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探手入袖,取出一块紫铜色腰牌:“这是我的手令,你多带些人,就算把永成侯府翻个遍,也要把这贱婢给我抓来。”
“可需通知侯府?”那男子问。
“用不着。你直接带人夜闯。”长公主似含讥嘲,“永成侯但凡有一丝成算,也该知道怎么应付。”
停一息,冷冷道:“明日此时,我要亲自审问这贱婢。”
“是,殿下。”那男子躬身,接过腰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夜风雨如晦,到天明,点点滴滴,犹自萧萧。
闹腾了大半宿的长公主府,此时,终复往日宁静。
那守着侧门的门子一早起床,拍着尚有余悸的心口,循惯例开了门。
昨儿晚上,这道门直至子时方关,太医院的太医、往出奔走的侍卫,没完没了地从侧门出入,这门子也才睡下没多久,此时虽困着,却不敢偷懒,照常开门。
县主当众晕倒、下红不止,这是多大的事儿?满京又有多少眼睛盯着长公主府?但凡府中有半点不对,那谣言就能满天飞。
一切如常,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长公主亲下的令,众人自不敢违。
雨仍未歇,在风里飘来拂去,那门子举着伞,立在门旁张望。
轻细的雨幕,薄烟也似,一重又一重,扫过清冷长街,曙色如一幅淡青的绡,覆满眼前。
他打了个哈欠,伞尖上方忽地一闪,似有个东西滑过。
他顺势抬头,半个哈欠没打完,嘴张得老大,旋即定住。
一双穿着绣鞋的脚,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他眼前。
“哎哟我的娘!”他大叫一声,“咣当”一声坐倒在地,雨伞直滚去阶下。
一具女尸,正悬吊于长公主府正门匾额。
青紫的脸、白蜡蜡的眼眶子,鲜红的舌耷拉着,唇角僵着一个讥嘲的笑。
凉风拂过,这女尸打着转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
门子腿都软了,张口想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半声儿发不出。
“快看,那有死人!”
“杀人啦!杀人啦!”
清早的长公主府,行人虽稀,但总有那么两三个,门子的叫声终引来更多视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公主府门前吊着死人的消息,便迅速传遍临近几条街,大量看热闹的百姓聚集而来,议论声越来越大,直是沸反盈天。
而此时,长公主府诸主子、管事,因昨晚半数出府,一时间竟无人主事。
于是,围观者越众,大有挤满整条街之势。
“哟,是个年轻姑娘家,啧啧,瞧这身皮肉,够白的。”有浮浪子轻佻调笑。
“快瞧,死人衣裳上头写了字。”有眼尖之人终觉异样。
“哎哟还真有,那上头写了什么,可有识字的在?”又有人叫。
很快便有识字者大声念出:“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投毒下药,县主绝嗣;大仇得报,以命相抵。”
直白的语言,不需解释,众人一听即明。
几乎是眨眼间,看客们便从中摘出“投毒下药、县主绝嗣”这一句。
第386章 冷落清秋
“难不成香山县主她老人家,被人下了毒,往后居然生不出娃儿来了?”有那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大声惊呼。
所谓法不责众,人一多,胆子就大,什么话都有人敢说,这话很快引来附和:“这事没准儿是真的,我听我大姨子的小舅子的伯父的邻居家的表姑娘说,香山县主在参加花宴的时候,下红小产了。”
“天哪,县主还是个姑娘家啊,怎么就能小产?”议论声与惊呼声立时达到顶点,险些将漫天风雨也给逼停。
待面色铁青的公主府长史带领数名侍卫,如狼似虎般驱散百姓时,“县主绝嗣”、“县主小产”的消息,像是乘了风,飞快传遍全城。
公主府门前悬尸,闹得满城风雨,此事到底惊动了元嘉帝,而待查明死者身份,长公主当即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那女尸,正是彩绢。
永成侯府的丫鬟,居然吊死在长公主府门前。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事涉两家权贵,不可不查,当日午后,元嘉帝便传下口谕,着盛京府、大理寺并刑部联手彻查眼案,而陈滢也被一道圣旨,召进长公主府。
“听说你要来,我一早就叫郎廷玉等在门前,果然等着了你。”公主府精致的曲廊间,裴恕陪在陈滢身旁,磁沉声线嵌进秋雨,清冷若拨弦,三两余音,便醉了人心。
陈滢自然不会醉。
她抬起眸,干净的眉眼间,微含一丝疑惑:“这案子也归小侯爷管?”
“那是。”裴恕挑眉,笑容灿烂,像炫耀玩具的孩子:“权贵府中的案子,我都管得,往后再有这等事,我们还能一起查案。”
他喜不自胜的样子,眉与眼皆弯。
再没有比这更明丽的笑,譬如秋光明轩,又似长天寥阔。
陈滢也跟着笑,再抬头,游廊已尽。
他总是执伞,这回亦不例外,单手撑出一圈青色饱满的弧,袍袖里灌一兜风,鼓鼓荡荡,似欲乘风而去。
陈滢微仰头望他。
他贯着乌金簪子,漆黑发线,鬓角如裁,沧海明月玄色袍子,劲腰上环一根玄青鱼眼纹革带,流苏下坠的不是寻常玉珮,而是把青石小刀,刀身叠浪浮雕,像劈开的海水。
“这案子你怎么看?”转过穿堂,陈滢也转了个话题。
裴恕将伞倾去她一侧,唇角也勾起半边:“是自尽,并非谋杀。且,尸身也没被人移动过。”
“也就是说,彩绢是自己跑到长公主府的大门前,投缳而死的?”陈滢问。
长公主府正门,几时也这样容易由得人出入?彩绢一届丫鬟,有此能为么?
裴恕却偏颔首:“仵作验了,她脚底下沾着泥,那门前石兽顶上也沾着泥,她应是踩着石兽垫脚,这才能吊死在匾额上头。”
他勾唇笑了下,很有几分幸灾乐祸。
自从知晓郭媛与陈滢不对盘,他对长公主府,只有满满恶感。
陈滢并不知他所想,仍在回思前言。
方才马车行过正门,她仔细观察过,正门的两具石兽,确实非常高,大约在一米六左右,差不多是成年女性的身高。
若爬上石兽、将绳索扔过匾额,绕之于颈,虽有些难度,但并非不能完成。
只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巡夜婆子、管事更夫,又是做什么的?
就算他们事前不知,事后呢?
一具死尸吊在门前,他们就发现不了?
“长公主府的侍卫,昨晚走了大半,是长公主亲自下的令。”裴恕似知她所思,一语道破。
陈滢微觉吃惊:“这却是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裴恕的唇角将斜未斜,到底不曾笑出来:“长公主派他们去找人,找的正是……”
他没往下说,空着的手在颈间比划,做个悬梁的姿势。
“他们在找彩绢?”陈滢看懂了。
于是,更加诧异。
“是。”裴恕点头,眼底划过不屑:“县主被人投毒,长公主极震怒,定要抓彩绢问话,侍卫因此去了大半。此外,昨晚阖府折腾到后半夜,估计人人力尽神疲吧,又没个防备,便出了事。”
陈滢“嗯”了一声,面现沉吟。
长公主要找彩绢,侍卫几乎倾巢而出,府中守卫由此薄弱,一应仆役又劳累了大半夜,趁空儿偷懒,亦是常情。
而彩绢,便恰巧撞上这个空档,得以死在公主府门前。
这是巧合吗?
还有,那些侍卫奔走整夜,又去了何处?
“永成侯府……可还好?”陈滢轻声问。
彩绢是永成侯府的丫鬟,昨晚的侯府,想必也不平静。
裴恕侧首望她。
他们正立在一株桐树下,巴掌大的叶片,半黄半青,被细雨打得油亮,湿漉漉的地面,零落着几片残叶。
再往后,几株娇艳的秋海棠,殷殷地,开在微雨凉风处。
她半仰着头,似观天色,又似看远处秋花,清淡干净的一张脸,绿月白衣衫,雪青丹枫流霞百褶裙,流纨素腰、玉兔禁步,发上一支水晶流苏蝴蝶钗。
他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像怕那蝴蝶忽尔振翼,翩飞天际。
“永成侯府的情形,我并不知。”他道,淡透的瞳孔深处,迭映她干净如水的眸,醇酒般的声线,低如沉酿:“你若想知道,我去打听打听。”
陈滢恍惚了几秒。
然后,她便笑起来,簪首流苏晃荡了两下:“这倒也不必了,我自己派人去问就是。”
就算她不问,陈劭或李氏也会问的,毕竟,曾经也是一家子。
两个人遂安静地走一段路。
幽径苔冷、秋声清寒,一路听伞面儿雨珠零落,山石子上薜荔垂藤,滴翠凝碧,有鲜艳细小的果实,累累叶间。
彩绢的尸身,陈于府邸北角,一间空落的院落,墙角堆着杂物,经年风雨侵袭,早将其上油布蚀出孔洞,露出里头的石块瓦砾、木料青砖。
“这是附马爷吩咐的,说这院儿清静,离着主院也远,不怕犯忌讳。”裴恕充任解说,倒也称职,在在皆述得清楚。
停了片刻,又放低声音:“长公主索人未果,却叫人又明晃晃死在府门前,县主之事更是瞒不住,她老人家急火攻心,才吐了两口血,如今正卧病在床,不许人探望。”
第387章 投毒方式
陈滢点了点头。
听裴恕所言,长公主的口供,肯定是拿不到了。
那么,郭媛呢?
“县主那里,能问口供么?”她问道。
裴恕抬手拂了拂袍摆,面色淡下去:“徐大人亲去问过,她说不记得了,没说几句就说头晕。长公主派了女官一直跟着,徐大人只能出来。”
他显然是不信的,只是,郭媛是受害者,她不肯说,旁人也不能相强,就算是徐元鲁这样的三品大员,在皇亲国戚面前,在皇权的威压之下,亦是无法。
陈滢略忖一息,肃下容颜:“既如此,那携芳你们可曾问过话?昨天的事情,现在想来就很古怪,我事后听说,彩绢与携芳悄语了几句,竟生生把县主给逼退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携芳是第一知情人,从她那里应该能打听出消息。”
“携芳回来就挨了三十板子,又淋了雨,到现在还昏着,问不了话。”裴恕道。
陈滢怔了怔,旋即露出惯常的古怪笑容。
这实是意料中的答案。
在这个时代,许多时候,私刑是大于律法的,尤其是皇族,再者说,主人惩罚犯错的奴婢,有什么错?
沉默地再走一会,陈滢换了个问题:“县主中毒之事,可是当真?”
郭媛的大出血,也可以解释为葵水,至于投毒之说,只是彩绢自承,并无旁的佐证。
只是,话说出口,她忽地忆及昨日,管耀与镇远侯私语,二人立在甬道尽头,阳光灼灼而来,斑驳树影落在他们脸上,凝重沉郁,这画面犹自印在她脑海。
“管先生断出来了,确实是中毒,且这毒很棘手,像是十几味甚或是几十味药材混成的,生发有先后,而缓急却含混,君不君、臣不臣,有如数人合力拔树,树倒人散,不知谁主谁次。”裴恕答,慨叹一声,伸手弹几下伞骨,铮铮嗡嗡,似在击鼓。
“你这话我有点没听懂。”陈滢看着他,干净的眸中,漾起一丝疑色:“究竟是这些药材配伍成一味毒药,尽数投在县主身上,一次呵成,还是将药物一样样分开,分别投入食水或香料等之属,慢慢侵入,最后致人中毒?”
“是后一种。”裴恕转首回望她,眼睛里有隐隐的激赏:“你真聪明,听个大概,就能猜出全貌。”
陈滢被他逗乐了。
一身桀骜、骨子里冒匪气的家伙,恭维起人来,莫名变得有趣。
只是,笑罢之后,疑窦又生。
“管先生验出毒药的成分了么?”她问,凝望伞外被烟雨笼住的游廊:“再有,下毒的手法又是怎样?既然是分开下的,又是这样复杂的毒物,应该不是一天得成,几天或者十几天的功夫总要有的,却不知长公主府自己可查出来些什么?”
若是长期投毒,长公主府内部肯定会有内应。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裴恕倒也不急,拍几下衣袍,袍上蒙着的细小雨粒蓬蓬散开,如雾如烟:“毒这种东西,我行走江湖数年,也有所知,一向就很难解。若这毒药到手还好,现如今却只能从症状与脉象去分辨,哪里析得出来?”
他摇头,叹了口气:“至于下毒的手法,管先生以为,食水、熏香、口脂与面脂、沐浴香汤乃至于穿着衣物、盖着的被褥等等一切可接触之物,皆有混入毒物的可能。管先生说,这毒药十分刁钻,脉象亦奇绝,他今日又替县主诊过脉,还是一筹莫展。如今也只能缓解症状,毒效却是解不开的,县主这辈子约莫是……”
他止住了话头。
陈滢有点五味杂陈。
郭媛无辜么?
肯定不是。
从小到大,她身边死于“疾病”、“意外”的宫女、小监与丫鬟,不计其数。
如果侦探先生在此,他一定会认为,郭媛罪有应得。
一个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以侦探先生的价值观,在法律无力约束罪恶时,就应该由正义进行审判,他是笃信此点的。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陈滢却又觉得可悲。
以一种犯罪,惩戒另一种犯罪,且是以如此极端的形式,这其中,肯定又会产生新的无辜者,则这些新的无辜者,也总会是最卑微、最底层那群人。
她忽然有种格外的紧迫。
女校,一定要坚持开下去,哪怕付出所有,也必须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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