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眼瞎,却还是问了出来,以掩饰那点微妙的情绪。
安深蓝望了一眼他的耳垂,戏谑地勾了勾唇角,才有空回答他的问题,“神医特制的金疮药。”
“神医性情古怪,我记得他只制了十瓶而已,这十瓶的去向里,似乎没有魔教。”
“我知道,”安深蓝轻描淡写道,“所以我命人把神医他儿子绑了起来,转告他如果不帮忙制个一百瓶的话……”
看到顾离亭的表情之后,安深蓝解释道,“我也会把他儿子还给他,完完整整的。”
“神医应该对人体比较熟悉才对,拼好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
顾离亭表情麻木,甚至还有些觉得她能这样做——而不是让人连自己儿子的尸骨都寻不到——已经是很有良心的行为了。
安深蓝感叹一声,“都说神医是如何脾气古怪,如何救一个人就要用陪同的亲人来换命,如何把那些人当做药人来试药,如何的手段恶毒……他明明每次去魔教的时候都恭敬的不行,还从不收问诊费。”
顾离亭此刻只能想到一个词,恶人自有恶人磨。只是不知道,能把神医教训地服服帖帖的安深蓝,又会有哪个恶人敢来磨她?
只是,“既然有药,你为什么不用?”
在她说话的空档里,顾离亭打开了瓷瓶,里面还是满满的一瓶白色药膏,丝毫没被动过的痕迹。
安深蓝认真地看着他:“你那般好心地帮我寻药材,我怎么好辜负你的一片苦心?不过是伤好的快慢的区别罢了。”
顾离亭心情有些复杂,总觉得自己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安深蓝忍不住呲笑一声,冲散了原本刻意营造出来的情深,“我只是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想出去找吃的和药材而已。”
这话容易引起人的误会,他面色严峻纠正道:“不,你说的不对,我没有帮你穿过衣服。”
顿了顿,“我也没喂你吃过东西。”
安深蓝愣了一下,然后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笑意,“那我要不要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做这些事?”
第66章 幸运e大侠5
安深蓝不是好人。但她的师父——魔教上任教主, 却是个真正的好人, 比所有自诩正派的武林人士还要正直善良的好人。
当然, 顾离亭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知道武林人士对魔教上任教主的评价, 是从未有过的几个词:安分、守己、相安无事。
或是惊讶的出声:“那段时间魔教居然有教主吗?他们不是在一直内乱没空出来兴风作浪吗?”
但他现在知道了。
知道后只觉得很疑惑, “后来呢?她后来去哪里了?”
他的意思是想说, 她是出了什么事?才会把位置交给了你这个……和她完全不同的徒弟?
不是说,师父一般都喜欢和他相似的徒弟吗?
他开口的时候, 安深蓝正站在无边的落叶林里, 被霜侵染过的叶子还泛着红, 被轻轻一碰就打着旋飘落。
她闻言, 回头冲他冷冷一笑,“她很善良, 所以她死了。”
顾离亭沉默片刻, 道:“节哀。”
从她的语气不难看出,她是很濡慕她的师傅的。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 这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节哀?”安深蓝扯了枝枝条下来,冷笑着将其狠狠掰断,摔在地上,“我要留着这种情绪去弄死那个害死她的人。”
顾离亭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只能在原地立着不说话, 表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微妙。
他对待恩仇的态度远不及她的果断。
两者实在难以分出孰轻孰重,对错夹杂着无法理清,他倒宁愿像安深蓝一样, 黑白分明,一眼就能望尽。
她不去在意谁对谁错,只关心是谁杀了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她要替她报仇。
纯粹的堪称简单粗暴。
令人羡慕。
安深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树上随手摘了个果子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刻在嘴里迸发开来。
顾离亭从枫树上移开眼正看到她的动作,阻止不及,她已经解决了一个,然后不以为意地挑眉看他。
顾离亭眉头很快皱起,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悦,“那种果子不能吃,有毒。”
安深蓝用一种看傻狍子的目光看他:“你觉得这种果子有毒?”
可能是她的语气不对,眼神更不对,顾离亭迟疑了下才点头,“我曾经见过一只兔子吃了上面掉下来的果子,然后倒地不起。”
安深蓝:“……”
“……原来一只兔子的智商就能骗过你吗?”
顾离亭看着她。
安深蓝叹了口气,“这种果子,我在神医的图鉴上看过——现在那本图鉴还在我那里,因为颜色鲜艳就多看了几眼,是一种完全无毒的果子,吃起来像是樱桃。”
顾离亭陷入了沉默。
所以那只兔子是看到有人靠近,才吃了果子装死吗?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住食物……这兔子怕是成精了。
安深蓝难得好心地安慰他,“说不定是那只兔子太急,吃噎着了呢?然后噎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在补刀。
顾离亭生硬地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复杂。
这片林子就在山洞出口正对着的地方,显眼得很,而他偏偏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食物,跑到数里之外的地方去找那种并不好吃的苦涩果子?
其实安深蓝觉得这是幸运e的原因,所有的好巧不巧都落在他身上,而且还是那种坏运气的好巧不巧。
安深蓝摸着树木粗糙的树干,微微有些叹息,“其实,原来师父也经常带我们几个去后山摘果子……”
“后山?就是现在的乱葬岗?”
安深蓝稍微愣了下,随即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她属于那种流潋的剪水瞳,一般这种眼瞳的人,眼波微微流转便显得很是顾盼多情,看起来我见犹怜,煞为动人。
只是她似乎不属于那个范畴,他只能看到摄人的冷光从她柔软的眼睫中流出来,很自然。并不带有很浓的警告意味,却足够凌厉,让人不自觉地便噤声不敢再言。
“你闭嘴……那时候还不是乱葬岗,不过在我师父死后就是了。”
她看向他,露出点兴味的表情,像是谈起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记得我和那几个魔使感情都很好,虽然我更喜欢恣肆任性的生活,而他们大多愿意过与世无争的日子……那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也不想记太清,只有那次去摘果子的记忆犹新,像是才发生不久一样。”
然而不过一眨眼,她就从那群不知名魔使中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变成了现在令无数正派、教徒都不由畏惧的教主,而那些魔使,早已成了虎狼的食物,如今渣也不剩。
在别人心里,她比那些虎狼要可怕的多。
顾离亭有些侧目,强烈的对比让他不得不问出声来:“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那样做?”
安深蓝不答。
顾离亭以为是这个问题让她不悦了,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她说,“我师父非常善良,善良到即使那个人杀了她,她也不愿意让我们去报仇。不仅是因为她奉行以德报怨,更因为武功悬差太大,不想我们去送死。”
“那几个人也是真听话,她不让报仇就不报,一心只想找机会摆脱魔教魔使这个不太好的……”安深蓝停了下,嘲讽道,“他们不是想解脱吗?我就杀了他们。”
顾离亭不知该如何答话,若说她太残忍,不尽然,那几个魔使的行为也着实令人心寒;若说她做得没错,却也显得太过偏激,他们不过是遵守师父的遗言罢了。
她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完,之后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垂下头沉默了半天,良久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在树林里响起,不同于平时的语调,声音太轻,显得有些低落惆怅。
“我当时,是有一点后悔的。”
但她这次同样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猛地仰起头,盯着天空看了半天,才缓缓的笑了起来,不含任何意味的纯粹笑容。
这个笑容几乎称得上是洒脱,顾离亭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不过啊,也只有一点罢了。”
当时的情形容不得她后悔。那些受了原主师父的熏陶、一心想要回归正途的人,若不拿出些狠厉的手段来狠狠威慑,怕是早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手段不重要,残不残酷也不重要。
杀鸡儆猴,若是猴子不听话了,就继续杀,直到所有猴子都乖乖听话,或者被杀光。
这就是原主的想法了——只有这两种可能,她从来不觉得,她会被自己眼中的猴子杀死。
“我虽濡慕敬爱自己的师父,却也很清楚,在我心里,我从未真正认同过她的话,而她也知道这一点。”
安深蓝道,是很平静的述说口吻,听不出伤痛,“所以她在临终时,那么多人,偏偏在看着我,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不要轻易杀戮,不要让她失望。”
“只是——”安深蓝抬起手挡住面前的阳光,眯着眸子笑了一下,满是复杂的意味,“她还是失望了。”
“我该庆幸她已经死了,再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她的表情不是庆幸,也不是因再没人会为她失望难过的痛楚。比起这些,更像是麻木,习惯了痛楚之后的麻木。
“我不认为我想要为她报仇的行为是错的,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其实他们的做法才是她最想要的。”
顾离亭不发一言。
好像每逢生死抉择,无论怎么做都是一个错字。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刚才还在羡慕着的对象,其实境况并不比自己好太多,甚至比自己还要糟些。
他是主动判出夏家,选择背弃他曾经的全世界,她仍留在魔教,却只能凭借频繁的杀伐来使魔教维持下去。
即使她不说,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多少能从中看出些来。
但本该和她处于对立立场的顾离亭,在得知她的过往种种之后,却并不觉得因此有所安慰。
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可能是因为她此刻的表情太过狼狈——也可能是一些说不出的、乱七八糟的理由,让他觉得他现在应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好。
他沉了沉声,正欲开口,就听见她道,“你这是想要安慰我?”
她尾音微微上扬,拖着长长的慵懒语调,她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却硬生生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像是,她因此动了气,恼羞成怒。
顾离亭动了动唇,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来倒的确有几分好笑。他竟觉得这位手段狠辣的教主,和最普通的女孩没什么区别,同样会需要别人的安慰。
但她没有发怒。
他听见她开口,声音轻的几乎可以被风吹去,“谢谢你的安慰。”
他应该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你是想要安慰我,而不是同情。
她谢的是这个。
她依然是那个高傲妄为的教主,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即使是在她露出软弱的一面之后。
第67章 幸运e大侠6
顾离亭听过很多故事。
婉转的、美好的、曲折的、离奇的、丑恶的。
毕竟都是别人的故事,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真正让他有所触动的, 不过两件。一件是偶然间听到的关于他父亲的故事。
其实那并不是触动,或者说, 不止是触动, 能在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 怎么会仅仅是触动呢?
相比而言,安深蓝所说的话引起的轻微波动, 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只是, 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然而这只是他的感觉, 安深蓝似乎并没有察觉不同, 她只是在他偶尔视线触碰到她后,眯眯眼, 露出点探究的表情。
秘密是徘徊在私有和公有边缘的东西, 你可以埋在心底不吐只字片语,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宣告所有人。
——最怕的就是只有两个人知道。
只属于两个人的、别人都不知道的、她只告诉了你的……
即使是再无趣的内容, 也因为这个特殊的含义,多了丝暧昧不明的感觉。
人尽皆知,或者无人知晓,都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而这种感觉, 恰是安深蓝刻意营造的, 尤其是她在最后还格外添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说,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挺无聊的, 不管怎么说,都感谢你愿意听完。”
她的语气平淡,由别人说来,怕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只是由她说来,话里所带的寂寥怅惘分外明显,久久地弥漫在空气中散不去。
这不像她。
顾离亭只能想到一个句子,高处不胜寒。
在别人眼中,她是近乎魔化了一般的存在。和在人心目中无情无欲的仙人相似,魔也是没有感情的,只是那并不是看透一切的淡然,而是漠视所有的冷血。
这种特质不会因任何事而有所改变。
所以在所有人眼里,她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无论是经历过什么。
然而她终究不是魔,再残忍、再狠毒、再被人成为魔女,她的本质仍是一个人,需要吃喝,会受伤,也会难过。
若是他没听过这段经历,就不会发觉那股淡到极致的怅惘,即使发觉了也会认为是一种错觉。
然而,她是真的在说这句话,漂亮的眸子看着他,没有了往日理所当然的傲然,她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卑微。
这世上最让人承受不住的,不过是坏人的善语,上位者的退步,自傲者的迁让。
因为少,因为反差太大,因为只是对一个人的。很容易给人一种不可置信受宠若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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