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不记得我了吗?渭水河畔,一饭之恩。”
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三年前,她南下的车队行至渭水北岸,偶遇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少年。他长得很是英挺,就是瘦得离谱,打了补丁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侍医说他是饿昏的,又说久饿之人不可骤然暴食,她便让祝余嬷嬷喂他吃了一碗清粥。
少年话不多,紧紧抿着唇,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她因自以为得了情郎青睐,心中欢喜,看谁都觉得顺眉又顺眼。于是,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
她跟他说的,都是那人教给她的大道理,她觉得他并不爱听,好看的两条卧蚕眉皱得像两座小山峰,像极了燕国境内最险峻的嘉峪峰。
嘉裕峰是燕国隔绝匈奴的天堑,其上还有历代诸侯国修筑的长城。若非如此,只怕匈奴铁骑早就踏平燕地了。那些没有天堑和长城保护的地方,就只能任人宰割,如春季之韭,被匈奴割完一茬又一茬,苦不堪言。匈奴袭扰边境多少年,朝廷就和了多少亲,无数公主泪洒北地,最终客死他乡,红粉变骷髅,无一人回到故土。
她心中一动,突兀地问他想不想从
军杀敌,若是想的话,她可以代为引荐。听到她的话,他暮气沉沉的眼里浮起两束亮光,黑漆漆的眼珠子像两颗活玛瑙,又圆又亮,摄人心魂,过目难忘。
他说他愿意,宁愿在战场上站着死,也不愿在后母继兄奴役下跪着生。
刘嫮对少年心生佩服,不仅亲笔给他写下荐书,还让祝余嬷嬷准备好盘缠、干粮,让他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神色从容,接过她为他准备的东西,只说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祝余嬷嬷大骂他是白眼狼,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若此刻她在这里,会不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会不会承认她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情郎欺她,从兄辱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来护她,只因他当初说的那句话,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刘嫮唇边勾起苍白笑意:“那个时候,我见你话不多,便在心里偷偷给你取了个小哑巴的绰号,你别怪我。”
“不怪你。”
“你不爱说话,我叫你阿默可好?”
“好。”
“阿默,求你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
“安顿好我的嬷嬷和两个婢子,还有,……给我一个痛快。”
这世上除了祝余嬷嬷和两个小婢,她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来丰京那年,阿翁说这么多年委屈了她,执意与阿母和离,让阿母带着女兄归广阳娘家,当时她还怨恨阿翁狠心,现在看来若不是他的狠心,哪里会有如今阿母和女兄的平安。
“好——”沉默良久,少年哑着嗓子应道。
“别哭,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为我这样的人流泪不值得。”
阿默没有说话,值不值得他心里清楚就行。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丸喂进她嘴里……
刘嫮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有热乎乎的液体自嘴角流出,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快速说道:“如果有来世,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阿默接住她垂下的双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钩放到她手里,打横抱起她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若不是她那一碗粥和一袋干粮,以及她对自己的提点,只怕到如今他还只是个在继母和继兄手下苦苦熬日子的可怜虫,吃不饱穿不暖,天寒地冻四处牧羊,说不定哪天死在路边,连个埋骨的人都没有。
她给他的不是一点点帮助那么简单,她给他打开一扇门,让他摆脱旧日苦难,重获新生。从军,让他找到了生而为人的意义和乐趣,有抱负,有志同道合的兄弟,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找到她,守她,护她,敬她,不要她当牛做马,只要她衣食无忧,笑靥如花。
刘嫮的魂魄跟着阿默浑浑噩噩来到城外,看他为她挖坟、填土、立碑;看他在她坟前驻足不去;看他揉着眼睛对她发誓——来世,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再一次泪流满面。
她为他做的不过举手之劳,而他为她做的却是倾尽所有。同样是人,有的人表面光鲜,内里其实破败不堪;有的人布衣裹身,却有颗金玉般真挚的心。
道道紫色光晕将刘嫮团团围住,温暖熟悉的感觉一如多年前阿母的怀抱。
一只温柔的手牵起她握着玉钩的手,轻轻一按,玉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右手掌心处形如玉钩的一个印记。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做着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无恨即无爱,放下,自在。”
是记忆中阿母的声音!
刘嫮惊喜万分,想回头去看看魂牵梦绕的母亲,却被轻轻一推,跌向阿默为她修好的坟墓。
“好孩子,去吧,有人在等着你。下一世,是另一番光景。”
沉入黑暗前,阿母慈爱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紫色光晕托着刘嫮沿河而行,这条河黑漆漆的,风高浪急,深不见底。奇怪的是她所过之处河水竟停在原地静止不动,待她过后才再次奔腾;河两岸原本开得极艳的红色花朵,在她经过之时,全变成红、白、黄一株三色的奇景,朝着她的方向舞蹈,待她经过后又恢复如初。
刘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觉跟阿母有关。想到阿母一直在身边,她勇气倍增,朝着一处光亮奋力游去。
往生前,少年当年那句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他的模样固执认真,有些傻里傻气,又有些令人动容。
他当时说的是——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刘嫮甜甜笑了。
第3章
丰京城以南一千三百里处,有一片方圆九百里的大泽,其名云梦泽,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其间山峦叠嶂,错落无序,上接青云,下连江河。泽上湖泊罗布,烟波浩渺,云蒸霞蔚,望之有如仙境。东面有蕙草花圃,南面有平原大泽,西面开满荷花与菱花,北面则有森林巨木,树上珍禽,树下异兽,数不胜数。
临江国都,四百年古城江陵就坐落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时任临江王为穆帝第一子刘康。他原为穆帝太子,其母黎姬有“吴国第一美人”之称,椒房独宠多年,后被穆帝厌弃郁郁而终,刘康的太子之位随之被废,十二岁就藩江陵。
许是命运多舛的缘故,刘康在子嗣上同样艰难,五年间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到如今膝下仅剩一女。
小翁主生于建元元年春,甫一出世就异于常人,落地时不像别的婴孩呱呱啼哭,反咯咯笑得欢实,更奇的是她的右手始终紧握成拳,用尽办法也不能将其打开。
稳婆接生无数,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吓得口中连呼“妖异”,连赏银都不要拔腿就跑了。
候在产房外的刘康察觉有异,连忙大步跨进房里,见爱妻正流泪抱着孩子亲吻,贴身嬷嬷在一旁连声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放到嬷嬷手中竹篮里。
刘康大惊失色,一把夺过还没来得及穿上襁褓的女儿,只一眼,就被她吸引住,越看越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天下皆知刘氏皇族出美人,刚出生的小女郎已可预见日后绝代芳华。她的小身子白嫩软乎,像刚出锅的豆冻,周身清爽得连个胎记都没有,笑声又响又亮,浑然不觉自己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
正在此时,仆役来报门外有一方姓术士求见,刘康心中惊异,亲自出府迎接。术士自称昆仑人氏,自小修习方术,他是一路追随西华至妙之气来到王府的。刘康心中一动,连忙命人抱来刚出世的女儿,术士见到小翁主捻须而笑,大呼奇事,留下“混沌未开,神识不明,五岁方语,十岁伸拳”的偈语飘然而去。
刘康大喜,他的头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活过三岁,听术士的意思,这孩子必是个身康体健、福泽深厚的。
刘康对爱妻说,世人无知,无解之事常以妖异论之,实在牵强附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觉得自家翁主甚好。
翁主生母任王后既喜且忧,试探道:“郎君既如此喜爱翁主,妾斗胆请郎君替翁主赐名。”
“采芳洲兮杜若,翁主的闺名就叫芳洲吧。”刘康笑着说道。
云梦泽东面的蕙草花圃里长着不少奇珍异草,他的小翁主也是珍宝之一。
任王后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芳洲”是好名字,没想到大王对女儿如此看重,非但不以为异,还给她取了这么动听的名字。她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道:“郎君不如将乳名一并取了吧。”
刘康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轻轻握着女儿右手,眼中柔情无限。
“芳洲以后就当阿翁的解语花吧。”
霍山有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辗转半生,这个女儿就是上天赐给他的解忧兽。
临江国下辖五十余城,江陵虽不比关中繁华,但也算不上差。因阿母失宠,失了庇护的他被人拉下太子之位,才十二岁就被遣出宫。
大母怜他年幼,特意选了江陵给他做封地,还迁了一批豪强大户过来,到如今这些当年跟他一起过来的人早成了江陵城里比临江王还要威风的存在。
大母总说他的性子跟大父一样,仁慈有余,孔武不足,正因为这样才不似炽弟为阿翁所喜。以前他也有过不甘心,图谋东山再起,自从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后,他就心灰意冷了,子孙缘是福报也是业报,如果老天真要他当皇帝,不可能如此对他。正如这个孩子,老天真要他绝后,就不可能送她过来。
临江翁主是天降妖异的事,随着稳婆的逃离被传得沸沸扬扬,所幸刘康宅心仁厚,颇受百姓爱戴,治下风调雨顺,民心向善,这种无稽之谈传了没两天就被众人联手“镇压”了。
芳洲长到五岁,右手一直没打开过,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无事总爱坐着发呆,喊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刘康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均不奏效。
建元五年三月初三,任王后去世当晚下了一场暴雨,闪电泛着紫色光芒落进王府,刘康不放心女儿,掌灯到她房中查看,芳洲一见到他就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说:“阿翁,我要阿母。”
刘康悲喜交加,既高兴女儿终于开口说话,又痛心爱妻离去,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刘康越发爱怜独女。他发现芳洲其实聪慧异常,只是以前似乎缺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随着她阿母的离去复活了。他想起术士当年的话,对女儿的右手充满信心。
时间越长,刘康越是为芳洲骄傲。
六岁那年,他发现小女郎居然在看《论语》和《诗经》,他大吃一惊,连忙追问是谁教的她看书识字。小女郎一脸茫然,告诉他没人教她,一翻开书就会认字,不仅
如此,她还会写字。
刘康不信,小女郎便当着他的面用左手执笔写出自己名字,因为年纪小,手上没力气,写的字歪歪扭扭,不太整齐就是。
刘康欣喜若狂,恨不能告诉全天下他的芳洲不痴不傻,她是天降麒麟儿。然而多年隐忍让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的身份有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绝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他叮嘱女儿一定不能在人前显露绝技,想要远离是非,就要学会藏拙,只当个正常六岁女郎就好。芳洲乖巧点头,除了一个人,再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自己会看书写字之事。
刘康含饴弄女,寄情山水,闲暇时带芳洲走遍江陵城的每一个角落。云梦泽的波澜壮阔,江水的大气磅礴,汉水的灿若星河,都在她幼小的心里播下山河多娇的种子,她深深热爱这片土地和其上勤劳质朴的子民。
日子过得飞快,芳洲十岁这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康被控坐侵庙堧垣为宫,惠帝派人传他到丰京中尉府受审,前来传他的是年仅二十岁的冠军侯魏无恙。
魏无恙其人堪称传奇。
五年前,他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天子中侍。建元八年,十八岁的他担任剽姚校尉一职,随轻骑将军赵破虏出征,他请命率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深入匈奴,斩敌二千二十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生擒单于一子和季父。
惠帝龙颜大悦,夸他功劳称冠全军,以食邑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这两年,魏无恙一直随轻骑将军在燕国故地征战,最近才被惠帝招回丰京,一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派到江夏押解临江王刘康上京。
魏无恙对这趟差事并不热衷,甚至有些不情愿,比起在天子跟前阿谀奉承,他更喜欢上阵杀敌,而且在燕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惠帝偏偏就喜欢他的性子,每年都要招他回京一次,去年被他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今年圣旨一下就被轻骑将军派人押回了京城。
魏无恙对刘康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废太子,安分守己十几年,就因为修复宫殿占用了一墙之隔的宗庙夹道被人控告,这样的大王着实当得憋屈又无奈。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只需将人押解至丰京,平安交到中尉府就完事了。
魏无恙刚到江陵驿所,就听仆役来报有一个自称是临江翁主的女郎求见,他嘴角扬起冷笑,面上十分不屑,冷冷道:“不见!”
仆役欲言又止,踌躇不去。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魏无恙沉着脸冷不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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