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明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吃经,心渐渐放松下来,“这吃法倒是新鲜。”
程平笑道:“不独鳜鱼可以这么吃,最平常的鲤鱼之类的也可。鱼要炸两次,第一次是炸熟,第二回 油要热,主要为了定型。若炸得好,这鱼可以是松鼠,也可以弯成跃龙门的形状,好看又好吃。”
陆允明停住筷子,笑着看她:“你上回看后园的红鲤鱼,是不是就琢磨着把它炸了,浇糖醋汁子?”
程平:“……”
陆允明无声地笑起来。
程平也无奈地笑了,算了,我人之将走,哄陆座主一乐,全当做善事了。
陆允明看着程平年轻的脸,突然生出些离愁别绪来,这一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以后再想跟他这样说笑就难了,然而随即又对自己皱起了眉,这些年见惯离别,多少友朋分散西东,怎么这会子倒蝎蝎螫螫起来?
程平却对他眯着眼笑。
没心没肺的小子!陆允明笑着摇头。
第65章 现在去赴任
程平过完年, 初八日正式启程赴任。
城外长亭,周通拉着程平的手嘱咐了好几遍路上小心,又道, “我们是北边人,到那边难免水土不服。我听说南边湿热, 包袱里有些药饮子, 你提前喝着。”
程平点头答应着。
“丸药是治晕船的,你中间走水路时记得提前吃。我有一回坐船, 头晕目眩几乎吐出苦胆来。”
程平再点头。
“做官的事我不懂, 你又一向有计谋, 想来能应付得很好。我只跟你说‘小心谨慎’四个字。”
程平虚揽周通肩膀,又捶他一下:“我等着你高中的好消息!”
周通拍拍她的肩,“放心!总不能让你和含英落下太远。”
程平笑了。
周通掏出酒葫芦给她:“这个时候就不折柳了, 喝一口北地的酒吧。”
程平不客气地拿过来咕咚了两口,用袖子擦擦嘴,对着周通笑道:“等回来, 我们喝个痛快!”
周通点点头, 鼻子竟然有点酸。
程平翻身上马,一手拽着缰绳, 回头用拿马鞭的手对周通挥一挥。
周通使劲地对她挥挥手。
程平回给他一个招牌的眯眼笑。
古道上,程平骑着枣红马的身影越走越远, 直到她身后的驴车都成了小黑点, 周通才叹口气回转。
程平骑的枣红马是陆允明送的, 身后的驴车上坐着一个婢子, 连赶车的,都是这几天新买的仆从。
那日临走,陆允明竟然让人牵出一匹马来送给程平。
这礼物着实贵重,程平本想推辞,但对上陆允明的目光,就又把推辞的话咽了下去,“门生多谢座主。”
陆允明这才笑了,拍拍身边枣红色的马:“虽算不得很神骏,但胜在温驯,你骑这种最合适。”
这是吐槽我的骑术差吗?程平觉得陆尚书真是个典型直男啊,幸亏长得帅,不然真娶不上媳妇,当然,现在也没娶上——所以,这才是他至今未婚的主要原因吗?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程平一边没良心地腹诽着送礼人,一边神情真挚地表达感谢之情,精分得都快扭曲成麻花了。
程平有了这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也没嫌弃那头与自己相伴了大半年的瘸腿驴子。
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很应该把阿姨接过来了。程平自己有公事在身,这过州过县的不方便,那就只能派遣仆人去。
本朝人蓄仆风气很浓重,莫说为官做宰的,便是普通小康之家,也多有一二仆从婢子。程平这有了官身,还总一个人到处颠儿的,倒是异类了。
程平不蓄买仆人,一方面出于身份的考虑,成天相处着,暴露几率太大,一方面是因为省钱,自己还租人家厢房呢,有仆人住哪儿啊?再则,程平到底是穿越人士,对仆从态度与本土唐人不同,在她心里,仆从婢女大约相当于长期的家政服务人员?而很多唐人眼里的奴婢贱民与骡马无异。
为谨慎起见,程平没去逛奴市,而是拜托孟员外郎介绍了相熟的奴隶商人——孟家淘换奴仆都是找他。这商人姓马,人称马大郎,三十多岁,长得一团和气。
程平客气地跟他说了自己的要求,“一个男仆,要身强力壮、老实本分的,最好会赶车;一个婢子,别一团孩气,手脚利索就行。”
马大郎没因为程平生意小,没买新罗婢昆仑奴之类“贵重货色”而生忽视之心,不两日就亲自带了几个男仆婢女来给程平挑选。
程平都问了问经历,挑了背景最简单、人也看着老实的两个。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仆,原是长安郊县商户的家奴,商户摊了官司,家道败了,便把仆人都卖了。程平问他父母兄弟妻子。这男仆道,“奴本是打小买来的,不知道父母兄弟在哪里,原来的主人家还未给娶妻。”
婢女身份更简单,小家小户的女孩子,家里过不下去了,便把她卖了。听口音不像是长安人,一问,果然,河北道的。倒了几遍手,贩到长安来的。
程平拍板儿要了这两个。
马大郎笑道:“郎君好眼力,这两个放在家里最安生。”
程平谢他,付了钱,又去官府备案——其实民间买卖奴婢多有不备案的,程平却愿意走程序,虽花些税钱,但安心啊。
又买了一辆半旧的车子,并仆人的行装,自己路上要用的东西,直忙到初七日,才算忙完。
户部同事又在这一天给程平提前设宴践行。
孟员外郎言辞殷殷:“那边送乡贡、缴赋税什么的时候,顺便给我们带封信。”
别的同事则说客气话:“吾等等着程郎高升再回京城,届时再为程郎接风。”
……
这样的践行酒宴,尚书和侍郎照旧是不到的,程平只最后办完交接的时候,分别去两人廨室告别。
因为年前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陆允明只点点头:“什么时候动身?”
程平恭声道:“初八日一早便行。”
“我没法送你了,自己路上小心。”
程平笑一下:“是。”
陆允明点点头。
程平看他忙,便退了出去。
陆允明看着掩上的门,抿抿嘴,接着批示公文。
窦侍郎却出乎意料地给了好脸,温言对程平道:“以后主政一方了,要谨慎勤恳,莫要堕了我们户部的名头。”
程平一怔,笑了,“是。”
窦侍郎也笑了,让程平有见到迎春初绽的感觉。
出了窦侍郎那干净利索得过分的廨室,程平还有点恍惚,原来窦侍郎也会笑的,还笑得很好看……
出了长安地界,程平就与仆人王大、阿桃分开,由他们赶着车去接阿姨,自己则骑着马慢慢地走。
在汴州码头旁的馆驿,程平等了约莫半个月,终于等来了阿姨。
姜氏握住程平的手:“快让我看看你,阿平。”阿姨是谨守身份的人,平时都叫程平“六郎”,只有情绪激动时才唤她名字。
程平咧着嘴笑,姜氏也笑,眼里却泛起泪花。
“高了,也壮了。”姜氏仔细打量程平,身量高了不少,眉眼越发长开了,穿着半新的圆领袍子,带着幞头,带着点贵人们的大方从容,倒真像个做官的郎君。
程平赶忙显摆,“长了有多半拃呢!”
姜氏笑起来,还是个小孩子。以往她小的时候,在学里是最矮的,故而对身长最在意,隔上几个月就自己拿个瓦碴比着头在墙上画线,看长高了多少,每次都嘟嘟嘴,“才长这么一点儿。”
其实阿平真不算矮,在女子中甚至算高的——但她总是和小郎君们比。姜氏想到这里,笑就有些苦涩,这假扮小郎君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这辈子,阿平还能嫁人生子吗?总是我害了她。
程平哪知道姜氏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张罗着要带她去吃汴州有名的蟹肉蒸饼和五味炙。
姜氏赶忙拦住:“做什么出去?我们安安生生的在馆驿吃饭,说说话儿。”心里又叹气,在外面跑惯了,又考了官,若是真再让她闷在后宅,如何闷得住?
程平尊重阿姨的意见,两人就像在家里一样,对坐在榻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家常。
“伯母和婶娘是不是还时常去家里啰嗦?”
“自你当了官,她们倒是客气了,尤其你婶娘,不再提阿香阿圆。”
“那大户人家的女郎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大伯的主意。”
程平点点头,确实看起来像大伯的手笔。
“你信里说有同僚家的小娘子……”
程平嘿嘿地笑。姜氏也就知道了——胡编的,不由得嗔怪地看她一眼,紧接着也笑了。
晚间姜氏拿出给程平做的内衣:“你身子长开了,原来的里衣都不合适了吧?”
程平低头看看,突然有点尴尬,又纳罕,明明前世跟朋友讨论胸围罩杯什么的都是平常事的……难道穿越久了,思想也保守了?或者——男人当久了,也遵循男人的言行规则,对女性生理问题避讳起来?
第66章 县衙众生相
程平拖家带口, 一路南下。
天越走越暖,渐渐的路上花红柳绿起来,大片大片深浅绿色的格子农田,蒙蒙细雨中,披蓑戴笠的农人或车水,或插秧, 又有光脚丫的小屁孩在田间玩耍, 祥和宁静, 宛如山水画一般。
一路舟车倒腾好几回——运河如今不大通,程平就水路陆路掺和着走, 二月底的时候,终于到了米南县。
进城时,城守检查公验, 本有些不耐烦的脸突然精神起来,脸上堆着笑行礼:“原来是名府到了!”
程平笑道:“不要多礼。”
程平骑马在前,驴车在后,缓缓地进了城。
“这新县令真年轻啊。”城守喃喃地说。
另一城守赞同地点点头,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么年轻的县令……可惜安名府家里老父亡故要丁忧。
程平来到县衙,前任县令安敏学亲自接出来,后面跟着县丞、主簿和吏人们。
程平对他执晚生礼。
安敏学赶忙还礼:“程县令使不得!某如今丁忧, 白身一个, 如何敢受县令的礼。”
程平正色道:“平一路行来, 见米南祥和宁静、百姓安居乐业,此安公之功也。平后学小子,合该向前辈一拜。”
安敏学沉默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点动容:“说句僭越的话,以后米南就——交于程县令了。”
程平郑重地说:“平必竭尽所能。”
县丞、主簿等再没想到新旧两位县令初见面竟然是这样一番感人情况。
赵主簿摇头叹息:“二位名府一片公忠体国、拳拳爱民之心,实在可歌可叹。”
李县丞只恭敬地在旁站着,没说什么。
安敏学为程平介绍两位属官,又道:“白县尉有公差,不及赶回,还请不要怪罪。”
程平笑道:“公事为重,谈何怪罪。”
两位县令把臂一同进了内堂,后面跟着属官们。赵主簿使眼色,便有小吏跑去后宅帮着安顿家眷。
安敏学明经出身,吏部试三载不第,去河北道做了几年州府属官,又回长安,终于通过礼部铨选,得授米南县尉。吏部考核成绩不错,当时的县令又告老,便转为县令。这已经是在米南县令上第二个任期了。
算一算,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整个仕途的大半时间都在这里,岂能没有感情?本指望等来一个靠谱的接手人,谁想到,新县令比自己的儿子不大几岁。好在,看起来倒还谦逊知礼。安敏学安慰自己:“总比来个好酒贪色、专司搜刮的老吏强。”
当着面,程平拿出告身文书给安知县看,安知县略看一看,“悦安当真年少有为。”
程平连忙客气回去。
安敏学把文书转给赵主簿,赵主簿并不看,只笑道:“下官这就把它归档。”
安敏学让李县丞拿来县里的户籍、税收簿子,一一跟程平交代,又说手底下的事,“今年的青苗税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悦安看过,便可以上交州府了。”
程平再真心实意地谢一次,有一位靠谱的前任,是件幸事。
程平户部度支主事当了这段时间,不知核查了多少账册,米南的账册又是用程平制的新表写的,只略看,程平便知道,这米南虽然没什么盈余,但也没有亏损——这已经不易,多少后任要给前任补窟窿的。
程平又问刑狱。
安敏学道:“本县一向安宁,少有作奸犯科的,白县尉又是精明强干的,刑狱方面悦安可以放心。”
程平点头:“运河从米南经过,又有别的水域支流在本县,平是北边人,对这个不熟,不知每年几月检查加修?”
安敏学面色欣慰地说:“都是四五月检查加修,这几年风调雨顺,米南地势又比周围州县高,只略防着就是了。”
安敏学看程平似乎很靠谱的样子,终于放下些心来,然而不放心又怎么样呢?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叹气,面上却温和地说:“有悦安来了,某就放心了,明日便回乡守孝丁忧。某祝悦安在米南一切顺遂。”
程平客气地谢他,又还以祝愿。
后宅里,安敏学家眷还在,安夫人正陪着姜氏说话。
姜氏颇为尴尬,自己只是程平的父妾,在乡下不讲究,在官家夫人们面前,不免局促。
安夫人倒也不是什么世家女,只是官家娘子做久了,到底有些气势,对姜氏确实有点看不上,然而如今自己郎君已经卸任,这县衙后宅以后便是人家的了……
安县令却非要让程平住正房,“某已卸任,再住在这里已经不该,岂可再占据正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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