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咧嘴笑道:“不是穿,是围。”把自己的小围脖在脖子上展开,“你看这玩意能穿吗?”
周通大笑。
老友见面,分外高兴。饶是程平心里时刻绷着性别这根弦,还是多喝了两杯,达到比微醺还要多一点的状态,一脸乐陶陶地出了酒店门,又非要送周通。
“左右时间还早,我先送你回去。”
周通拍拍程平的驴子,问花什么价钱买的。程平得意地说“十匹绢”。周通连连赞叹:“眼力不错。”
这就是与周通在一起的好处,同乡同年,背景相似,三观也差不多,沟通没有障碍。程平就是与陆尚书混得再熟,也没法这样跟他唠家常儿。
程平想象自己跟陆尚书聊“这头驴子十匹绢”,他跟周通一样说,“这匹驴才三四岁口,十匹绢,买得很值”,不由得“嗤”地笑了。
周通问:“你笑什么?”
程平笑道:“见到你高兴,可不就笑呗。”
周通也笑。
程平把周通送到崇仁坊门口就停住了。
周通抬起眼,旋即想明白了,笑道:“嘿,你真不进去拜见白别驾?”
程平瞥他一眼,低声道:“你看我是这么没眼力劲儿的人吗?上赶着给人添堵?”
周通噗嗤笑了,“看你会说话的,不说自己不愿意,倒说给人添堵。”
程平摆摆手,笑道:“看破不说破。”
正待分别,从坊内走出一个人来,不是陆尚书又是哪个?
程平酒醒了一半儿,赶忙行礼。周通也忙跟上。
陆允明笑道:“周郎君,久违了。”
周通满脸激动,舌头打着磕绊地表达了自己的钦慕之情。
陆允明笑着点点头,又勉励两句,目光在程平与周通式样相同的狐皮围脖上停了一下,对程平也点下头,上马走了。
看着陆允明的背影,周通咂嘴:“悦安,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陆尚书的情景吗?”
程平脑子里闪过那啃得惨烈的藕还有陆允明眯着眼笑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真是不堪回首!
第63章 程平升官了
程平又回到长安重新过上欢乐小日子的时候,朝中因为陆允明的盐改奏表又掀起了大风浪。
这次陆允明提议的盐政改革不是一条一目, 不是一州一府, 而是全面的配套改革。
其中震动最大的就是实行“官收、商运、商卖”, 减缩盐官体系。保留各道盐务巡院作为管理督查机构, 沟通盐乡和通津要道, 统一调度、督查地方, 地方上则只在出盐之乡设置盐官, 其余各州县盐务官都一律撤销。
听了这一条,多少朝官的脸色都变了。这动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人。就连邓相这样的老江湖都看了陆允明一眼。盐官是庶务官,尤其基层的那些, 多是庶族出身,所以邓党在盐务系统中一直有威信,若果真如此改, 邓党必然元气大伤。
陆允明声音四平八稳地接着说, 健全食盐仓储制, 在交通要道和偏远地区设立常平仓, 以备不时之需以及平抑盐价, 在偏远路段利用官驿运输食盐。
对于朝廷利用军屯、民屯直接控制的盐湖和盐井, 陆允明认为,盐丁采盐“役作甚苦”,宜制订比普通农户更宽松的赋税徭役,又提出奖励技术革新、完善盐户保障制度。
后面还有稳定盐价收购、打击私盐贩卖、取消各州对盐商多余税目、对盐官考核方法、盐务贪腐惩处等补充细则。1
待陆允明说完, 朝上竟然有片刻的冷场。这个方案对庶族盐官打击最大, 士族官员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只是有前者对比着,就显出对士族的宽松来。
皇帝笑道:“众位爱卿议一议吧。”
刚才没词的这会子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争前恐后地跳了出来。
“盐,关乎国计民生,岂可委之重利之商人?还请圣人三思。”这是直接的。
“陆尚书此方策大有与商者治天下的意思啊……”这是讽刺的。
“陆尚书就不怕让商者进入盐政,以商乱政,甚至让商者控制了盐之命脉?”这是绵里藏针的。
这边撸胳膊,那边就挽袖子。
“臣以为,‘官收’是商运商售之本,既可保证盐户之利,又从源头上控制了盐商,且有常平仓可平抑盐价。陆尚书此法可行。”
“减缩盐务官,既可减少财政支出,又可防止盐吏滋扰地方,与民生息,此方策甚佳。”
“以往盐官设立虽多,终有不到之处,以致生民淡食或私盐肆虐。而盐贾挑担马驮,可至者广,以后这些偏远地方便能吃上官盐了。”
……
后面越吵越凶,几乎有要“武斗”的架势。
当然也有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比如陆允明这始作俑者,只在需要答疑的时候答疑,其余时候都神色淡然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再比如陈相、邓相,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还有几位大臣,事不关己,心里啃着大瓜,面上纹丝不动。
皇帝坐在上面,看着朝堂万象图,摸着新留的小胡子,面上笑吟吟的,心里却在发狠。
这场争论一争就是个把月,眼看就到新年元正了,还没争出个头绪来。倒是先下来了程平的升迁文书。
因为程平“忠信清慎”“勤于公事”,所以擢为米南县县令,从七品下。
桌案上就有全国的舆图,程平手在上面转了两圈,终于找到花生米大的这块地方。这里属于河南道,泗州下属六县之一,是个下县,故而县令是从七品下。
程平很满意,挺好,富饶的鱼米之乡。满意过后又怂唧唧地惶恐起来,我真的要去主政一方了吗?压力好大!还是喜欢听差办事、不担主要责任的县尉……
其余户部诸官都来道喜。京官说来是荣耀,但这长安城大官大宦多如牛毛,随便扔块石头,就能砸着个穿朱着紫的,自己这帮人充其量就是个干杂活的。出了京,自己主政一方,过过当主官的瘾……想想就觉得好。另外,想升迁,在仕途有大作为,总要有地方经历才好,只窝在这户部待着,有什么出息?
众官心里都叹程平好狗运,羡慕嫉妒有之,恨倒还不至于。
孟员外郎是真舍不得程平,“我固然知道以悦安你的人才,就譬如锥之处囊中,必然有脱颖而出的一天,然而这一天也太快一些。我私心里真舍不得你走。”
程平也舍不得孟员外郎,上司常有,这么好的上司估计就不多了。
等别人都走了,程平跟孟员外郎说掏心窝子的话:“平这心里也不舍得很。在员外郎的恩庇之下,下官这户部的日子过得着实舒坦。每日算算账目,下了值,去东市逛逛,骑上驴慢悠悠地走回去……这乍然要去南边,负责起这么许多生民,实在惶恐。”
孟员外郎看出程平这话说得真心,反而劝她:“怕什么?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程平点点头,说了一句后世名言:“真是摸着石头过河。”
要走程序,要办交接,上任这事本也没人催,程平慢慢地整治行装,等过了年再南下。
听说程平外放了河南道县令,周通很是高兴,“真好!原来在乡下看传奇上说‘连升三级’,你这哪是连升三级?”周通掰着手指头算,“中间隔着正九品上下两级、从八品上下两级、正八品两级,再到从七品,你跳了七级!我的个老天!”
程平让他给逗乐了,别离情绪都冲淡不少。
周通高兴完了又沮丧:“你都是一县官长了,含英也不错,只有我还是白身。”
程平把前两天陆尚书那句“好饭不怕晚”拿来安慰他:“这种事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我们还年轻着呢。”程平戳戳周通,“莫非怕穿朱着紫的时候,额生皱纹、胡子拉渣不好看?”
周通推她:“都名府了,还没个正形!跟你说正经话呢。”
程平瞪起眼睛:“我说的何尝不是正经话?我们才弱冠年纪,真不用急躁,急则容易出错。”后面半句就带了点劝告的意思。
周通领她的好意,点点头:“我省得。”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若说穿朱着紫最好看的,就是陆尚书。”
陆尚书……程平只在收到告身文书那天去他廨房拜谢了一回,有旁人在,不过只说两句官面话。后来请户部同僚吃酒,陆尚书和窦侍郎都没到。莫说这次升迁全赖陆尚书褒举,便是普通的上司下属、座主门生,也该当单独去拜谢一回。
第64章 拜谢陆尚书
程平狠狠心,去东市淘了两方传说是制墨名家祖敏所制的鹿角胶松烟墨——真假就不知道了, 以程平的水平只能看出这墨确实不错。
又去上次买书的书肆找了一本汉末两晋小赋的孤本集子, 里面没有什么名家名作, 但是辞句或婉丽清新或哀伤豪壮, 都很值得一看。
程平觉得, 这两份礼物够雅致, 也够贵重——花了将近三个月的薪水, 送给陆尚书很合适。
年假第一天,程平就拿着名刺和礼物去了陆府。
阍人还认得程平,客气地请她稍等, 便捧着名刺进了二门。
程平站在门房,看看门内门外。唐制,三品以上大员可以把大门开到坊墙上, 门前列戟。陆府却还是老样子, 不但大门没动工程, 里面看上去也没变化, 就连这门房里的摆设似乎都一成未变。
一会儿阍人出来, 说:“阿郎有请程郎君。”
跟着仆役走在游廊上, 看着沾了残雪的迎春枯枝,几次来陆府的经历在脑子里交叠,程平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进了垂花门, 出穿堂, 转影壁, 进的还是那间内书房,婢子似乎也还是那两个婢子,程平坐的依旧是上次来的位置,只陆尚书有些憔悴。
想来是因为盐政改革的事。
程平劝他:“座主还要注意身体才好。”
陆允明点头,“行装都收拾好了?”
“是。”程平回答。
陆允明熬了半宿夜有些累,程平自廖州回来在陆允明面前拘谨了不少,两人之间竟然冷了场。
陆允明抬眼看她,程平赔笑。
陆允明弯嘴角笑一下:“带的什么?给我看看。”
程平赶忙献上礼物:“两块墨、一本书,都是逛东市看见的。”
陆允明打开盒子,墨只看了一眼,便翻开书。
程平像刚交上作业的小学生,心里有点忐忑有点期待地等着老师批示——费不少精力钱财淘的呢。
陆允明翻了两页,放下,笑道:“甚好,多谢你费心。”
程平松一口气,笑道:“座主不嫌弃就好。”
陆允明端起茶盏轻轻抿一口,“我还只当你会送我围领之类的东西呢。”
程平愣住。
陆允明挑眉:“看你在廖州买了不少。”
程平尴尬笑道:“小小俗物,如何能送座主呢。”
明明是外道疏远……陆允明到底自矜身份,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程平小心地看他一眼,我给你送这种亲密小物,真的不合适啊。
陆允明看她尴尬的样子,哼笑一声,说起江南风俗。
程平松一口气,连忙搭腔儿:“那边鱼米丰饶,想来百姓日子不难过。”
陆允明点头:“那边稻米一年两熟,确实丰饶,不好的地方是,容易有水患。”
程平皱眉。
陆允明记性好,说起近二十年江南几次大水患,“大历四年五月大雨,江淮多地田禾尽没。男女壮者相率以糠杂菱、荬、藻、荇食之。老幼入城行乞,不能得,多投于河。六月,有诏赈济,民始少苏。又大历十四年……”1
程平想起前世抗洪赈灾的场景,那时科技如此先进,又有许多水利工程,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当下?在天灾面前,人力总是显得很渺小。
“江淮很多地方的堤坝年年修,修得怎么样却全凭良心。你去了要小心查看,万一决口……就真的是生灵涂炭了。”陆允明嘱咐。
程平肃立叉手:“是。”
陆允明抬手示意她坐下:“泗州刺史是令师周刺史的同年,是个能臣,也是会做人的,对你多少会有两分香火情。”
程平睁大眼睛,陆尚书这种满嘴里君子大道的竟然提示自己官场规则……
陆允明皱眉看她。
程平赶忙赔笑:“是。”
陆允明抿抿嘴:“自己机灵着些。”
程平眯起月牙眼:“座主放心。”
陆允明接连熬夜,本来头就突突地疼,说了这会子话,更乏了,若是旁个,这会子该端茶送客了,但对上程平,陆允明却吩咐婢子上饭,又对程平道,“在这里随意用些吧。”
程平这回倒乖了,只恭声答应着。
婢女摆上午饭来,其中有一道烤鳜鱼,看着很不错。
看陆允明精神不佳,因为围脖的事,程平又有点心虚,这会子便想哄他高兴。
程平想了想,主动说起自己的黑历史:“门生幼时,家师教韵律诗赋,最推崇汉赋,其次律诗,最看不上曲子词。只偶尔有一回念叨:‘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门生当时满脑子的‘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2突然听到这么两句,觉得天都亮了。”
陆允明一口饭差点喷出来,笑着瞪程平一眼,可见从小就不是个规矩人,专爱这种浅近俏皮的。
伺候的婢子们都抿嘴笑,阿郎每日面色沉沉,今日可算是笑了。
黑历史都交代了,程平这脸皮就彻底撂下了,又顺嘴说起吃鱼来,“这鳜鱼肉质细嫩,烤着吃、蒸着吃都好,又有一种做法,叫松鼠鳜鱼。大体就是打花刀,放入釜内炸制,待炸好之后,浇上熬好的糖醋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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