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脆声应是,熟门熟路地将那屋门从外头关上,复又回身立在廊下。
陈劭喜静,又时常困倦,这大白天睡上一觉乃是常事,小童儿早就习惯了。
陈劭未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梢间。
那梢间儿四壁雪白,墙上既无悬琴、亦未挂剑。除一张朱漆榻外,房间里家什极简,不过一椅一案而已,尽皆陈于窗下。只此时那窗户却是关严了的,屋角蹲着只铜兽大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意,满室幽静。
这个狭小的房间,如今便是陈劭的卧室。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放下两侧帐幔,又不紧不慢地钻入帐中。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似是忘了手里还拿着药匣,径自将之带入了帐中。
当帐慢合拢,终于置身于这片相对安静的小空间时,陈劭的动作,忽然变得急切起来。
他将药匣平放在榻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撕开那上头的封条儿,一把便掀开了盖子。
刹那间,匣中事物已是尽现眼底。
那药匣内部分作了两排,每排十格,共计二十格,皆是大红绒布衬底,每一格里都放着一枚龙眼大小的药丸,外头的白蜡裹得十分均匀,很是精致。
陈劭并未去管那些丸药,而是先向那匣盖处翻找起来。
那匣盖的反面亦衬着大红绒布,布的中央裁开了一线,里头插着一只小信封,上写着“固真大补丸用量与用法”几个字。
这是每回送来的丸药都会附赠的医嘱,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那信封,陈劭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鼻翼不住翕动着,颊边浮起两团潮红,身体竟在不自觉地战栗。
抖着手指拿起信封、抽出信笺,再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笺上内容,陈劭的眼睛,瞬间亮得怕人。
胡乱将那信笺丢在榻上,他一把拿过药匣,竭力忍住心头躁动,认真地一个一个地点数着丸药。
先是第一排,从左到右,共数了九个数,他修长的手指在那药格儿上点了点,随后便以之为基准,朝正下方移了一格,再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往回数了三个药格儿。
随后,他便拿起这一格儿里的丸药,用力捏碎封蜡。
“嗒”,一声轻响,一张折成卷儿的小字条,自那白蜡中滚落而出。
陈劭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复又张大双眼看向那字卷儿,甚至还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
字卷儿随着他的动作滚了几滚,他这才像是终于相信了,面上瞬间涌出狂喜,颤抖着拣起那字条,缓缓展开。
“勿寻周,勿再念,各自安。”
纸条儿之上,只写了这寥寥数字。
潦草的笔迹,字体向着一个方向倾斜着,似是匆忙间写就,纸条儿也像是从什么上头临时撕下来的,边角参差不齐。
陈劭痴痴地望着那纸条儿,蓦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晃动着,缓缓抚过那上头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神情虔诚,如若信徒朝拜心目中最伟大的神祗。
就这样无声地摩挲着那张字条,良久、良久。
直到最后,他的眼角边,滑下了一滴泪。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冰冷的泪水淌过面颊,嘴角慢慢向两旁拉扯,扯出了一个极为凄凉的笑。
“九月……初三……”他喃喃地道,语声极轻,那凄凉的笑似在这声音里散开,染湿了他的双眸:“原来你……你还记得啊……”
他的眉头紧紧拢着,面上的神情有些痴狂,又有些甜蜜,还有些辛酸,最后,终是归于无尽的凄绝。
他慢慢地睁开双眸,脸上的泪也不去擦,只举起字条儿小心地贴上前额,旋即又拿开,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上头的字,仿佛要将每一点墨色、每一道纤维,都深深的刻进心底。
良久后,他终是无限留恋地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诀别般的神情,将那纸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半晌,再吞咽而下。
那一刻,他整张脸都散发着幸福的辉光,仿佛正品尝着这世间最绝妙的美味,可眼角,却再度滑下了两行泪。
屋角的冰錾吐露着白烟,丝丝缕缕,散入这寂静的小屋。
夏风阵阵,拂过阖拢的窗扇,又掠上紧闭的门扉。藤萝在风里轻盈地晃动,花香细细、叶影沉沉,锁住了这满院的心事……
第300章 肖氏姨娘
接下来的数日,枕霜居的大门再不曾开启,就连李氏数次探望,都被陈劭挡在了门外。
陈劭托人告诉许老夫人并李氏,最近有些累,要好生休息休息,不希望外人打扰。
这其实也算是常态了,他这个病本就宜静不宜动,他乐意关起门来养病,众人亦不疑有他,更没有人敢于私下议论。
在国公府中,“二老爷”这三个字是绝对的禁忌,就连各房头儿的主子都不敢妄议,底下的仆役那就更不敢乱嚼舌根儿了。
陈劭这一静养,李氏便腾出了时间,于是又将鸣风阁诸事拣起,陈滢倒是得了几日清闲,便拿出不少银子,派人去外头的书肆大量购置图书,再送去女校。
原先在济南时,她就已经买了不少的书籍,用以在女校建立一座图书馆。只是,大楚朝各地的书籍并不互通,盛京这里能买到的书,济南却是买不到的,于是,趁着这几日无事,陈滢便展开了她的购书大计。
她还有个不成计划的计划:待以后有机会,她定要走遍大楚朝的每个角落,搜罗各种书籍,务要把泉城女校图书馆,建成大楚朝第一大图书馆。
自然,以目前情形看来,女校那点儿可怜的藏书量,怕是连人家的私人藏书阁都比不上的。
除开忙着买书的事,陈滢亦时常去见李氏,用着各种理由、各种办法化解她的愁烦,陈浚亦时常陪母亲说话,又买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哄她开怀。
在一双儿女的悉心陪伴下,李氏总算没那么忧郁了,胃口较之前好了许多。
有一次,陈滢过去陪李氏闲聊,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说起了那件被陈劭极为珍视的青衫。
其实,自离开枕霜居后,陈劭那充满眷恋看向旧袍的画面,便深深地印在了陈滢的心底,怎样也挥之不去。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这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她却将之记得如此之牢,委实不可思议。
因着这个原因,在聊到这个话题时,她便将这事儿说了,又问李氏:“娘可知道原因么?”
听了这话,李氏的面上便现出了极为温柔的神色,说道:“那件衣裳我也有印象,是肖姨娘……当年亲手给你父亲缝的。”
陈滢微微一怔。
肖姨娘是陈劭的生母。
她原本是许老夫人的陪房丫头,在许老夫人诞下长子后不久便被抬成了姨娘。听说她身体不大好,在陈劭五岁那年便病故了。
李氏神情叹惋,语声怅然,又续道:“听你父亲说,当年肖姨娘自知时日无多,强撑病体为他缝了这件衣裳,是比着国公爷的身量儿缝的,实是一片慈母心肠。那衣裳你父亲一直留着,考中秀才和举人的时候,还曾穿过几回。后来年深日久,衣裳被虫蛀了,我替他又补了起来,我记得在上头绣了几丛竹叶。”
原来,那件旧衣之上承载着的,是陈劭对生母的思念。
陈滢点了点头,脑海中现出了那件铺地的青衫。
的确,在那件青衫的衣角处,确实绣了数丛竹叶,上面的丝线也有些旧,应该便是李氏当年的针脚吧。
只是,陈劭当时的神情,给陈滢的感觉并不像是在思悼逝者,那种眷恋的神情太过强烈,与其说是孺慕,倒不如说是在朝圣。
那位肖姨娘,果真有这样强大的人格魅力么?
思绪转到此处,陈滢便没再继续往下想了。
这也不过极小的一件事,李氏给出的答案又很合理,陈滢的注意力便又重新放在了扩充图书馆藏书上。
书寄出后没多久,陈湘便来了信,信中说那些书都收到了,又道她与陈涵如今每天都去女校上课。因陈滢准备得很充分,她们上起课来倒还顺利。其后,陈湘又将学生各科的表现备细说了,光是这些就足足写了五大张信纸。
陈滢总觉得,陈湘很有做老师的潜质,这封信如果抛开起首与末尾的问候语,就是一份完整的学生各科成绩调查报告。
陈涵也在信里夹了张字条儿,简单问候了陈滢并家人安好,然后便列出了十几个物理方面的问题。
这门课是由她代课的,虽然陈滢的教案写得很详细,但有些内容她一个现代人能看明白,陈涵这个古代小姑娘却弄不懂,于是便一并问了出来。
读着她们的来信,陈滢终于放下了心。
女校运转正常,陈涵甚至还专门就物理问题与她探讨,她觉得,这日子简直顺得让人想要唱歌。
时间在忙碌间匆匆而逝,转眼已是五月二十七。这是整个五月最好的日子,宜嫁娶、出行、祭祀、交易。
陈濮的婚礼,便在这一天。
陈滢当日起了个绝早,提前做完功课,这厢才一梳洗完毕,那一头儿罗妈妈便过来了,催着赶着让她换上了新裁的衣裙,再将才打的首饰选了两件戴上,收拾一新后,她便又被罗妈妈赶去了明远堂。
今日的国公府,处处张灯结彩,人人面带笑容,热闹到了十分,来来去去的仆妇们走路带着风,尤其是长房的水鉴轩,几乎便被那喜庆的颜色给包围了,许氏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
六姑娘陈沅等几个年纪小的难得可以撒欢儿,长辈们又不会多管,她们自是乐得不行,齐齐聚在那仪门前头,说是要好生瞧瞧新娘子。
她们中最大的便是陈清,其实她的玩儿心并不比那几个小的差,可又怕混在她们里头被人笑话,便死活拉着陈滢一起。
陈滢十分无奈,站在那仪门后头的一排花树下直摇头,道:“你这也来得太早了,那迎亲的花轿都还没离府呢,这时候来的都是贺客,又没有新娘子可看。”
众女闻言俱笑,陈清握着嘴道:“没有新娘子可看,便看看客人也好。”
仪门内外人来人往的,确实挺热闹,小姑娘们是被拘得狠了,看谁都觉得新鲜,瞧得津津有味。
“你们怎么不去瞧瞧大哥哥去?”一旁蓦地传来说话声。
陈滢微微一惊,转首看去,便瞧见了一张清丽的脸。
竟是陈漌。
第301章 小圃花开
见来人是她,众女先是愣了愣,旋即上前见礼,陈漌便掩口笑道:“你们有给我行礼的功夫,还不快去大哥哥屋里瞧瞧?他穿着一身红呢。”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陈濮平素不苟言笑,行止端正,很难想象他穿着新郎倌儿的大红袍的情景,想必是很好玩儿的。
一众小姑娘蠢蠢欲动,却又不敢现下就走。
陈清乍着胆子上前两步,觑着陈漌的面色,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大姐姐,我……我们现下就去瞧瞧大哥哥,大姐姐看可使得?”
她们几个其实都有点怕陈漌,这时候也不太敢肯定她是说真的,还是又要找机会教训她们。
陈漌却是满脸的笑,连连点头道:“我都说叫你们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待换好了新郎倌儿的衣裳,大哥哥就要去外头吃酒坐席,那时候你们可就瞧不着了。”
见她如此说,小姑娘们哪里还呆得住,立时便嘻嘻哈哈地跑去瞧热闹了,其中又以陈清跑得最快,连陈滢都没顾上拉。
眼见得她们走没了影儿,陈漌方才转向陈滢,面上的笑容渐渐地便黯淡了下去。
“多谢三妹妹,不曾驳了我的颜面。”她说道,语声幽幽,神情亦是晦暗不明。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面上是惯常的古怪笑容:“大姐姐悄悄拉了我一把,我猜着您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么?”
陈漌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隐约猜到陈漌想说什么了。
自定下婚事后,陈漌便被许老夫人拘在屋中,不令她出院门儿半步,连每旬一次的大定省都免了。陈滢回府这一个月来,根本就没见过她的面,今日这还是第一次。
初次见面,陈漌就拉着她单独说话,想必,是为了某个人吧。
陈滢抬头环视四周,见不远处是一片花圃,地势比较开阔,便伸臂一指,道:“我们去那里说罢。”
她记得很清楚,她最后一次与陈漌谈话,是在去年太子来的那一日。
那天,她们的对话被苏姨娘偷听了去,由此衍生出了魇胜之事,平添了无数烦恼。
陈滢觉得,陈漌今日要说的事儿,只怕仍旧是涉于隐私的,为免重蹈覆辙,去开阔地谈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当先往前走去。
陈滢紧随其后,两个人沉默地行至花圃中央,双双站定,默然无语。
四周花香袭人、蜂围蝶绕,然而,她们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良久后,陈漌蓦地轻轻一叹:“三妹妹,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的心里多少是存着些愧疚的。
因怀疑陈滢告密,她那时候可是把陈滢数度派人送来的东西都给扔了出去,委实做得有些过。
陈滢闻言,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并没生气。”
这是实话。
她实在太忙了,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小时来,哪还有生气的功夫?
然而,这个回答,陈漌却好像并不相信。
她偏过头,望向花圃中盛开的几丛月季,神情略带苦涩:“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不该轻信他人谗言,冤枉了三妹妹。三妹妹就算生气也是该当的。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
“我真没生气。”陈滢有些无力地解释道。
陈漌这完全就是在以己度人。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是天之骄女,哪里会懂得换位思考的道理?在陈漌眼中,她的喜怒好恶,是足以影响到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的。
陈滢对此虽不以为然,却也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问题。
陈漌有这个条件这样去想,就算往后嫁了人,以袁家的门户,她仍旧还是能够活得众星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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