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就一个掌柜一个伙计,晏蓉在门口站了半晌,二人惊异抬头看着她。
晏蓉一笑,信步进了店,随意找了张靠窗的小矮案,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晏一掏出帕子,将矮案上没擦干净的水渍擦了,然后和护卫一同站在主子身后,一言不发。
掌柜是个半老头子,颤颤巍巍走上前:“老朽给贵客见礼了,不知贵客要用何种酒食?小店简陋,有招待不周之处,请贵客见谅。”
这老头一脸诚惶诚恐,晏蓉微微一笑:“店家,选你们拿手的随意上一些便可。”
她赶在掌柜颠颠儿应诺之前,补上一句:“还有,我欲拜访你的东家,还请通传。”
晏蓉往柜台边上的小门瞥了眼,这类小店一般前店后家,也不知门后地方有多大?不过想来不小就是了。
掌柜眉心一跳,哈哈笑了两声,状似不解:“郎君此言何解?小店乃小老儿所有,并无其余东家。”
不得不说,这老头演技还挺好的。晏蓉也不恼,把羃离摘了随手搁在案上,微微笑侧头看他:“我有要事欲拜访霍郎,还请店家通传。”
一瞬间的视觉震撼太过强烈,好在掌柜的见过不少世面,很快回了神。他干笑两声张嘴欲言,晏蓉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直直盯着他,让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掌柜脑子快速转动,也不答,只说:“贵客稍候,酒菜马上就好。”
他欠身,吩咐伙计打酒切肉。
伙计切了一盘子白肉,连同略略带黄的浊酒端了上来,恭敬退下,掌柜继续在柜台算账,仿佛刚才的对话并没发生过。
晏蓉也很平静,也不动案上酒肉,只微微阖目。
小店内恢复了静谧,只隐约听见巷子里孩童打闹声,妇人拌嘴声。不知何时起,柜台后空无一人,那掌柜已开了小门进去了。
晏一撩了一眼,垂下眼睑。
*
掌柜也不进后院的房舍,他直接穿过逼仄的小院,绕着灶屋旁的大水缸一拐。低矮的灶屋后堆满杂物,左闪右避到最后墙上有道破旧的木门,一推开木门,竟别有洞天。
这是与小酒家后院相连的一处房舍,十分宽敞,外表陈旧里头布置却相当不错。正房次间被为辟书房,一个高大青年坐在案后,正垂目翻看手上的信报。
掌柜的进门后只见了礼,便垂手站在一边,不敢打搅。
半晌,那青年看罢密报,抬眼:“何事?”
掌柜一扫刚才的老态龙钟,恭敬回道:“禀主公,那人还没走。”
虽然没有进来禀报过,但他主公肯定知悉酒馆里发生的事。
“洛阳果然不愧天子脚下。”卧虎藏龙。
青年即是霍珩,他似笑非笑,看似平和,实则眸底冷光闪动。
居然知道他折返洛阳,还能找到这个地方?
那对方知悉他为何折返吗?
霍珩神色一敛,淡淡道:“今日我就会会他,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说着他站起,一拂衣袖正要出去,却见那掌柜的还有话要说,吞吞吐吐,似乎难以启齿。
霍珩剑眉轻蹙,下面的霍望立即喝道:“究竟还有何事?还不速速道来?!”
那掌柜忙拱手:“禀主公,那人,那人身穿男装,却不似男儿身。”他迟疑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他,容貌甚美。”
不是男的,那就是个女的了?
还甚美?!
什么乱七八糟的,霍珩有些不喜,看来洛阳据点的人得整理一下了。
他不置可否,直接大步出了房舍,穿过小门往小酒家而去。
直到真见了人,他才明白为何掌柜特地禀了最后一句。
一个身穿青色深衣,玉冠束发的年轻人跪坐在矮案旁,侧身对着小门,骤一看肩背,就可以确定是个女子无疑。
阳光穿过大开的木窗投入室内,这人一半身躯沐浴在阳光下,金色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白玉无瑕,脸上细细的绒毛似乎看的清,睫羽又长又翘,微微颤动。
这人似乎能发光,身处陋室灿然生辉。
是她?!
没错,霍珩只一眼,就把晏蓉认出来了。他没想到在此地再次见到她,先是一怔,随即神情一肃,沉声道:“殿下微服寻臣,不知所为何事?”
他声音很冷,不管先前对她有何观感,此刻只余警惕与戒备。
霍珩目光如冷电,一边说着,一边已将对面三人上下扫了一遍,又使个眼色给霍望。
霍望正因霍珩的称呼大吃一惊,陆礼等人也是,从惊艳中回神,诸人正惊疑不定地打量晏蓉。霍望立即一挥手,吩咐掌柜打烊。
“霍世兄。”
晏蓉的声音清澈如山涧泉水流淌,涓涓淙淙,抚平初夏里的一丝焦躁。相较起霍珩的客套与警惕,陆礼等人的惊疑,她表现得非常平和,站起来施了一个平辈礼,落落大方。
“先前因多有不便,不得不贸然打探世兄行踪,还请世兄见谅。”
她微微一笑:“为致歉,小妹在太尉府有些人手,或许世兄能用得上。”
第12章 谈判
晏蓉称霍珩为世兄,其实非常合理,晏祖父和霍珩父亲就是挚友,两家可以称得上是世交。
甚至她还能称他一声表兄,因为霍珩早逝的母亲也姓彭,和晏蓉的母亲彭夫人同出召陵彭氏。虽然血缘关系很远了,二人也没见过几面,但在这个以宗族为单位的古代,这同宗姐妹的关系却是不可否认的。
不过晏蓉还是选择称霍珩为世兄,不远不近,距离恰到好处。
她微笑说完一句话,霍珩却未见神色稍霁,狭长的眸子微咪:“哦?你知道我等为何而来?”
这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但他心中戒备已经提高到顶点。她竟然能知道自己为太尉府而来?霍珩立即想起昨夜离营时那莫名的窥视感。
他心念急转,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进一步透露情况。
缓步行至窗边的矮几,他在晏蓉刚才所坐位置对面跪坐下。不管怎么样,她情报能力不容小觊,霍珩已经将人放在能和自己平等对话的高度。
“世兄可知?洛阳已是暴风雨前夕矣。”
霍珩不置可否,晏蓉一笑,缓声道:“世兄大才,想必是知道的。”
“洛阳动荡,小妹身似浮萍,为自身计,不得不提高警惕,多多收集各方信息。恰巧,小妹手下有人在太尉府,多少有些权力。”
晏蓉坦言,时间并不多,她希望今日就能解决此事:“田崇虽病重,但太尉府依然极其重要,因此我曾下令,不拘大事小事,但凡有异常的,俱报与我知。”
“当初不过因谨慎之故,却是知悉了太尉府西苑有些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晏蓉歉意一笑:“不想又时机恰好,小妹竟知晓了世兄折返洛阳之事,因而……”
她住嘴不说,跪坐着给对面的霍珩一抱拳:“冒犯之处,请世兄见谅。”
晏蓉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什么恰巧,什么谨慎,统统都是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我知道你对太尉府那表面荒废实则乃私牢的西苑有所图谋,刚好我手里有人,问你需要不需要?
霍珩自然是听得分明的,沉吟片刻,他忽然一笑,抬出手虚扶了晏蓉一把,道:“若能得世妹鼎力相助,愚兄感激之至。”
不管晏蓉来者善或不善,二叔安危为重,这突然出现的助力,咬手与否他都接了。
霍珩去年才得知二叔未曾战死,之后,他立即重点照顾太尉府。可惜田崇能把持朝纲二十年,可不是吃素的,他重病前太尉府极难渗透,后来卧病在床,但规章制度仍在,送人进去不必以前容易多少。
时间太紧,人手安插有限,而且就算人进去后,一时很难往上爬。
霍珩反复斟酌过,欲趁凉州军进洛阳,大乱起,太尉府成为旋涡中心时,里应外合,趁乱硬抢。只是他已经把从前现在的探子都调动起来了,依然不是十分有把握。
这种情况下,如果多了一个有权力的内应,事半功倍,成功率大大增加。
霍珩最忌惮的,就是伤了叔父性命,晏蓉此来可谓及时雨。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他少年时都不冲动,更何况现在?他立即点头答应。
于是,这对几乎是素未谋面的“世兄世妹”,一时如久别重逢的挚友,好生寒暄几句后,霍珩又说:“世妹慷慨相助,愚兄感激涕零,不知世妹可有何为难之处?愚兄不才,望能略尽绵力?”
什么为了致歉提供帮助,听听就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上门来帮忙,肯定是意图的,等价交换才是正道。
二叔安危在前,霍珩打定主意,只要对方要求不伤及他的根本,这笔交易他就会立即应下来。
要是对方不识趣,那,他会想办法让她改变条件的。
霍珩淡淡微笑:“世妹只管说来,莫要有所顾忌。”
晏蓉嫣然一笑,为简陋的小酒馆平添上一道亮光,“世兄体恤。”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她微微低下头,似有些羞赧:“小妹确有些为难之处。”
“世妹且说。”霍珩眉峰不动。
这两人一唱一和,演技精湛,粗豪如霍望有些受不了,偏事关要紧,他分得出轻重,只能按捺住。他侧头看了看陆礼,这家伙看得津津有味,他翻了个白眼。
“既然如此,小妹就坦言相告了。”
霍珩极具威势,哪怕现在状似温和,气势也比怀帝这个天子强多了,晏蓉却谈笑自如,丝毫没有影响,她见铺垫已经完成,于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大齐君王无道,奸佞频出,今已大厦将倾。”
作为大齐皇后,她这话说得平铺直叙,无一丝波澜:“小女子蒲柳之姿,无力救国救民,居长秋宫,亦非我所愿也。惟愿趁此时机全身而退,返回太原,承欢父母膝下。”
晏蓉笑意已敛,十分认真一拜:“我居洛阳四载,虽小有势力,然大乱起却不敢妄言能保存自身,能顺利出洛阳返回太原,还望世兄助我一臂之力。”
她的美眸闪过希冀,霍珩却一怔,他万万没想要,这个就是晏蓉的目的。
如此淳朴,如此让人诧异。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霍珩身后诸人更是面露惊讶,毕竟在之前,他们满心警惕,琢磨着晏蓉会借机提什么过分要求。
离开洛阳确实并非易事,但相较于他们之前所想,现在真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世兄等,难道以为我对冀州有何企图不成?”
晏蓉不禁苦笑,她能找到这里,下的功夫确实有些多了,对方如临大敌不奇怪。实则她方才所说的,却是自己眼前最大的困难,各人处境不同而已。
“于冀州,于霍氏,于世兄,我唯有歉意矣。”
“我早该向世兄当面致歉。”她站起来,对霍珩深深一福身:“悔婚非我所愿,却有负于你。”
这是她和霍珩之间最大的问题,晏蓉却直接说了出来。悔婚之事,确实存在,她家做得不对,没什么好推诿的。
“你若要责怪我,我自受之,只盼你莫要以为,太原晏氏皆背信弃义之辈。”
忆起当年艰难,她有些悲伤,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霍珩喉结滚动一下,长身而起,亲自俯身,用双手扶起她:“天意弄人,非你之过。”
晏蓉说的是真话假话,霍珩能分的清,此刻戒备已消,嫌隙全去,他声音放缓:“你莫要耿耿于怀。”
霍珩感同身受,两人同为当年那场战役的受害者,彼时他已极不易,太原晏氏想必更甚。因此当年接到信笺,不管是他本人,还是霍家,都没有责怪对方。
只是若没有那次意外,两人,该是夫妻了吧?
如此一想,他看向她的目光难免添了一丝复杂。
“谢世兄大度。”
得到确切的谅解,晏蓉心一松,她再福了福身:“今日突然造访,阿蓉自知此举多有不妥,恐世兄已不喜。”
她苦笑,先前她并没接触过霍珩,恐怕再来一次,还会做出如此选择。
“阿蓉厚颜,还望世兄怜惜阿蓉独身在洛阳,多有不易,能原谅阿蓉鲁莽。”
“世妹不必愧疚。”
说开了,霍珩不但能理解晏蓉的做法,相反还很认同,颔首:“洛阳虎狼盘踞,多多谨慎亦不为过。”
他下意识想起初见时她的自信飞扬,忽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霍珩难得对一女子有了欣赏之意,他再次俯身,扶起晏蓉,温声道::“你我世交,即使并未襄助于我,我亦应伸出援手。”
这话不假,晏蓉所求之事,单凭父辈交情,他也是能施以一定援手。当然了,前提是确实她无害。
他徐徐道来,态度和熙,早不似方才般隐带防备。这一刻晏蓉是感激的,孤军作战四年多,终于遇上一个说愿意无偿帮助她的故人。
她百感交集,一时心中酸楚,眼眶一热差点掉泪。
好在记得场合不对,她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微微泛起的水光。
这么一低头,却看见一双古铜色的大手。霍珩扶起她,还未松手。
青筋微现,上面还有细碎的伤痕,这是一双常年习武拿重兵器的手,很大,很烫,很厚实,还很粗糙。
夏衣单薄,他握着她的小臂,她能感觉到上面兵刃磨出的老茧,温度已透过衣料,熨烫到她的肌肤。
晏蓉脸颊有些发热。
刚才心有挂碍未曾察觉,现在才恍觉眼前是个健硕的成年男子,高大,魁梧,她这辈子长得已算高挑,头顶却才到他的脖颈处,他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两人站得很近,陌生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很干净,很醇厚,如他的人一般不容忽视。
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动了动手臂,他却并未收回手,她微诧:“世兄?”
她仰头看去,不想,正正好撞上他的双目。狭长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眸,瞳仁黝黑,幽深不见底,似有旋涡将人一吸到底。
晏蓉的心忽一颤。
“世兄?”
“嗯。”他松开手,虽慢半拍,但态度自若,方才一幕仿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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