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意料中的答案,可陈漌的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三房与长房,到底不是一条心。
成国公府共有四房子孙,陈漌之父陈勋既是嫡又是长,顺理成章立了世子;二老爷陈劭是庶出,多年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老爷陈勉也是庶出;四老爷陈励则是嫡出。
所谓嫡庶有别,长房与四房自然关系亲近,二房因没有男丁支应门户,多年来如同隐形了一般,剩下一个三房,两头不靠,跟谁都不沾边儿。
陈湘与陈涵此时没有躲起来,而是站在陈漌的身边,这已经是她们能够做到的极致,想要让她们帮着说话,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了。
陈漌满心绝望,只得去看顾楠。
身为主人,顾楠是场中唯一有立场站出来说句话的人。
“嗯……依我看……县主还是……请先息怒罢。”顾楠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清秀的脸上,笑容略有些僵硬:“这事儿吧……我看……还是得等长公主并陈大夫人回来了,才能再做道理。嗯……我们做晚辈的,总不好擅专。”
长公主是郭媛之母、陈大夫人是陈漌之母,两位都是诰命加身的夫人,论权势不分伯仲、论品级不分上下,谁也不怕谁。他们镇远侯府不过是个闲散勋贵,可管不起这两家的事儿。顾楠只希望赶快把事情糊弄过去。
郭媛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纡尊降贵地向顾楠擎出了一个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先不追究了,等母亲来了再说。”说罢又扫视着陈漌,笑容微微一寒:“陈大姑娘这下子可要出名了。”
陈漌“腾”地红了脸,一时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还是强撑着颤声道:“别说是长公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陈漌就只有这一句话:我没拿。你们休想仗势欺人。”
“砰”,郭媛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怒喝:“你敢对我母亲不敬!?”
桌上盏盘“咣当当”一阵乱响,越发衬出她身上的气势。
陈漌毫不示弱地瞪视着她:“我成国公府乃御赐公爵,当真怕你不成?”她算是豁出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教养礼仪、算计心机,几乎口不择言。
眼见情形要糟,顾楠连忙陪着笑打起了圆场:“两位都先消消火,别伤了和气,坐下喝茶,缓一缓再说。”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亲自上前,先替郭媛续茶,又叫人给陈漌端椅子,视线则焦急地扫向人群之外。
大丫鬟秋芳就立在花厅的门边儿,见她看了过来,便冲她摇了摇头。
顾楠暗自咬牙,手中锦帕几乎拧成了麻花。
她已经派人去通知母亲了,只是那画舫早就离了岸,送信的人还得划船过去,这一来一回很耽误功夫。
此时,郭媛已经坐了回去,抬着下巴看向陈漌,面上神情极盛,就仿佛高高在上的君主俯视脚底臣民:“区区小贼,竟敢在我面前撒野,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嘁,公侯之女居然为贼,真不要脸!”
“她不是贼。”一个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接下了香山县主的话。
本就安静的花厅,一下子变得更加安静。
郭媛再度沉下了脸,看向声音的来处。
人群中慢慢地走出来一个少女。
十二、三岁的年纪,双环髻、碧玉簪,杏红衫子素罗裙,腰带上系着一枚水头上好的羊脂玉禁步。
中规中矩的打扮,普普通通的长相,这少女委实不够起眼,若说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只有一样:干净。
异常地干净。
这干净不在肤色样貌,也不在穿着打扮,而在于她的神态、举止乃至于走路的姿势,就像是东去的流水一般,干净通透、无阻无滞。
也正因有了这份干净,当这少女行至以美貌著称的陈漌身边时,竟然没有半点失色,就连香山县主的明艳嚣张,也像是被这流水般的干净给冲得淡了。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陈家三姑娘啊。”郭媛看向来人,脸上的阴沉没了,眼中重又布满了鄙夷:“陈三姑娘来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大姐姐可是个偷儿,如今人赃并获,一会儿便要交给长辈们定夺。你一个姑娘家不说躲远些避个嫌,反倒要来淌这趟混水?你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人群中再度响起了“吃吃”的笑声。
轻快的、明亮的、如同歌唱般的女孩子们的笑声,就仿佛笑着的人没有一点心机,纯粹就是觉得好玩儿。
第004章 雪花桃酥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陡然泛起的厌恶给压了下去。
恶意往往会披着善良的华裳;狠毒也总会以天真为凭;而伤害与侮辱,更是时常在长辈们“她还小、不懂事儿”的纵容之下,变得堂而皇之。
这正是她所处的时代。
“陈三姑娘莫非是想要在你家长房跟前卖个好儿不成?”郭媛充满嘲讽的声音再度传来,一句话便挑破了成国公府几房之间的关系:“素日里你连话都说不全,这会子倒晓得出头了。”
这话成功地让四周的笑声变得更大了些。
陈滢是成国公府二房嫡出的姑娘,在家行三,而二房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直比较尴尬。陈滢的父亲陈劭失踪数年,生死不知。一个没了男主人庇佑的房头儿,那是根本立不起来的。此外,陈滢本人也不擅言辞,在贵女圈儿里默默无闻,这时候她却突然替陈漌出头,这不是讨好长房又是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来陈述事实而已。”陈滢像是没听懂郭媛的话,平静地回了一句,然后上前几步,指向地上跪着的桃枝:“你袖子上沾着什么?”
与她的出现一样,这话问得突兀而又奇特,场中笑声顿时一轻。
桃枝怔了怔,连忙低头查看衣袖,随后小声而恭敬地回道:“回陈三姑娘的话,婢子的袖子上沾了点儿糖霜。”
陈滢于是举起了左手。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托着个装着点心的碟子。她尽量将手举高,以便让更多的人能够看见。
“如果我没记错,今日饭后一共上了三道茶点,却只有这一道‘雪花桃酥’是带着糖霜的。顾二姑娘说是不是?”她转向了一旁的顾楠。
顾楠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是我们家最近才制出来的点心。”
陈滢“哦”了一声,嘴角往一个奇怪的角度拧了拧。
好一会儿后,顾楠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陈三姑娘这是在……笑?
她挑了一下眉头。
这个笑还真是挺……特别。
陈滢并不知道自己的笑给顾楠带来的困扰。
她踏前两步,顺手将碟子放在郭媛面前的桌上,又转身说道:“雪花桃酥是一刻之前上席的,顾二姑娘应该也能证明这一点,对不对?”
顾楠愣了片刻,再度点头:“嗯……是的。一刻前是我下的吩咐。”
因为香山县主最珍爱的玉碎了,顾楠特意叫人端上雪花桃酥以缓和气氛,结果桃枝突然告发陈漌,两边儿就这么对上了。
“也就是说,桃枝姑娘,你唯一能够接触雪花桃酥的机会,只有在一刻前把点心端上桌时的那一小会儿,我说的应该没错吧?”陈滢的声音分明像水一样平静,可却让人有种将要被水冲走的感觉。
无论哪家摆宴,菜品或茶点上桌后,府里的丫鬟们便会退下,那些添茶倒水近身服侍的活计,各府主子的贴身丫鬟会接手,不会假手于旁人。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桃枝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很小声地道:“应该……是……是的。”
陈滢拧拧嘴角,一抬手,“刷”地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默默地双手接过纸张,高举给众人观瞧。
“请大家看这张地图。”陈滢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树杈儿,看着像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撅下来的,树杈上还残留着一片孤零零的叶片儿。
她举起树杈,在地图的各处点了点,嘴角一拧:“这地图我画得粗陋了些,大家见谅。”
众人凝目看去,见这所谓的地图的确画得简陋,几个正方形分别标注着净房、花厅、厨房等字样,每个方块之间以或直或曲的线条相连,应该是表示路径。
陈滢首先指向了净房:“净房位于花厅的北侧,直线距离……嗯……离花厅并不远,但这段路却很绕,至少要拐五个弯儿。我方才叫人快速地跑了个来回,从花厅来回净房差不多需要半刻钟左右。桃枝姑娘方才说,她亲眼瞧见我大姐姐去净房的准确时间,是在两刻不到之前,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的表述。
桃枝此前言之凿凿,且还说了两遍,这花厅里的每个人都是人证。
陈滢收回树杈,转头看向了桃枝:“桃枝姑娘,你在两刻不到之前瞧见我大姐姐去了净房,还一路跟在她身后,亲眼目睹了她摔玉的经过,最后又返回花厅。做了这么些事儿,你总共用了多长时间?”
花厅里越发地安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陈滢,这其中有几道视线格外地明亮。
陈漌便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滢,头一次发觉,这个从来不爱说话的三妹妹,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木讷。
“嗯……婢子……婢子……记不清了。”桃枝嗫嚅地开了口,答案却是含糊的。
“你记不清了。”没有质疑、更未发怒,陈滢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旋即话锋陡转:“可是,你袖子上的糖霜却表明,最迟在雪花桃酥上桌之时,也就是一刻之前,你就已经回到了花厅,否则你无法解释这糖霜是从哪儿来的。我这样说可对?”
桃枝低垂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却没回话。
陈滢仍旧没有继续逼问,而是举起树杈在地图上花厅与净房这两处来回划动了一下:“桃枝姑娘,假定你两刻不到前跟踪我大姐姐去净房并目睹了事件的全部经过,并于一刻之前回到花厅,刚好赶上端点心上桌。那么,从你跟踪我大姐姐到你回到花厅的这段时间,肯定不够一刻,最多大半刻,我这个推测没错吧?”
陈漌此时已经有点明白这个三妹妹的意思了,立时转首看向桃枝,口中吐出两个字:“说话!”
声音虽然不响,语气却很重。
桃枝身子一抖,仿佛十分害怕,好一会儿后,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回……回陈三姑娘的话,婢子想……应该……是这样的。”
“嗯,你想应该是这样的。”陈滢专注地看着桃枝,语声平淡:“可是,我想的却是,这事情一点儿也不应该。”
她有着一双点漆般的眼珠,眼白泛着极淡的微蓝,看着人时,眼神干干净净,如水波一般清澈。
分明并不是如何厉害的眼神,可桃枝却陡然有了种被人一眼看到底的感觉,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
第005章 珍珠糖霜
“三妹妹,却不知桃枝这话,哪里不应该了?”陈漌接上话题问道,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个极浅的笑,刹时间如云破月出,清丽婉媚,整间花厅都跟着亮堂了几分。
陈滢拧了拧嘴角:“我方才说过,我叫人从花厅到净房、再从净房到花厅小跑着来回了一趟,用时为半刻。而桃枝姑娘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时,想来大姐姐是不可能小跑着去净房的,对吧?”
“那是当然。”陈漌掩袖笑了起来,“我想无论哪一家的姑娘,也绝对不会小跑着走路。”说到这,她的视线便滑向了一旁沉着脸的郭媛,秀眉一挑:“香山县主说是不是?”
郭媛没说话,眸中的骄横已然换成了冷淡。
“多谢大姐姐。”陈滢向陈漌颔首,视线在花厅里缓缓扫过:“既是这样,那就有了一个问题:如果不跑起来的话,这大半刻的时间,桃枝姑娘绝做不完这么些事儿,也就绝赶不回来端点心上桌儿。”
“那也未必。”郭媛终于忍不住了,语带讥诮:“去净房这一路桃枝定然是走去的,但回来的时候她可以跑快一点。这么一算,时间也合得上。”
“县主这话有误。”陈滢认真地看着她道:“桃枝姑娘不仅仅是‘走’去了净房,她还亲眼目睹了我大姐姐摔玉、踩玉这个过程,这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而我所谓的叫人来回跑一趟,是真的跑去跑回,中间没有半点耽搁。坦白说,这半刻钟我已经是往少里说了。若是县主不信,那边有时漏,您可以亲自叫丫鬟试一试,看能不能在大半刻的时间里做完桃枝所说的一切。”
郭媛紧紧闭起了嘴,面沉似水。
她也知道净房的位置,深知找人来试只会越试越糟。
“好,现在我们已然知晓,桃枝姑娘的证词中有着明显的时间上的漏洞,大半刻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完成她证词所述的内容,那么,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桃枝姑娘说了谎。”陈滢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平静如水,一如她的人。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以使众人加深印象,随后又道:“根据这个结论再往下推测,则建立在这个谎言上的所谓事实,也就是我大姐姐盗玉、摔玉、踩玉这一系列事件,桃枝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换句话说,桃枝作了伪证,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诬陷。”
淡定地说完了这些,陈滢给出了最终结论:“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我大姐姐不是贼,她是冤枉的。”
花厅里的姑娘们,全都收起了看笑话的神情。
这位陈三姑娘,居然如此聪明,简直叫人意外。
从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打开缺口,不仅一举击溃桃枝的证词,三言两语间便还了陈漌清白,且在做着此事的时候,几乎没没与郭媛起冲突,平平和和、从从容容,兵不血刃地便达成了目的。
破解圈套原来还能用这样的法子,这让看惯了内宅戏码的姑娘们,有了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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