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徐慧听着少女慢悠悠的字眼,眸中划过一抹异色。她调整的非常快, 任谁看来都没有露出端倪。
可是魏元音却一直没有错开自己的双眼, 始终留意着对方的神态。
看出徐慧的异样,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就连捏着糕点的指尖都变得冰凉。
把香糯的梨花糕妥帖地放回原位, 望着对方温婉又关切的表情, 终究是笑了笑:“瞧我, 尽说些扫兴的话,只是想着能在御膳房做事的人多半都极有手艺, 却不想竟成了别有用心之人的一把刀。”
“便是谁, 都会觉得贼人可恨。”徐慧垂下眼帘叹了一声, “也只有音音你心善, 才有那么一二分的怜悯。”
怜悯?也并不是,魏元音只是觉得实在太可悲。有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有的人是为了别人, 有的人是心甘情愿, 而有的人又是迫不得已。
她不知道让徐慧走出这步究竟是什么因, 可她做了。
甚至难以想象,如果不是她机缘巧合吃了父皇的一块梨花糕,也没有将体内的旧毒引出来, 一年之后这皇宫又是何种光景。
魏元音的心情莫测,但依然恭恭敬敬把徐慧送出了偏殿。
“殿下?”茭白在魏元音身边十年, 心知自家主子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会平白说出那些感慨, 约莫皇后……想到这里,茭白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魏元音察觉到茭白的不安,抬手揉了揉眉心:“我没有证据,也不会有人相信。”
甚至,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服父皇,如何告诉太后,应该去在徐家搜查一番。更何况,徐岩向来口碑极佳,为人又谨慎,还能搜出什么证据出来?
“可是还有摄政王啊。”摄政王在朝堂中地位谁人不知,他若是说徐岩有问题,又有哪个敢反驳。
听到茭白提起殷予,魏元音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继而又缓缓握紧。她又何尝不知道,只要和殷予随随便便提一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可是这种时候却偏偏想要依靠自己。
她一无所有,没有炙手可热的势力,没有父母,也没有金山银山,唯一的公主身份还是皇家的怜悯。她也有很多,有赵郡的叔叔婶婶,有一般少女艳羡的容貌,有一手无双的琴艺。但即使这样,魏元音也一直觉得自己同大昭最尊贵的男人是那么的不般配。
她想要证明自己不用依靠殷予也可以脱困,好维护心里的那一点可悲的自卑。
见魏元音迟迟不语,茭白心里也是怅然:“殿下,您这番试探再明显不过,皇后背后站的究竟是哪番鬼神咱们还不清楚,只怕对方要先出手了。”
“我知道。”魏元音苦笑,“以前也曾怀疑过,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公主,他却一直拒绝把我召回盛安。叔叔婶婶宽慰过我,只道皇家是个牢笼,还藏着血和刀子,去不去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虽然心平气和了,却依然有时候会想。”
有父皇当皇帝的皇家如此简单,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事实上,不是他们想的太多,而是自己想的太少。
茭白满是心疼,再看魏元音的杯中不知不觉已经空了,再一摸茶壶也凉了,便咽下到了嘴边那些宽慰的话提起茶壶再去煮一壶茶。才走到多宝格外便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吓得她手一哆嗦差点把壶扔地上。
刚欲问安就见来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出去。茭白小心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魏元音没有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寿安宫就算是偏殿那也打理的井井有条,院中还植了一片紫竹林,摆着石桌石凳。
殷予大刀阔斧往石凳上一坐,右手在石桌上无意识的点着,眸色一片暗沉。
“王爷。”茭白心中一片忐忑。
殷予恍若未闻。
前世,魏元音可以为了皇室跪在他门前两天一夜不起身,可以为了皇室和薛子期决裂,也可以在功败垂成之际以公主之身殉国而振君威。
他以为如今他给予了她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荡平了一切阻碍,以为改写了历史,她就会不再有那些担子。可是没有变,她还是那个魏元音。
粉饰好的太平下面依旧是如履薄冰。
如此想着,无奈之后竟是又低低笑了起来,不就是因为如此,才会为她难以自拔。不管是哪个她,都是因为是她。
殷予掀起眼帘这才看向茭白:“方才皇后来过了。”
是肯定句。
昨晚马力就将消息传递给了摄政王府,可是碍于宫规便不好到寿安宫,只是交代他把这边盯好,没想到竟果真盯出了一出大戏。他点了点石桌。
原来如此,从始至终,徐慧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姑娘,殷承晖的病也是由这个由头来的,他竟然从未想到这层。
毕竟……上一世,就在殷承晖病逝之后,这位贤良淑德的皇后也因忧思过度离世。他从未怀疑过这里面的那份情谊竟然是假的。
殷予隐下若有所思的神情,再抬头时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不用告诉阿音我来过了。”
“是。”茭白冷汗涔涔,纵然这位是自家公主未来的夫婿,可她却不敢忘记,他也是皇家的摄政王。
她跟在公主身边九年,太熟悉面前之人在刚刚一瞬间散发出来的那种金戈铁马的气场。在赵郡,公主亲近的那些叔伯婶婶,仔细探究下去又有哪个是真的好相与的人物,几乎都是这种……兵刃上摸打滚爬出来的铁血。
她又怎么可能忘记,九年之前,赵郡魏家满门惨烈,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被拎进了那小小的角门。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什么安排活计或是洗漱,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赵家一应仆从将两名十二三的少女拖出去交给了牙子。
“魏家宽厚,留她们一命,可是这种不忠的侍女却要不得。”
即便是魏家的老管家,开口就是冷硬如铁的吩咐,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连看牙子给那两名少女烙下耻辱的烙印之时都忘记了害怕。
随后才是被入院子:“今后好好伺候姑娘,只需听姑娘一个人的。”
开始的三个月,无数的人盯着她,具是不善与揣测的目光,随时随地身后都会有监督的视线。
后来她才知道,那两个被发卖走的丫头,是以为魏家不景气了,便趁着众人顾不上的时候苛待了魏元音,大家当眼珠子疼的姑娘竟被两个丫头欺负,又怎会不气。
她跟在公主身边最早,于是后来月白她们再来的时候,也是自己小心的提点着。几乎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一个意识,姑娘就是她们的天,任何时候都是。
那是被打在灵魂中的烙印。
虽然后来那些人和善了许多,她却从未忘记,只是今天,在摄政王散发了犹如炼狱一般的气场之后,又骤然唤醒。几乎立刻,她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有些恍惚地看着摄政王离开,茭白咬了咬牙就往殿内走,方一进去,就同露白和月白打了个照面,原本应该惊喜的关切询问两分,可是到底又让心底的焦虑给压了下去。
魏元音见了她回来,倒是摆弄着徐皇后带来的食盒笑道:“我还当你去沏茶了,却不知从哪里躲了清闲,竟然连月白和露白回来了都不知。”
明明只是调笑的话语,茭白却莫名被激出一身冷汗。
她若是普通侍女,定会理解摄政王的良苦用心,乖乖听话不同魏元音说这些。可她们都不是,每一个都在赵郡被严厉调教起来,一心一意为着魏元音着想,却不可能有半分欺瞒。于是,接下来就变得十分难以开口。
魏元音这才察觉了异常,渐渐敛了笑容:“你被为难了?”
茭白心里一慌,连连摇头,半点都没敢对上月白疑惑的目光,只咬了唇道:“摄政王来过了,询问了您的情况,并且不想让您知道。”
藏在暗处的马力差点忍不住从房梁上掉下来,这侍女也太实在了吧,连王爷的吩咐都敢违背,既然叮嘱她不能说了,却还偏偏要说出口,莫不是个傻子。
本想和王爷报告这件事,好让王爷有个底儿,却又想仔细看看公主殿下的反应,更何况,这是在太后宫里,不比其他地方,万一离开以后出了什么事,他可承担不起。
想着,这颗心也定了下来。
魏元音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是我太没用,让他担心了。”
话语中倒是充斥着寂寥之感,平白让这三个自小陪侍她到大的侍女觉得荒谬起来。在她们眼里,公主纵然爱顽,又或是偶尔心思重,但到底都是最好的,从未觉得她无用过。
尤其是茭白,更觉得公主这句话十分的没有道理。
看到茭白茫然的神情,魏元音点了点月白和露白:“你问问她们两个,是怎么回来的,又遇到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什……什么?”茭白将目光移向两位好友,这才察觉她们面上皆挂着丝苦笑。
第五十八章
月白向来稳妥,只脑子里稍稍转了一转就晓得前因后果, 于是低眉对着茭白解释起来。
“我同露白是摄政王带回来的, 临进这偏殿之前,王爷也要求我们不得告诉殿下。”她仔细帮魏元音净了手, 而后又慢吞吞道, “只让我们说是陛下求了情。”
茭白目露惊色:“摄政王怀疑我们。”
同魏元音的三个侍女交代了一模一样的话, 全是要求瞒着事主, 可偏偏她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要以魏元音为先,便原封不动的和魏元音讲了。也是因为这样, 才算是过了摄政王的那一道考验。
他不介意几名侍女会不会无视他的权威, 却介意三人是不是当真对魏元音忠心。
想通了这一关节, 三人具是看向魏元音。
却见她们的好公主正单手支着脸颊, 眸光停在指尖上,专注异常。
她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玉佩,上面睚眦的花纹栩栩如生。
茭白定睛一看, 这不是刚刚入盛安之时摄政王的侍卫交给自家公主的那一块, 她原以为早就回到了摄政王手里。之所以能清晰分辨出来, 着实是因为会用睚眦这种好战的神兽雕刻在玉佩上的很是少数。
魏元音当初一眼认出这块玉佩也是这样的原因。
“他向来如此。”魏元音眸中含了笑意,将玉佩收起,“五年前, 父皇初初登基,他去赵郡接人, 不小心将玉佩遗在府里,却不肯直说, 让我带着他在那光秃秃的练武场走了四五圈。”
魏元音那时便觉得这位叔爷太不好伺候,指不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才想起来了这种法子来磨自己。直到管家递了玉佩过来,那一圈圈的溜达才是停了。
当时殷予便是一声不吭把玉佩重新挂了回去。
“此时想起,往日那一桩桩事情也算是有趣的很。”
“殿下。”月白不无担忧,她们公主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很不对劲。
“我无事。”魏元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大抵是这地方太无聊了,我又不肯抄那些劳什子佛经,便只能忆些往事。左右,如今的我想做些什么都不成的。”
“殿下可要看些话本?”能从回音宫带出来的东西不多,就连话本还是殷承晖夹在几本佛经里给送过来的,生怕魏元音觉得无聊。
“昨夜没睡好,且让我再补个觉。”
魏元音净了面又钻回自己的被窝里,纵然困意上涌,她也强迫自己将这几日的事情又从头细细思索了一遍。她清晰的意识到,经过这一遭,她与太后的关系是彻底割裂了,难以修复。
可太后为何会恨殷予到如此地步,仅仅因为摄政王的存在让父皇无法亲政?
怀疑一旦在心里发了芽,不用浇水施肥也会疯长起来。
如果担心摄政王,先皇又为何力排众议坚持越过一众庶子让最不着调的嫡幼子继位,然后又立个摄政王,这不是自毁长城?
这盛安远比她以为的还要暗潮涌动。
这皇宫如今人口简简单单,却也藏着一重又一重的诡秘。
魏元音想得头疼,又怀念起赵郡时候的无忧无虑来,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抛下一切琐事逃回赵郡,再不管什么祁安公主的身份,也别和盛安牵扯到更多的纠葛。
可是她不能够,一只脚既然踏进了漩涡里,哪里就能轻易抽身,更何况,还有父皇和摄政王。
想到这一点,心思愈加颓然。
魏元音从袖口中摸出一枚翠玉扳指,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观摩,便见在翠玉扳指内似乎嵌着两圈金丝,将一枚古朴的花纹断成了三节,顿时心下了然。
这扳指是碎过的,只是用了巧妙的法子给修复起来,看起来更加精致,即便算不得完好如初,也十分难得了。
“薛行到底是几个意思?”魏元音喃喃自语。
这是在皇宫里,就算薛行有暗线也决计不可能帮她解决困境,那她能做的就很少。
然而,即便再少,魏元音也想试一试。
她将扳指带在了左手拇指上,意外的是竟然十分合适,仿佛原本就是归一个手型纤细的女子所有。
魏元音摩挲着上面那个古朴的花纹,脑子里是一团又一团的迷。一无所知的情况实在让人不怎么愉快。
却不知薛行的暗线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隐藏起来的人到底是没让魏元音失望,午膳用过果盘,魏元音在食盒的最底层摸出来了一张字条。
“这是?”月白看着自家公主云淡风轻的模样,眸中惊疑不定。
因着担心魏元音的安全,她们少不得要把进这偏殿的每一件东西都检查再三,竟是每一个人看到这食盒里还有一张字条。
“不碍事。”魏元音看清了上面寥寥数字之后露出了一个毫不意外的神情,“我现在愈发觉得薛行是个了不得的人。”
距离魏家分离崩析已经整整九年,竟然这皇宫之中,这金窝里,还有人肯为他所用,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我忽然不太确定当年的魏家是怎样的光景了。”魏元音喃喃道。
“怎样的光景?”朗阔的声音穿了进来,“魏将军武功盖世,且是当时难寻的帅才!”
魏元音下意识攥紧了手,将字条藏起,然后才看向逆光而来的青年:“阿音还以为父皇早将我这个便宜女儿给忘了。”
殷承晖面上郁郁:“我的好音音,你这样说可让父皇心里跟扎了刀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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