是叶远的后代,那他这一脉又是如何在这个就连大唐都没有了的地方传承下来的?
叶英心中尚有些是疑问,不过他还没有言明,叶孤城就已经对他说道:“我先祖在南海醒来,于南海白云城开宗立派,后来渐渐发展成如今白云城的城池与规模,想来我家先祖叶氏名远者,应当是和叶先生一般来到了这里,可惜只是有几分不巧,我家先祖先来了许久,终归未能和先生一晤。”
叶孤城说着“可惜”,然而神色之中也没有太多的懊悔之意。他说的,是叶家世代口口相传的“秘密”,他们叶家人以异世之人自居,却也终归融入了这个时代,成为了如今的南海叶氏,而并非藏剑一叶。若说还有什么属于叶家血脉的遗憾,那恐怕便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着某一天,或许可以在这个时空和当年同样身处大漠又被一道卷入黄沙之中的师父叶英重逢罢。
——叶远没有等到,所以就将这执念世世代代的传承了下去。
他对藏剑有一种责任,但是那种责任始终都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其实早在叶孤城听说中原有人建立了一个藏剑山庄的时候,他就想要会一会这个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了。他的先祖是藏剑,还是正阳首徒,因此对于藏剑山庄的声名,叶孤城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维护之心。
一开始他听说有人在西湖边上大兴土木,正在建造一个名为“藏剑山庄”的庄子,叶孤城父子差点惊讶的就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让叶孤城一直忍住没有来寻他们这个西子湖畔新鲜出炉的藏剑山庄的原因,大概便是这个山庄从来都是举止有度,并没有做出什么败坏藏剑声名的事情。不然莫说是叶孤城,恐怕就连他身体不甚安康的爹都要拼着一把老命打上这里来。
叶英听着叶孤城的话,终归沉默了一瞬。哪怕因为去大漠寻找叶远,他才从盛唐堕入此间,可是叶英心中始终都没有半分责怪叶远的意思。若说责怪,他真正想要斥责叶远的大概是他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也不够信任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藏剑山庄——纵然他心爱的女子被人追杀,他藏剑一门难道就庇佑不了一个女子了么?又何至于就连自己的重剑都交还师门,还说什么儿女情长,不愿累及师门的屁话。
儒雅清贵如叶英,在想到叶远那小子干出来的混事的时候,却也忍不住想要暗暗爆一句粗口。
叶英的目光转而落在了还专注的挖鸭蛋黄的小徒弟身上,玉卿久似乎对师父的目光天生敏感,因此心有灵犀一般的,在叶英望过来的刹那,玉卿久便抬头望着叶英眨了眨眼睛。
稚子眸光清澈,叶英抬手摸了摸她脑袋,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卿卿日后若是遇见喜欢的人,又被他牵扯到什么事情中,第一时间便要回来找师父,为师虽没有什么大本事,自己的徒弟却总是护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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