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
第9章
今晚和司机一起去接孟兰亭的年轻女仆名叫阿红,抢着将孟兰亭带来的简单行装抱了进去,利索地归置着。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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