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脉象上看,还是天葵。
只这天葵来势凶猛,几乎前所未见,且,脉息之中,有几处极小变数,细如游蛇、弱似轻烟,却如枰中隐子、林间瘴疬,远观似无害,近看,却含大凶险。
管耀的眉头动了动。
数十载行医,比这更怪、更凶险的脉象,他亦曾见,但皆不如此脉隐蔽荒诞、乱象丛生,像有几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人体内,撕扯掠夺其生机。
确系中毒。
且,是极险、极剧、极奇之毒。
虽无碍于性命,但香山县主往后这一辈子……
管耀无声叹息,将郭媛的手轻置于榻,看向方氏,温颜和色:“再等上二三十息,县主就会醒了,你等莫急。”
语毕,起身转出屏风,步出琴苑。
既是顾乾请他,他自然只向顾家交代。
见他背影沉寂,消失于屏风之外,方氏总觉心头发寒。张口欲问,却终不敢,只得敛下心思,双目紧凝在郭媛身上,等她醒来。
许是她心太焦,又许是时辰走得太慢,过了良久,郭媛却始终阖目躺着,鼻息轻细,昏睡不醒。
方氏心急如焚,越发不停摩挲她的手,颤声低唤“县主”,数声后,仍不得回应。
“这可怎生得了?”她又哭起来,手中帕子湿透,一旁的携芳忙递去块新的。
她的眼睛也红得厉害,面色比郭媛还要苍白。
“县主怎么还不醒?管先生说的时辰都到了。”方氏呜咽拭泪,泣不成声。
“方妈妈别急,应当很快就醒了。”携芳宽慰她。
低低的声音,好似旁人在说话,她出得一语,便又惶惶收声。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郭媛此时情形,委实称不上好,纵使面色恢复,但予人的感觉,却如行将就木一般。
二人捺着性子,再等片时,仍不见起色,方氏心慌得几乎蹦出来,正要乍着胆子请管耀,蓦地,郭媛眼皮轻颤了几下,似有知觉。
方氏不由大喜:“呀,县主要醒了。”
薄薄的、透出青筋的眼皮,在她面前颤动不息,似能瞧见眼球在其下滑动。
可是,十余息过去,那双明丽眼眸,却始终不能睁开,似眼皮被什么粘住。
方氏急得又掉了泪,惶然间,手指不经意触碰袖笼,忽似想起什么,两眼陡然迸出光亮。
“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她急忙探手入袖,取出一只锦囊,上绣五福团花寿字纹,朱紫相间,华贵耀目。
“妈妈还带着这个?”一见这锦囊,携芳亦露喜色,满是血丝的眼中,含着几分期盼:“这是当年那高僧所赠的罢?奴婢记着,县主好些年没带着了。”
“县主说这是孩子玩意儿,早丢在一旁,我便收起来了。”方氏满脸慈爱心疼,柔柔看向郭媛,眼中又蓄了泪:“县主小时候身子弱,全靠这物件儿护持着,我方才一时慌了,竟没想起它来。”
她拭净泪,急急拆开系带儿,颤手取出囊中之物,眸子亮得吓人:“县主小人儿,这会子怕是神魂不稳,这晶铃想是管用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她也是心焦,不及细思,将那晶铃拿在手中,轻轻一摇。
“叮铃、叮铃”,清越如泉濯,泠然远近,盈盈透出屏风,恍若仙音琼乐,里里外外皆听得清楚。
细论来,这声音其实不响,轻细有如风吟,可奇怪的是,郭媛的眼睛,竟在这铃声中,缓缓张开,随后,口唇启动,唤了一声“方妈妈”
“我的儿!”方氏喜极而泣,扑过去揽住她,手一松,铃铛落在榻上,剔透的水晶小铃,两两成双,映着稀碎阳光,仿似透明。
“那是什么声音?”琴苑外,有人轻声问。
四下本就安静,纵有人说话,亦是极轻,这铃声便突显出来,不由得人不好奇。
陈滢也自停步,侧眸望向问话之人。
还真是巧,这人竟还是方才花树贵妇。
她与那玛瑙贵妇皆未走,正立在不远处看热闹,说话声随风飘来,清晰可辨。
“这个我还真知道。”玛瑙贵妇语声细细,面上带几分得色:“我听我们家老太太提过一句,说是县主幼时身子不好,幸得一高僧亲赠了一串儿水晶铃,得此物后,县主便大好了,这水晶铃她便常戴着。”
第384章 大凉之毒
花树贵妇“哦”一声,奇道:“话是这样儿,如何素常我并没见过呢?不管是花宴诗宴,县主我也见过不少回了,竟从不知此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玛瑙贵妇摇头,猜测地道:“许是县主身子康健,再不需此物护持了吧?”
二人对视一眼,各各目露深意。
“罢了,看来也无甚事,不若辞去。”花树贵妇掩口道。
玛瑙贵妇颔首:“这话很是,再呆着徒惹人厌。我听人说,那香云斋又出了新的精油,说是几种花草合起来制成的呢,姐姐可愿与妹妹同赏?”
“那敢情好,这天光尚早,回去也是无事,不如逛逛。”花树贵妇欢喜应道。
瞧了场热闹,接下来自要细细品评,再买上些心爱的微物,才算尽兴。
一双密友相携而去,想是去寻杜氏告辞了。
陈滢遥望着她们,并未近前。
寻真尚未回来,她还得再等等。
她转眸看向琴苑,苑中已然走空大半儿,几面山水屏风孤零零立着,挡住一应视线,唯细小的铃声偶尔传出,似篱间叶底系的护花铃,却又多一分出尘,好似冰弦。
陈滢又向旁看了看。
甬路尽处,镇远侯顾乾正与管耀低语,二人的面色皆极凝重,甚至,可称沉重。
陈滢的心往下一沉。
郭媛的病情,看来真的很不妙。
不知何时,阳光渐暗,天边积起一层淡淡的灰,好似浓墨滴落浅青的纱罗,晕染出漫天乌云。
黄昏尚未至,盛京城中,已是清秋细雨洒长天,街头巷陌、檐角廊前,一片风雨低咽。
夜幕飞速地降临了,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不消多时,满世界灯火氤氲,暖了这残秋的城。
然而,这满城灯火,却终究暖不透人心,亦暖不透这冰冷寒夜。
永宁长公主府,长公主直挺挺立在明烛如昼的华堂,紧握双拳,赤红双目怒视来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你给我说清楚!”她的声音极低,似从地底冒出来,每个字都浸泡了浓浓的沉郁:“你说我的阿娇怎么了?”
大监耿玉紧伏地面,鼻尖儿几乎贴上红毡,上下牙不住打战:“回……回殿下,太医……太医说,说县主她……她中了大凉之毒,往后怕是子嗣……子嗣上头……”
“豁啷”,一只珐琅茶盏重重砸来,滚茶泼了一脖领,疼得他直咧嘴,他却躲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再去请太医,快去!”长公主红着眼低吼,袖子一拂,一桌的盏盘尽皆落地,碎瓷声击破清夜,盖住窗外风雨。
“一个不行就请两个,两个不行就请十个!就算把太医院给本宫搬空了,也要找一个能治好阿娇之人!”她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屋中,满室明烛颤抖乱晃。
“是……是……殿下,奴婢……奴婢这就去!”耿玉昌连滚带爬起身,哆嗦着腿脚退出门外。
雨幕连天、夜色如墨,一名小监飞奔而来,举着伞向他献殷勤:“外头雨大,大监别淋着。”
“滚!”耿玉昌咆哮着,一脚踢翻他,提着袍子直奔雨幕,不要命地发足疾走,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雨中。
正房内外,一片死沉的静,宫人俱皆躲得远远地,不敢近前。
永宁长公主颓倒于地,木然望向满室灯火,嘴唇轻颤着,泪水落了满脸。
“殿下起来吧,地上寒气重,莫要着凉。”耳畔响起温雅声线,一只清瘦苍白的手,现于眼前。
长公主像找到了主心骨,蓦地一把拉住这只手,紧贴于面颊,嚎啕痛哭起来:“夫君,我的阿娇……我的阿娇,她……她才只有十五岁啊……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的心疼得要撕裂,拉住郭准,像拉着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你也听到了,是不是?”一双含泪眸,软软停在她最爱的那张面庞:“你也……你一定也听到了,管先生说,阿娇是被人……被人下了毒,这是有人要害死她啊,我的儿……”
她泣不成声,似唯有脸旁这只手,身畔这个人,才能予她力量。
郭准的眼圈也红了,轻轻揽着她,柔声低劝:“我自是听到了,这毒非是一朝一夕,而是积数天、数月之力而成。此事定要彻查,只殿下也切勿太过操劳。阿娇已然病倒,若殿下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温和润泽的语声,清冷若鼓瑟、温朗似击缶,仍如往常一般,叫人心醉。
只是,这总能抚慰人心的声音、这总是教长公主柔情缱绻的男子,此际,却忽尔像与她隔了一层,再熨贴不进她的心。
长公主的心,顿时空了一块。
或许,这一角残缺,其实早就存在了,只她不愿看、不愿想、不愿回顾,只望着眼前良人、如玉郎君,忘却一切。
而此际,这风寒雨寂的夜,这萧索遍四野的秋声,终令她回视心底,再终是,冷了她始终未暖的心。
她微阖了眼,泪水滚滚滑落。
她最疼爱的女儿,竟被人投以剧毒,且根本无从医治,而她的夫君,人虽在此,心,却如水底顽石、天上凉月,看得见,却触不到。
一阵剧痛陡地袭来,像被人生摘了心肝儿,长公主透心透骨地疼着、恨着,甚至……也怨着。
她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可此刻,便再多尊荣权势,也救不回她的女儿。
她嫁予了她最渴望、最恋慕的俊美夫君,可此刻,他的温言软语,却是那样地苍白无力。
谁能填满她心底深处的那一角残缺?
谁又能挽回她女儿残破的身体?
“……殿下勿要难过,管先生说了,可以慢慢将养,阿娇的病定能好转的。”郭准还在轻声低劝。
长公主偎着他的手,含泪双眸,蓄一层浅浅苍凉。
“县主只能慢慢将养,假以时日,或有一线希望。”这是管耀的原话。
原来,她夫君的安慰,亦如外人之语,乍听来暖心,实则,无关痛痒,如述别事。
所谓慢慢将养,便是遥遥无期吧。
长公主想,再度闭了闭眼。
第385章 一夜风雨
夫君,可疼爱阿娇么?
长公主很想这样问。
更或许,她想问的,是别一个问题,比如……夫君可有一日,真心地爱过为妻?
长公主双目紧闭,眉尖轻颤。
泪水沿面颊滚落,珊瑚碧丹凤朝阳十二幅织锦裙上,洇了几点湿渍。
她轻轻移开了郭准的手。
“夫君劝慰,让我心里好受多了。”她柔声道,抬起眼眸,那张温润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熟悉的、陌生的,属于她的、又像她永远也得不到。
她痴望着他,良久后抬手,由额至眉,沿挺立鼻骨下滑,落上那张叫人留恋的唇,上唇中央一点唇珠,柔柔地,抵着她的指尖。
他们挨得很这样近,近到她看清他眼中的躲闪、眉间的悒色。
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如同他多年来做的那样。
他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复又松开,去扶她的肩:“快起来罢,地上凉。”
长公主慢慢地垂下头,好一会儿,顺从地“嗯”一声,随他的动作起了身。
他扶她坐去椅中,转首唤过宫人,扫去满地残迹,复又向她温笑:“太医们想是快到了,我去外头迎一迎。”
似怕她不喜,他按住她手背,语带劝慰:“殿下也别发脾气,再听听太医们的诊断再说。若他们诊不出,咱们便进宫求陛下,请陛下颁旨,着管先生过府给阿娇医治。他是圣手,有他调理,阿娇的身子定会渐好的。你安心。”
长公主敛眉应是,被他覆住的手背,传过一阵温凉。
再过一息,这温凉,便离她而去。
锦帘挑起,那一袭高挑的身影立于阶前,绛色衣袍在风雨中翻卷,复拢于伞下。
二十四骨的青布油伞,撑起细密均匀的弧,似那拾级而下的男子,步履均匀、从容不迫,没入雨中。
帘幕合拢,又被凉风拂起,然而,那衣袂翩飞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长公主似入了梦,眼前是潇潇夜雨连檐落,耳畔,却是残秋冷寂,更鼓萧瑟。
良久后,她缓缓眨了下眼。
那个瞬间,她的面上,再无半点温柔,唯深透骨髓的恨,如明烛赤焰,腾地窜起。
“来人,去查!”她道,阴沉声线,更添风雨寒瑟:“下毒下到本宫的面前,我看她(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身形矮胖、面目平凡、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疾步入内,单膝点地。
“回殿下,从永成侯府查起么?”他沉声问道。
就连声音,亦平凡得毫无特色。
长公主露出冷笑:“永成侯府必要查,但那几个主子就算了。永成侯精明强干,绝不会做此等有百害而无一益之事;许氏虽不笨,下毒下到长公主府,本宫自忖她还没这个本事;至于陈家大姑娘,那就是个草包,本宫让她百步,她也难成此事。此事定非他们所为。”
停了片刻,忽尔皱眉:“那个说要自尽的陈家丫鬟,叫什么来着?”
“彩绢。”那男子接口。
“对,就是这贱婢!”长公主面无表情,唯眼神寒鸷:“这贱婢行事古怪,阿娇又说得不清不楚,此间定有隐情。你去把这贱婢掳来,好生拷问,必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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