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这种说客是不能抓的,且又是故人,关键是,来的肯定不是他一个,抓他一个意义不大,敢进宰相府,便是做好了“舍生取义”准备的。程平对他点点头,“常公,保重。”
常瑄之退出去。
程平对侍卫孟襄点下头,孟襄马上带人跟了出去。
然而时候不很大,孟襄等便回来了:“属下愚笨,于崇仁坊附近跟丢了。”然后跟程平详细汇报了跟踪过程。有几拨人打掩护,一看便是提前安排好的路线。
“无妨。”程平道。作为一方封疆大吏信重的谋士,能顺利脱身倒也在意料之中,程平让人跟去,也不过是尽人事。
这样一队人来到长安,除了游说自己,还想干什么?
其实长安城内,各国各地的探子细作多了去了,程平倒不怕常瑄之等做出什么治安事件——小打小闹的,对朝廷造不成什么危害,更近水救不了淄青的远渴,常瑄之不是那做无用功的人;大打大闹,他也得有那实力啊。所以,估摸着,常瑄之还是要奔走权贵之门,走上层路线的。
程平想了想,给刑部侍郎写了个条子,让侍卫送过去。
常瑄之来到新昌坊一家寺庙,推开禅房门,小窗下,长身玉立的一个背影。
“仁方回来了?”
常瑄之行礼:“谢公。”
谢亭负着手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如何?”
“事情不谐。果真如谢公所言,程悦安强硬得很,不留丝毫余地。”
谢亭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下面——”常瑄之皱眉。
谢亭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又亲自给常瑄之倒上。
常瑄之赶忙双手接过。
“你观程相面色如何?”
常瑄之疑惑地看他:“气色——程相虽文弱,但气色还不错,且比汴州时更添威仪。”
谢亭微笑:“当初他与陆相离开汴州,我曾去他房内搜查。程相画技一般,平时也甚少见他动笔,却有不少画画的笔墨和瓶瓶罐罐。我当时觉得奇怪,认真查探,发现其中有两瓶颜色,甚是有趣,但当时并未深想,后来汴州事了,也就干脆把这事放下了。”
谢亭微微凑近常瑄之,“那两瓶颜色,似是易容之物。”
常瑄之到底正经文人出身,对这江湖伎俩还不如谢亭知道得多,“谢公的意思是?”
“仁方不觉得程相有些女儿相?”
常瑄之瞪大眼睛,“程相——这样的才气作为,这样的气度威仪,岂能是女郎?”
“我亦不敢确定,毕竟太匪夷所思。”谢亭笑道,“故而,你们可以试一试。”
常瑄之皱眉,“当朝宰辅,如何试来?若不是靠着‘故人’这个身份,我今日都不一定能见到他。”
谢亭微微冷笑,“仁方若做此语,也就罢了。反正是你淄青军的事,与某何干。”
常瑄之连忙站起施礼谢罪:“还请谢公教瑄之。”
“也罢——”谢亭做礼贤下士状扶住常瑄之,把计谋说与他听的。
常瑄之思谋了一阵子,决定干了。实在是淄青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也顾忌不了太多了,若果真如谢尚书所说,当能扰乱前线陆允明之心,即便程相不是女儿身,朝中一乱,后方补给也受影响。至于袭击当朝宰辅的代价——难道此时收手,淄青又能落到好?当年的汴州刘家便是例子。
于是,程平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治安事件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早晨去上朝时,一出坊门便遭遇一群歹徒,程平很不幸地被劫持了。永兴坊就在皇城边儿上,住的都是朝中大员,平时治安好得不得了,再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此袭击宰相卫队,劫持刺杀宰相!
程平捂着肩膀的伤,看车里的常瑄之,半晌,突然笑了:“常公真是走了一步臭棋。”
常瑄之看着程平从破裂的衣服露出的些微白嫩肌肤还有因疼痛格外白的脸,“我为程相裹裹伤吧?”
程平看着他,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程相真想让我自己验证吗?”看着依旧镇定的程平,常瑄之伸手做去触碰她脸的样子。
“放肆!”程平沉下脸来。
常瑄之虽已经八成确定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被这句“放肆”斥得心里一颤,她毕竟是当朝宰相。
“程相所作所为,瑄之佩服得很,无意为难。只要程相答应与淄青合作,某担保,此事必不会外传。待此间事了,瑄之——听凭程相处置。”常瑄之到底不敢造次,反而态度恭敬地做起交易,说到后面神色更加凝重。
不惜搭上命……还真当自己是古代义士了。程平笑哼:“常公以为本相就那么爱惜自己这一命?”
“程相就不怕身份暴露,累及尊亲?”
“常公大约不知道,我父母早亡,又无子女,我便是全家了。”程平有些感慨地道。要说唐代律法还是很不错的,即便是“谋反”那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也不过是正犯斩首,父亲以及已成年的儿子绞刑,三族受牵连的被没收财产什么的,就没有诛九族这种刑罚。程平在钢丝上跳舞,为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在有一定权利之后,就给阿姨另立了户籍,所以,能被牵连的,真的有限。
常瑄之一怔,实在想不到程平是这般身世,当然也想不到她态度这般光棍。
后面有车马追上来。
刑部与金吾卫联合行动,反应很快——一则有程平原来的嘱咐,再则,这毕竟是发生在皇城之侧的宰辅被袭击案件,太骇人听闻了。
常瑄之轻声道:“我等出了城便放程相回来,程相莫妄动。”
程平点头,然而下一刻她竟然一推常瑄之,从窗户蹿了出去。
常瑄之实在想不到一个女人,一个受伤的女人,会有这种骚操作——关键是,这窗户,一般人也出不去啊。
程平从快速行走的马车上跳出,被狠狠地摔了一下,又差点被旁边的马踩死以及被常瑄之的人捉回去,但好赖刑部甄侍郎靠谱,金吾卫这次也超常发挥,程平才捡回一条小命。
甄侍郎让她吓得不轻:“程相——”
程平面色沉静:“让人送我回府。”
“你的伤——”甄太初看程平神色,不再废话,直接扯了自己一块衣襟给程平勒紧肩膀,“我送你回去。”
若说程相遇袭的事传来,朝臣们是震惊的话,那稍后传来的流言,举朝则是直接震一跟头,程相是女子?
这事真假一时又不好核查,程相被刺,在府修养,皇帝派出禁军守卫相府,即便那流言兴起,禁军也没撤——当然这没撤,是不是还出于保护之意,就不知道了。参与营救程相的刑部侍郎甄太初是程相的人,根本问不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史记?刺客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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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掉马,就这样,蠢作者已尽力。
第149章 陆允明归来
仗下议政。如今政事堂无人主事, 不少事情便只能直接让皇帝定夺了,故而议政的时间长了不少。
不管是之前的陈相、邓相, 还是后来的陆允明、程平, 朝政经过他们的手,摆在御案前面的,都是大事要事, 且是条理分明、带有宰相“小纸条”的。如今事情便如一锅糊涂粥,被直接端到了皇帝面前。
让皇帝烦心的还有党争, 前面没有人压着,两党乱拳纷出,弄得朝中乌烟瘴气。至此皇帝方悟出, 不是邓相、陈相或者陆允明、程平一定要党争,而是形势如此,两党必须有个头目,不是陈邓陆程, 也会有张王李赵。
兵部方尚书奏请继续拨钱粮运往淄青前线,户部侍郎邢斌从节约人力物力的角度建议以东部各州县税粮直接调拨过去,方尚书认为还是直接从长安运过去更稳妥。
“你们程——”皇帝停住嘴。
邢斌体察上意的功夫不错, “程相本也是安排这一批粮草从东部各州县调拨的, 行文都着臣拟好了。”
皇帝点点头, 懒得再听邢斌和方尚书争论,“既然如此,就按程相的意思办吧。”
方尚书也没有再说什么——自淄青一战开始,程相对前方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安排好的,应该便是可行的。方尚书在心里一顿,到底是“他”还是“她”?
政事堂这个样子不是办法,皇帝让尚书左丞章令仪、兵部尚书方辛、礼部尚书谢亭一起代掌政事堂,计划着过一阵子,从其中拔擢一二人补入。
程平啊——皇帝无奈地摇摇头。仗下议政结束,朝臣们都走了,小太子进来。
自病时听程平给太子讲史,颇有些意思,皇帝也动了“教子”之心——这孩子被养得太娇了,以后如何承担起大业来?况且有些心术方面的东西,不是大臣们敢教能教的。面对才到自己胸口的儿子,皇帝且没兴起什么防备之心,于是决定自己每日议政后抽空教导一会太子。
太子看着皇帝脸色,舔舔嘴唇。
“我们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莫学那小家样子!”皇帝笑斥。
“学里有人说程师是女子……”
皇帝看向儿子,停顿了一下,温言问道:“告诉阿耶,若程相真是女子又如何?”
太子沉吟了片刻,看着父亲正色道:“韩非子《说疑》中讲:君主选拔人才‘观其所能,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缧泄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当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于民,从而举之。’与这些人比,程师正经科考及第的士人,入仕以来,于国,忠而有谋,于民,爱护有加,岂能因其女子之身,便要嫌弃?”
皇帝脸上露出笑容来:“这是提前想好了,来给你老师说情?”
太子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
皇帝抬手拍儿子后脑勺一下,“还抬出韩非子!平时不爱诵书,难为你怎么背下这么一段来。”
太子憨笑起来。
“那程师?”太子是孩子,又是皇帝最爱的长子,在皇帝面前没多少顾虑,继续缠问。
“你阿耶是那般翻脸无情的人?”皇帝刚才摸着儿子后脑勺的手感不错,又想来一下了。
“真好!那·儿还能常向程师请教。”太子也不是全无计谋的,直接把皇帝本意的生命安全替换成了继续为官。
他这点小心思在皇帝眼里哪里够看,皇帝一边想着儿子到底宅心仁厚,也算明辨是非,以后即便没有大成就,做个守成之君也好,又觉得都十岁了,到底是太天真,还要好好教导。
关于程平被刺一案以及她的身份,两党各有思量,原陈党的人固然想借此打击掐掉一拨政敌,但陆相不在,没人总领,再则皇帝对此事又遮遮掩掩、讳莫如深——朝中议政,皇帝提起程平,叫的依旧是“程相”,围住程宅的金吾卫领的命令是“保护”,给刑部的敕旨则是“审理宰相被刺案”。程相,至少目前依旧是程相。
原邓党就更复杂了,有怀疑的,有纠结的,有琢磨着回头若皇帝治罪如何救她一命的,有暗搓搓琢磨换山头的,当然也有大佬已经另立了山头。
刑部侍郎甄太初是上了程平“贼船”的人,刑部的人本来眼就贼,给程平缠伤时,甄太初已经发现不妥,还是亲自护送她回来。程平没交代他什么,甄太初把后续事宜都办得妥妥的。
这几天,甄太初都在牢里耗着。刚开始让首犯常瑄之等几个跑了,因为有之前还算周密的布置在,后来到底都抓了回来。甄太初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撬开一干人犯的嘴巴,有的确实撬开了,但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而知道重要信息的常瑄之等几个要犯却嘴巴严得很,甄太初又不能这会子就把他们弄死,双方便这么僵持起来。
所有人中,处在风暴中心的程平倒是最舒服的——如果伤口不疼,还能更舒服一点。伤口说大也不算大,就在上回的伤口上面一寸的地方,但这回伤得比较深,程平让自己那干这活一回生二回熟的婢女给缝的,后来太医来了,也只是切过脉,留了药,没再缝二回。
太医来的时候,还没听到程平是女子的消息,皇帝只是派他们来“医治程相公之伤”,程平知道身份已经瞒不住,很老实地让他们医治。
一诊脉,头一位太医当即变了脸色,乍着胆子仔细打量程平,然后抿抿嘴,请自己另一位同僚诊脉。
这一位胆子大些:“程相——”
程平无耻心发作,似笑非笑地调戏两位太医:“二位还要看一下伤口吗?”
太医:“……”
程平收了嬉笑神色,温言道:“二位据实回报圣人便是。”
两位太医互望一眼,躬身行礼,“是。”
太医们对这位程相颇有好感,当初淑妃病重,没有救回来,气急败坏伤心过头的皇帝颇有迁怒之意,还是程相出言相劝,才让给淑妃医病的那几位同僚免于被罚——给淑妃治病的虽然不是自己,但到底物伤其类。
但这事太大,太医们实在不敢隐瞒。好在,程平也没有让他们隐瞒的意思。回去的路上,两位太医虽不方便交流太多,还是叹了一句:“程相,真是可惜了……”
程平彻底暴露了,心倒放下了,每日在家吃饱了睡,睡醒了玩,玩累着吃,把自己当狗子养着。整个府里她最大,愿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奴仆婢子们似是觉得她原来累得狠了,补偿般的纵着她玩,竟没一个规劝的。
到程平肩膀上的伤拆线、差不多好了时,她竟然还胖了一些。
刑部甄侍郎来看她,顺便通报牢里的情况——有金吾卫守着,别的大臣不方便进程府,甄太初负责案件,倒是没问题。
已经入了夏,程平穿着月白杭绸圆领袍,头发只用一支碧玉簪挽着,因为少出门,脸闷得越发白皙了。她笑着与甄太初在外书房门口说什么,扭头便看见大步行来的陆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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