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窈半点余光都没舍得朝他这里刮过来。
穿堂风袭起谢槐玉的衣袂,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宇染墨,神色清冽。
江窈就这么静静的和他四目相对,她肩膀上站着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好像在打架,黑说黑有理,白说白有理——
江小黑:过去,谅他也不敢拿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和黑暗势力跳极乐净土。
江小白:不过去,谅他也不敢拿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和黑暗势力斗争到底。
总之,在这场头脑风暴里,唯一可以得出的共同点就是,谅他也不敢拿自己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
江窈心里有了底,没等她风风火火一个健步冲将过去,谢槐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跟前,手里仍旧操着一把戒尺。
“按照国子监的律例,凡是不尊师命者,都要挨二十个手心。念在公主殿下是初犯,又是诚心悔过的份上,便折中吧。”
怕是谢槐玉和她生活在两个次元璧哦,她什么时候诚心悔过了?
江窈看着一脸正直的谢槐玉,仿佛在说今儿打了你的手心,只当是为民除害了。
她面上挂着人畜无害笑意的问他:“谢相此话当真?”
“当真。”谢槐玉理所当然的语气,实在不理解小公主小脑袋瓜子里成日都装的什么,想来光熙帝忍痛割爱,先是有了静安寺的事,后是把她打发到国子监来读书,旨在希望挫挫她的锐气,免得日后做任何事都没有半点长性。
奈何夏主薄是个得过且过的,巴不得早日辞官回乡,扛个锄头去种地,落得一身闲,犯不着主动去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江窈大大方方的伸出掌心,干净白皙,掌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
秦正卿替她倒抽一口凉气,依他这几年混迹国子监游刃有余的经验来看,一板子戒尺下去,光是消肿都得三五日,何况小公主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而且素闻谢相武功卓越,下手肯定是个没轻没重的。
“我为殿下打包票,殿下昨儿确实是抄书了。”秦正卿嚯得一下站起身,“谢相,事情是这样的。”
谢槐玉迟疑的摸了摸下颔:“可以说来听听。”
江窈:“……”请开始你的表演。
秦正卿正了正神色:“早上公主将抄书借给我赏阅,我顺手交给小厮了,不知抄书现在何处。”
谢槐玉挑了挑眉:“是不是还要叫你的小厮进来问话?”
“府上的仆侍丢了主子的东西,自然该罚。”秦正卿面不改色心不跳。
江窈冷不丁开口:“我没有抄书。”
秦正卿哑口无言,着急的看着她:“殿下……”
戒尺横在她眼皮子底下,江窈手肘都有些酸涩。
云袖半挽,腕上的玉镯子泛着上好的光泽,谢槐玉这厮居然一点都不通情达理的落下戒尺。
千钧一发之际,她机智的缩回了手,掖在袖口里负在腰后。
正当江窈想感叹自己的睿智时,手掌一侧传来火辣辣的疼意,她眼眶一红,差点涌出泪花来。
不得不说,谢槐玉的动作快她一步,以致于她完全没有看清楚他手腕之间的动作,戒尺便直直的朝她落了下来。
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实在不知该拿建章公主怎么办是好。
他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夏主薄在任期间,会选择对小公主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哗啦——”一声,漫天飞舞的纸屑飘散在四方堂。
江窈把他上回带自己去藏书楼的字帖撕了个一干二净,她两腮微鼓,带着哭腔的声音控诉他,“谢槐玉,我和你不共戴天。”
谢槐玉倒是没在乎她信誓旦旦的宣言,中气很足,软软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像撒娇。
他的眼风落在她柔荑上,原本白嫩的虎口位置出现了一道红痕,隐约还有加深的趋势。
江窈把他的一言不发当做漠视,这感觉就好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而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深明大义的内阁大学士。
于是她拂袖离去前,还不忘在他的玄纹靴上踩了一把。
许皇后赶到凤仪宫时,殿外已经跪了一地的太医。
江窈煞有其事倚在塌上,额上盖着个白巾,病恹恹的朝连枝吩咐道:“还不快去煎药。”
许皇后挑起床帐,在她面前的木墩上落座:“你什么时候待喝药的事如此上心了?”
江窈喏动着唇回答她:“打今儿起。”
“母后。”这声音可怜见的,别提多虚弱了。
江窈默默给自己的演技打满分,层次分明,人物感情充沛。
“莫要胡闹,你皇祖母这两日郁结心头,这事可不许再闹到她跟前去。”许皇后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拿走她额上的白巾,“到底怎么回事?”
“母后果真慧眼识珠。”江窈坐起身,被打这种事现在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的演技受到了质疑,“您怎么看出来的?”
许皇后扶额:“本宫也不瞒你,太医院院正当初便是本宫一手提携上来的,长信宫每回风吹草动,虚虚实实,本宫心里头门清着呢。”
皇宫套路深,谁比谁当真。
“那您为什么不同父皇说?”江窈拉了拉被褥,鬓边乌黑的发丝顺着脸廓垂到腰前。
“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你不必学。”许皇后拿过梳妆镜里的象牙梳,替她捋头发,忽然问道,“听说谢相去了国子监?”
江窈伸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指甲盖上泛着淡淡的莹粉,骨肉均匀的恰到好处,唯独虎口位置多了道刺目的红印。
许皇后蹙了蹙眉,小心捧过她的手瞧着,好像受伤的是自己似的:“怎么回事?”
“就是他罚的我。”江窈被她的动作吓到,有些受宠若惊,她顺势撂起身上的担子,“母后,我不想再去国子监念劳什子书了。”
“你不去也是好的。”许皇后觉得江窈这段时日以来,朝九晚五,一日不落的去国子监,已经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至于江窈在国子监安分不安分,宫里头都没操心,什么时候轮到谢相操起这份闲心来了。
想到这里,许皇后啐道,“本宫早就料到谢相不是什么好东西,敢情憋了一肚子下三滥的坏水都朝你身上招呼呢。”
江窈立刻就精神起来,一个劲的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许皇后心里已有了成算,她万事都站在江窈的角度考虑,一时间没忍住才和她嚼这两句舌根。
“总之你要离谢相远一点。”许皇后嘱咐道。
江窈:“……”怎么感觉这句话十分耳熟,要不你和郑太后打一架吧。
许皇后替她梳完头发,江窈后知后觉道:“对了,皇祖母这两日怎么会郁结心头?”
“还不是为了广阳郡主的婚事。”许皇后撂下象牙梳,回头对她说道,“只当那袁氏是个有骨气的,当着孟老太君的面拿乔,背地里来跪寿合宫,闹得孟老太君那边又颇有微词。”
“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么?”江窈心底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这最起码说明剧情线因为她的到来在改动,那一日在御花园撞见郑太后,钦点自己当背锅侠,其实也没有说错。
可是说到底她在其中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没有无缘无故给人撮合姻缘的习惯,再说了,她穿过来又不是来抢月老饭碗的。
许皇后点头:“你父皇非要将这和事佬的差事交给太后娘娘,估摸着再过两日便立下赐婚诏书,昭告天下。”
翌日,说曹操曹操就到。
连枝禀告道:“广阳郡主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江镜莞便跟在后头进殿,朝合衣倚在美人榻上的江窈欠了欠身:“殿下。”
江窈吐出免礼二字,命人给她看座。
江窈看着江镜莞在一旁落座,脸上有过几分失魂落魄,身上穿的绫罗却是入秋的新布料,比以往要光彩照人。
她好心拈了块芙蓉糕递过去,江镜莞帕子摊在掌心,簌簌的泪划过脸颊,哪里有功夫去接糕点,抱着帕子拭泪。
江窈起初不以为意,捡话哄她:“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块芙蓉糕解决不了的呢?如果有,就两块。”
眼看着江镜莞哭得更凶,江窈讪讪的自己吃起芙蓉糕。
一块芙蓉糕下肚,江窈放下茶杯,江镜莞仍旧在哭。
好在江镜莞时刻注重郡主风范,遵循着自古以来美人落泪不出声的守则,听起来也不算特别聒噪。
江窈觉得,她应该是在为没有如愿嫁给心上人的事伤心,郑岱这人么,虽然面相上次了些,性情单薄无趣了些,但其他方面都赛过许多纨绔子弟,妥妥的家庭型经济适用男。
“定国侯一表人才,而且为人坦荡,也未必不是良配。”
江镜莞一阵哽咽,难以启齿道:“他要娶我做妾……”
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郑岱是这种人。
也不知道是对当初被广阳王府退亲的事怀恨在心,存心羞辱江镜莞,还是无可奈何。
江窈安慰道:“或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近来如何?”江镜莞面露关心,“我听说你在国子监挨打了。”
江窈:“……”她也要面子的好么,既然听说她挨打的事,多此一举问她近况做什么。
一想起谢槐玉,江窈就恨得牙痒痒,那天踩他一脚实在是过分温柔,而且她都没有穿女人的必杀器细高跟。
要是再让她见到谢槐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招呼他一巴掌的。
第26章
“怪我唐突,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江镜莞放下帕子,煞有其事道。
“算不上什么伤心事。”相比之下,明明是江镜莞抱着帕子哭个没完,但江窈怕她再哭一场,只好违心的加了句,“有那么一点点吧。”
江镜莞犹疑的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国子监?”
“不回。”江窈纳闷,“谁和你说我要回国子监的?”
江镜莞实诚的告诉她:“长安城大街小巷都已传遍,秦世子今儿一大早问得谢相,谢相亲口说,你会回国子监的。”
“莫要听他信口胡诌。”江窈挑了挑眉,“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江镜莞欲言又止,江窈索性朝她摆手:“你有话但说无妨。”
“谢相在国子监怎么样?”江镜莞这才道明来意。
江窈似乎是被她勾起好奇心,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附耳过来:“这么些年,谢相可曾知晓你的心意?”
“知晓。”江镜莞脸色陡然一白,她倒宁愿他不知晓,总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一丝希望都不肯留给她。
“那他可曾对你好言相劝?”江窈措辞委婉。
“劝过。”江镜莞想起往事,神色动容,“三年前,我和郑侯爷的婚事刚定下,终日郁郁寡欢,他送来贺礼,祝我和郑侯爷百年好合,早日开枝散叶。”
“那之后呢?”江窈微微讶异,想不到谢槐玉这人也会有高尚的一面,只可惜对象不是她。
她越想越觉得谢槐玉没安好心,平日里还净是欺负她,说不定就是为了败坏她的名声,好让她将来嫁不出去。
江镜莞悠悠叹一口气,“他便再也不肯见我,再之后我便随父亲前往封地,哪成想,阔别三年之间,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江镜莞走后,御前的钱荣发带了一堆赏赐来瞧她,说什么奉陛下口谕,嘱咐她好生休养生息,对国子监之事只字不提。
也不知道许皇后使了什么手腕,总之江窈不再朝九晚五的去国子监,也没有人再同她提起此事,仿佛她压根没有去过国子监似的。
江窈乐得清闲,江煊期间来找过她一回,被她拒之门外,江煊当时隔着窗花苦哈哈的说着好话,大意是想同她一道去宫外散散心,江窈苦口婆心的劝他回东宫静心读书。
江窈对于那些奋发向上的鸡汤可谓是信手拈来,好不容易催促江煊走后,她转头便投身到了和宫女太监们推牌九的行列里。
冬至这一日,长安城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树梢上都挂着冰雕。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五日,终于拨开云雾,初雪渐渐消融。
连枝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趋步跟着江窈,她今儿穿了一身绯红的齐胸襦裙,裙裾上绣着成簇的双飞燕,随着她轻盈的脚步,翻边的流光褶裙如璀璨星河般轻轻摇曳着。
江窈踏进东宫时,江煊伏案捧着书,窗阑半开,大有一副寒窗苦读的架势。
“莫要惊扰我做功课。”江煊头也不抬。
江窈“嗤”一声,“都说护城河结了冰,许多人在上头划冰刀。我前两日便得了母后特许,由霍统领护送我亲自出宫,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煊义正言辞的拒绝道:“我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不便陪皇姐一道去了。”
“你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江窈干脆抢过他手上的书。
江煊一脸纠结的看着她:“不是皇姐教导我,身为一国太子,应当心怀天下,为大邺之崛起而奋发,为百姓之安康而向上?”
江窈的注意力被他满页的亲笔批注吸引,以致于她连江煊心事写满脸的表情都忽略,由衷欣慰道:“那我一个人去了。”
江煊:“……”他现在抱着她的腿告诉她自己要去还来不来得及?
江窈到护城河时,禁军已经站岗似的围了一大圈。
她看着站在冰面里朝自己吆喝的江煊,忍不住扶额,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居然比自己还要快一步。
江窈依赖着以前溜冰的寥寥经验,在冰面上游刃有余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江煊就不一样了。
身后传来江煊各种摔跤的声音,江窈都要怀疑他究竟是来护城河的目的,极大可能性是来凿冰窟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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