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把陆礼找来,还有稳婆!”
生产的过程, 元和居排练过几遍, 不过霍珩出征在外, 并不了解。晏蓉本来也有些紧张的,但见他这般失措,反而镇定下来了。
她腹部疼痛并不剧烈, 拍拍他绷得紧紧的俊脸, 笑道:“夫君莫急,没事的。”
“你抱我去产室罢,就是先前我们说好的东厢房。”
时人对妇人生产,月事之类的事很避讳, 威力等同黑狗血, 正房是不能用于生产坐月子的, 应当另辟一耳室,作为妇人生产坐蓐之地。
这里的耳室, 其实并不是一定得耳房, 不过反正就是家里相对简单狭小的地方了, 因为时人认为产房极污秽。
晏蓉当然不在意这些, 而霍珩更是不乐意委屈妻儿, 但太特立独行也不合适, 于是就折中一下,决定将产室安排位置等级仅此于正房的东厢房,也一般宽敞明亮。
荀太夫人并没有意见,在她眼看来,曾孙子或者曾孙女,比这些死规矩重要太多了。
霍珩一听,立即取来大毛斗篷,将妻子裹住,戴上兜帽,想想又觉得不够,展开锦被,再裹一层,而后再抱起,往外而去。
申媪等人早就闻声急急赶来,因事前演习过,每人都很清晰地知晓自己的任务,因此气氛虽紧张,但忙而不乱。
晏蓉如今挺重的,不过霍珩臂力过人,步伐依旧稳稳,他将妻子送至产室内房,杵在床前,握着她的手,“阿蓉!”
他冒了汗,看着比晏蓉紧张多了,晏蓉不禁好笑,从两重包裹里伸出手,抹了一把他额头的细密的汗水,“别怕,我好得很,你先出去吧。夜深天冷,莫告知祖母了,免得她老人家来回折腾遭罪。”
霍珩不想出去,但他不出去不行,晏蓉安慰两次,申媪又一脸急色地催促他,他只好松了手,一步三回头了出了东厢,立在廊下等着。
东厢房门前的廊道上,早挂了围席,现在又有粗壮仆妇抬了围屏来,把廊道露天那一侧遮挡得严严实实。大熏笼抬了好几个来,里头炭火挑得旺旺,宽敞的廊道立即烘得暖暖的。
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一为隔绝寒气,以免房门多次开合灌了冷风;二则为了廊下等候的人,霍珩能回固然好,若不能,还有陆礼及一众随时候命的医匠。
仆妇抬来榻几,可惜霍珩根本坐不住,他焦急在产室门前踱步,见自己挡了进出侍女的路,这才勉强退开了几步。
这才刚开始,里头并无多少动静,他心急如焚,捉住进出的侍女问了好几遍,直到申媪出来劝了两句,他才消停了些。
没多久,被通知的医匠们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还有陆礼,他挺讶异的,毕竟半夜被人擂门擂醒,晏蓉要生就算了,霍珩居然还回来了。
“主公。”
陆礼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还跟了一个下颌微抬的云川先生。他知道自家主公对妻儿有多么看重,怕不稳妥,磨了好些天,终于把自家师叔给磨答应了。
云川先生对师侄的住所还算满意,每天有人被他骂骂也挺惬意的,于是暂居下来了。他对霍珩的宏图伟业不感兴趣,霍珩也不强求,从不打扰,所以还挺和谐的。
陆礼的医术,泰半乃云川所授,陆礼并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他废了不少心思请来师叔的原因。
云川能来,霍珩挺惊喜的,他压下焦虑,拱手施了礼,道:“先生夜半前来,珩感激之极。”
云川先生一头乌银交杂的长发被大风吹得有点凌乱,不过他神色倨傲一如既往,也不还礼,双手笼在袖筒里,淡淡道:“我不过是应了我那无能师侄罢了,霍侯很不必感激我。”
说罢,他也不在东厢房门前坐下,而是顺着围了围屏的廊道,大摇大摆走了隔壁的花厅,还吩咐侍女取棋盘来,他对守门这活没任何兴趣。
“无能师侄”陆礼一脸尴尬,连忙对霍珩拱手,“主公,……”
“无事。”
霍珩抬手制止,云川在邺城住了这么久,他虽没特地去见,但对方什么性子的人,还是有所耳闻的,他对陆礼说:“劳先生多费心了。”
宾主二人寒暄两句,陆礼见霍珩心不在焉,干脆退到一边坐下,一边和医匠们低声交谈,一边看着他家主公在踱来踱去,十分烦躁。
整个元和居灯火通明,从上到下只盼望一件事,晏蓉平安生产。
……
至于产室中的晏蓉,远没有想象中轻松。
早早选出来的稳婆医女们已经住进元和居,后脚就进来了。她们经验十分丰富,询问并略作检查后,立即取备好的锦垫垫起晏蓉腰臀,让她躺着不要起来,腹部疼痛要隐忍,不可胡乱痛呼泄了力气。
这一点晏蓉是知道的,她十分配合,后申媪端了碗加了鸡蛋的汤饼即面食来,她趁阵痛的间隙,小心翼翼抬起一点上半身,抓紧多吃填饱了肚子。
缓慢而迟钝的疼痛,开始并不强烈,间隔也长,还能很容易就忍受了。
后来,宫缩愈发频繁强烈,腰部,臀部,甚至脚后跟都感觉到非常非常的痛感。
汗水湿透寝衣,滚圆的汗珠从鬓发间凝聚,沿着额头脸颊淌下,侍女小心抹去,晏蓉却顾不上了,她终于忍不住溢出低低的痛吟。
越来越强的疼痛拉锯般的反复折磨她,渐渐地,她连神志都开始模糊,霍珩似乎在外面反复说话,可是她再没能注意,恍惚间只觉天都似乎亮了。终于,稳婆再一次检查后,激动道:“是时候了!夫人,借着痛劲儿,您往下使力!”
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晏蓉精神一振,睁开被汗水濡湿的眼睛,咬紧嘴里的软帕子,使出这辈子最多的力气,拼命地往下使劲。
“对!夫人,就是这样!”
“啊!看到头了!”
“夫人快,快多使一把劲儿!”
……
怎么可以这么痛?!
有几次晏蓉都感觉自己要支撑不下去,但她始终谨记自己母亲的身份,灵台始终留有一丝清明,在最痛楚那一刻降临,她吐掉嘴里的帕子,长声痛呼拼命使劲。
终于感到身下一痛,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她倏地睁开眼睛,见稳婆抱出一个红彤彤的小东西,喜笑颜开:“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小女郎!”
是个闺女么?
晏蓉还来不及喜悦,就见稳婆笑意一僵,对方竟惊呼道:“啊,怎地不哭?!”
她将小女婴嘴里掏干净,提着小脚丫拍了一下小屁屁,小女婴却没有如意料中一般嚎哭出声,她不信邪,又拍了一下,还是没声音。
刚还酝酿着巨大喜悦的产室,气氛立即急转直下,人人面露惊惧之色。
“不可能的!”
晏蓉心胆俱裂,“腾”一下竟以手撑床直接坐起,她鬓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厉声喝道:“你胡说!不可能的!!”
她挣扎着要下床,唬得申媪猛扑过来:“夫人,你不能下地!”
这当口,一直在外头凝神倾听放霍珩已“砰”一声冲进房门,他大步绕过屏风进入产室,“孩子怎么了?”
晏蓉一见他,泪水刷刷落下,悲道:“夫君,快,快叫陆礼,救救我们的女儿!”
她惊慌失措,拼命告诉自己还能救的,女儿小是略小的点的,但骤眼过去发育完好,只不知为何,没能睁开眼睛也没能啼哭罢了。
可以救的!从女儿出生到现在,也就过去几秒而已!
霍珩只觉得自己心脏拧成一团,呼吸都几乎停滞,但好在他经历过大事小事无数,一时十分镇定,他毫不停顿上前,小心抱过小女婴,一边疾步往外,一边对晏蓉说:“陆礼神乎其技,云川先生也来了,没事的!你莫慌,先专心把腹中孩儿生下!”
他人已经到了外间,也不敢出门,只高声道:“陆礼,陆礼快来!来人,去请云川先生!”
晏蓉感觉有了希望,心中略松,腹痛加剧,她不得不努力收敛心神,先生下肚里这个小的。
再说外间。
陆礼和一众医匠后脚涌入,已经等在外间,一见霍珩出现,他立即上前接过小女婴,疾步至行至上首的长案,将小女婴置于其上。
“散开些,勿要都围上来。”
他先摸了摸小女婴的脉门,面色十分凝重,立即搓热掌心,替她揉按胸腹位置,又吩咐快取热帕来。
诸人纷纷散开,不敢围拢,长案前仅霍珩在侧,他单膝跪着,双手攒拳,一瞬不瞬盯着案上小小的女儿。
他很紧张,如果可以救活女儿,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惜陆礼这边进展得并不顺利,推拿揉按,轮番热敷,一连串手段下去,小女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他额头滴落汗水,喝了一声:“取我金针来!”
这么小的一个婴儿,金针必是最后的手段,霍珩闻言呼吸凝滞,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打搅陆礼,只死死按捺住自己等在一边。
金针立即送至,陆礼手一翻,已经捻了一根在手,烛火一灼,他将金针对准小女婴头部穴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包括陆礼,他闭了闭眼,凝神盯着针尖,手刚微微一动,身后忽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
“你这第一针,当先刺膻中更为宜。”
诸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云川先生,他拢着袖子,施施然自花厅行来,刚到东厢门口,刚好赶上陆礼施针。
陆礼和霍珩大喜,二人不约而同站起,陆礼急道:“师叔,你快来!”
……
*
晏蓉心里始终惦记着女儿的,一腔焦急化作无穷力气,她咬紧牙关,刚躺回去就借着一阵胞宫强烈收缩的疼痛,一鼓作气,将腹中这个小的生下。
“生了!生了!”
“是个小公子!”
稳婆连汗都来不及抹,心有余悸的她一接住了孩子,立即清理并倒提,轻拍了一下他的小屁屁。
小男婴扁了扁嘴,“哇”一声嘹亮啼哭,穿透了阻隔传到室外,宣告他的诞生。
听这哭声,看这挣扎的劲儿,必然是个健康的。
晏蓉心里松了一半,唤了一声“阿媪”,将儿子交给乳母照料。她自己却已翻身而起,在侍女稳婆们的惊呼声中抓起床畔干净的下衣套上,又随意裹了件斗篷,连鞋也没穿,人已往外头奔去。
她绕过屏风,大力拉开内室的门,正正好看见云川先生接替陆礼的位置,捻起金针,往女儿心口刺去。
晏蓉倏地站住,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云川先生丝毫不受影响,手上十分稳,气定神闲给小女婴胸口刺了两针,而后是头部一针。
众人屏息以待。
慢了一息,小女婴似乎动了动,而后她撅了撅嘴,“咿呀”一声后,细细的婴啼终于响起。
第77章 平安
婴啼细细的, 几乎被内室里她弟弟的哭声盖过去了, 但却是真实存在。
小女婴手脚开始挣动,咧着小嘴儿啼哭,霍珩和晏蓉直直盯着, 一时喉头哽咽。
夫妻俩完完全全陷入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当中。
云川先生顺手摸了摸孩子脉门,并没说什么, 陆礼忙上前描补, 他仔细听了听脉息后, 道:“脉象均匀和缓,节律齐整, 已无碍。”
室内诸人闻言大松一口气,新选出来的乳母已赶紧捧着细布和襁褓,先上前伺候小主子穿衣。
晏蓉脸上凉凉的, 她抹了一把, 满满是泪。
霍珩回头看她,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长目, 也隐隐有泪光闪烁。
晏蓉冲他一笑。
她是喜悦的,却不知如今自己的模样实在狼狈, 鬓发凌乱, 有汗水浸润的乌发黏在她的脸部颈部,毫无血色,苍白如纸, 只裹了件披风倚着门框勉强站立, 摇摇欲坠。
她确实支应不住了, 刚扬了扬唇,身躯却晃了晃,双目一阖,失去知觉无声倒下。
最后残余的一丝意识,她恍惚听见霍珩的惊呼,自己似乎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
*
晏蓉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体已恢复了清爽,嘴里还有些甘涩的味道,她分辨一下,似乎是参汤。
她脑子混混沌沌的,好半晌才醒悟,自己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晏蓉立即回忆起昏迷前的一幕,她一惊,倏地睁开眼,“我的女儿!”
一开口说话,她才知道喉头干涩得几不能成言,短短几个字,她就不得不咳嗽了两声。
“女儿很好,你别慌。”
霍珩一直守在床畔,见她清醒一喜,立即按住,又提起方几上的小壶,斟了一盏温水,试试温度正好,他一手半扶起她的上半身,一边端了杯盏过来。
“先喝口水,孩儿们身体康健,都好好的,正和你睡一起呢。”
两个孩子都诊过脉了,弟弟足有五斤出头,是个强壮的小子;至于姐姐,虽一开始有惊,但最终无险,陆礼先前的每日诊脉还是十分靠谱的,她是略弱了些,但问题不大,养的时候多注意些就行了。
生为霍家嫡女,养得精细是必然的,确实并无妨碍。
晏蓉倚在夫君的臂弯,一边就着他的动作喝了两口水,一边眼神已经往大床里侧看去。
两个大红襁褓并排放在她的身畔,小家伙们都在闭眼呼呼大睡,两张小脸儿红彤彤,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胎发很浓密的,戴着小帽子都能看见一些。
平心而论,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并不好看,晏蓉却异常心满意足,她肯定全天下的小孩儿,都不及她两个宝贝漂亮。
左边的小家伙两腮肉肉的,必定是儿子了,至于右边那个脸小小的,睡觉还不忘微蹙眉心的小娇气包儿,肯定就是她吃了大苦的小闺女了。
晏蓉心疼万分,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一切很顺利的,怎地就这么惊险呢?
难道是因为双胞胎之中的老大,总会弱一些吗?
她想凑过去亲亲闺女的小脸,霍珩制止,扶起她,再取了引枕垫在她身后,让她斜靠着半坐起来。
然后他自己上了床,将孩子们轮流抱起,凑到晏蓉面前。
“你莫乱动,先好好用些吃食,都昏睡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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