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眉峰动了动,端起茶盏,却并不喝。
陈滢又道:“其次,神秘人在余孽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因为他能够接触到层次较高的秘密,比如武器之类;第三,神秘人非常谨慎,或者不如说,比较胆小;第四,也是比较重要的一点,神秘人与凶人的关系,比较微妙。”
“哦?”元嘉帝挑了下眉,面上有些好奇:“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有意思。”陈滢说道,面上笑容古怪:“从县主供词中,我们不难得知,凶人对神秘人态度很差,二人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凶人;可反过来看,神秘人的身份,又是凶人必须要保护的,甚至不惜动用非常手段。由此可见,神秘人手中,一定要凶人要的东西,且这东西只有神秘人才能拿到。”
“那你认为,抑或是你猜测,那会是什么呢?”元嘉帝问,精华内敛的眸子里,有光彩跃动。
陈滢直言道:“若要让臣女来猜,臣女觉得,不外乎名利二字,神秘人的身份、地位、财产,或是他挣钱的手段,不可替代,所以,凶人虽对他不齿,却也不得不拼命保护他。”
“有理。”元嘉帝颔首。
造反谋逆,这可是很费钱的事儿,这些余孽怕是穷疯了,至今还死命巴着山东那地方找钱呢。
元嘉帝暗自摇头。
这么贪钱,早晚死在钱上头。
“陛下,臣女还有一个推断,虽然这推断可能有些草率,但臣女还是觉得要向陛下禀报。”陈滢上前两步,屈身禀道。
“但说无妨。”元嘉帝神情温和,面色并无波动。
陈滢直身而起,端然道:“臣女认为,这个神秘人,与去年发生在长秋殿的刺驾,必有关联。”
她微蹙着眉,语声却还平静:“无论是女刺客混进长秋殿;还是以乔小弟胁迫乔修容;抑或是汪廉汪太医被人收买、假说乔修容有孕等等,这些事,寻常人绝难做到。臣女有理由相信,这神秘人明面儿上的身份,就算不是高官贵胄,至少也是头有脸,在京城很吃得开的。”
她放慢语速,说出最后的判断:“臣女以为,此神秘人,乃康王余孽埋在京城最大的一枚钉子,其在这个反叛团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只要抓住他,康王余孽,必受重创。”
元嘉帝沉吟良久,面上渐渐浮起笑意。
“好。”他点点头,将茶盏向案上一置,起身立于案边。
“很好。”他笑看着陈滢,目中满是欣赏:“你这丫头果然不错,不负朕赐的那面金牌。”
“谢陛下。”陈滢谢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陛下在查访时,也请顺便注意一下有没有四年前突然离京、四年后又回来的高官或贵族。虽然这种很可能性极小,但也不可忽略。”
元嘉帝略一思索,立时明了。
陈滢这句话,算是把最后一环给扣上了。
她此前的假设,一直将凶人定位于“与县主无交集或少交集”的人群中,而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即那个“凶人”的确与县主相识,四年前受惊后迅速逃离京城,四年后复又返回,却偶闻铃声,于是杀人灭口。
元嘉帝扶案,食指轻扣着桌面儿。
此种可能性,确实微乎极微。
长公主府素常往来的,不是勋贵就是高官,而安王之乱时,元嘉帝趁平乱之机,早将重要位置的官员换了个遍,这四、五年间,正是元嘉帝培植羽翼、理顺朝政的关键时期,官员外放、勋贵调动等事,虽不能说没有,却也委实有限。
不过,查还是要继续查的。
第486章 山泉甘冽
“朕知道了,你这丫头提醒得很是。”元嘉帝笑着道。
陈滢微微躬身,心中亦有种尘埃落定的欢喜。
神秘人与凶人的画像,终于有了个大概,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朕这就传旨,让兴济伯府并镇远侯府先把宴请名录呈上来。”元嘉帝又道,重新归座,端起茶盏喝茶,一脸淡然。
陈滢对此表示赞同。
将两次宴会的客人名录交叉对比,并框出重合的那些客人,凶人与神秘人,必在其中。
只是,四年前的宴请名录,兴济伯府是否还保留着,委实不好讲。自然,有元嘉帝这尊大神在上,这也不过区区小事而已。
“你也辛苦了,快下去歇着罢。”元嘉帝目视陈滢,面色极是柔和:“待搜山完毕,便可启程回京了。”
禁军正在小行山进行地毯式搜索,就算挖不出那个假内侍,至少也要查出眉目。
陈滢谢过圣恩,方自出屋。
裴恕正在门外候着,见她来了,忙迎上前,垂眸细细端详她的面色:“阿滢是不是累着了?我瞧你不太有精神似的。”
“用脑过度。”陈滢一面笑一面前行,复又抬手指了指喉咙:“还有,口渴得很。”
元嘉帝连茶都没给一碗,他自己倒喝个没完,也不知他是忘了呢,还是别的什么。
裴恕闻言,往陈滢身后张一张,眼见得彩棚渐远,遂斜起嘴角,笑容揶揄:“陛下难得出游,也难得好兴致,听说今儿带出来的茶叶,是每年才只有半斤的上好贡茶。”
他踏前几步,高挺的身体微侧着,笑容只在半边儿脸上,格外怪异:“往年这茶叶贡上来,陛下自己不吃,全都留着赏人,说是赏出去体面。今日是破题儿头一遭,陛下自己喝上了,你也知道的,陛下就这脾气。”
他向陈滢挑下眉,露出“你懂的”神情。
陈滢“哦”了一声。
怪不得没茶喝呢,原来皇帝陛下不是忘了,是舍不得。
身为大楚的当家人,又还想着收复北缰、西夷两头凶兽,元嘉帝锱铢必较,似乎也很好理解。
“先喝口热水吧。”耳边传来低语,絮絮清沉,如若按弦。
陈滢立时醒神,回望去,见裴恕已然停步,一手探到她身前,修长有力的指间,竟捏着个小水囊。
“这是从哪里来的?”陈滢极为讶然。
“我就猜着你要口渴。”裴恕欢喜扬眉,一口白牙衬着漫天阴云,简直晃眼:“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就提前叫人备了水,这是从山顶打来的泉水,烧开了又滚了几滚,很干净的。”
说着话,他又抬了抬胳膊,陈滢这才发觉,他腕子上竟勾着个小包袱,因是黑色棉布的材质,与他衣袍相同,并不打眼,是以她一时没看见。
“我把茶盅也带来了。”裴恕显摆地晃了晃小包袱,神情简直自得,又自小包袱里摸出一只茶盅。
润莹莹的粉青汝窑盅儿,只掌心大小,盏壁外缘题一行诗:“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字迹端美、丰丽俊逸。
“你先等一下,待我把茶盅儿洗净了。”裴恕将瓷盅捏住,拔开水囊木塞,倾出热水洗盅,泼去残水,复又重新注满,方交予陈滢。
“好了,快喝吧。”他道,眸光尽拢陈滢面上,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陈滢弯唇笑起来。
当真看不出,这位匪气十足的小侯爷,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多谢你。”她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即便烧开了喝,亦清芬如露,由喉入腹,顿解焦渴。
见媳妇儿如此给面子,裴恕心里就跟喝了蜜似地,待陈滢饮毕,忙又替她倒满。
陈滢连尽三杯,方还盏笑道:“总算不渴了。这水真好喝,比我日常喝的清茶还要好喝百倍。”见左右无人,又凑近些,放低语声:“阿恕,谢谢你想得这般周到。”
裴恕怔一怔,旋即笑得眉眼飞扬,微黑的面上,更添几抹颜色。
“这有什么的,还不是我当做的?”他佯做不在意,将手一挥,高高大大的身影半低着,将水囊并茶盅收进包袱,利落地朝身后一缚。
刹时间,玄衣如夜、袍角凝寒,腰畔铁剑森森,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殷勤相顾时细腻温柔,俨然江湖豪客、荒莽游侠。
“你出来了就好,我也放心了。”他略退半步看着陈滢,眸色如春日青空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我是临时出来的,马上便要带人再去南坡搜山,不能送你了。待查出眉目来,再与你说。”
“你快去吧,小心些。”陈滢笑道。
他手头事情也不少,能抽空过来送水,她已经很满足了。
裴恕也不耽搁,望她一眼,大步离开。
陈滢目送他行远,兀自静立片刻,却也未回自家住处,而是转去了王敏荑处。
巨大的彩棚前,一棵枯树孤立着,残枝上栖几羽寒雀,人来亦不去,只低下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天空愈加阴沉,山顶处积云犹浓,正是天将欲雪。
陈滢掀帘而入,待客室中只一名小厮,想是王佑带来的,见了陈滢,他立时笑脸相迎:“给陈大姑娘请安。”
陈滢先叫起,又问:“你们三姑娘如何了?”
那小厮忙躬身,口齿倒还伶俐:“回陈大姑娘,三姑娘半个时辰前才拔了箭,几位大人并郑大夫给用了药,如今已经睡稳了。”又道:“奴才去里头传一声儿罢。”
“不必了。”陈滢冲他摆摆手,启唇一笑:“我自己进去便是,却不知现下进去瞧三姑娘,可使得?”
“使得的,使得的。”那小厮忙不迭点头,笑容殷勤:“我们老爷特意吩咐奴才,若姑娘来了,直管进去便是。”
陈滢谢他一声,转去里间儿。
帘幕才一开启,低微的说话声便扑入耳畔,却是郑如蕙正与两名太医商量用药,王佑并不在。
陈滢立在帘下听了片刻,不由暗自吃惊。
那两名太医对郑如蕙居然很尊敬,言必称“郑大夫”,甚或“郑先生”,看样子,似是被她的医术折服了。
第487章 相顾无言
见此情形,陈滢颇感欣慰。
医生会诊,最忌互不信任、互相拆台,郑如蕙能与太医们和平相处,对王敏荑的病情自是有利。
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陈滢便也未去打扰,绕开围在角落说话的三人,径去了诊疗室。
帘开处,暖意醺人,角落里的大炭炉吐露出热气,旁边的窗户启了条缝儿,清寒的空气掠进来,扫去屋中药气,房间的另一侧,还架着一张屏风。
陈滢上前几步,见王敏荑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正自昏睡,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只水晶瓶儿,细细的牛皮管接下来,尽处是一枚银针,扎进她手背的静脉。
这是女医馆特制的输液设备,仅是那个可以调节滴液速率的水晶瓶,就花了陈滢整整五百两银子。
凝视着水晶瓶上“生理盐水”四字,陈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回现代。
然而,满屋清苦的中药香气,以及外头小药童捣药之声,却又在告诉陈滢,这是大楚,是如假包换的古代。
“丫头,到这里来。”守在床边的王佑一眼瞧见陈滢,立时冲她招手。
陈滢忙上前见礼,王佑虚扶起她,又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三人自去了屏风后。
那屏风后设一张梅案、两方鼓凳儿,并一只小小红泥炉,炉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案上还有几味茶点,似是太医们小憩之处。
王佑请陈滢坐了,命仆妇倒上热茶,慈蔼地道:“好孩子,今日幸得有你,真真是救了阿舍一命。”
阿舍是王敏荑的乳名儿,王佑当面呼之,显是拿陈滢当自家人看。
“您太客气了,三姑娘身受重伤,晚辈于情于理,都该尽全力照顾好她。”陈滢轻声道。
“到底还是托了你的福。”王佑语声温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涌动着真切的感激与庆幸:“多亏你那女医馆来的郑大夫,真真了得,其用药之神、手段之精,实是我平生仅见。方才就是在她一力主张之下,阿舍身上毒箭方得以拔除,血也止住了,还用上了那种新药。如今就连太医也道那药效极佳。”
陈滢闻言,不免问及因由,王佑便细细道来,又道:“……郑大夫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过后才给阿舍用,用药前还在阿舍的腕子上做了那个皮……皮试。”
他语声微颤,面上神情似感慨、似激动:“之前拔箭、上药、包扎、注……注射、挂吊针等等诸事,皆是郑大夫亲力亲为,另有两名女药童帮忙,并不曾假手旁人,伯父真是……”
他忽然哽住,举袖掩面,袖口颤动不息。
陈滢目注于他,了然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
王佑谢的,不只是郑如蕙高超的医术、女医馆新奇的药物以及前所未见的诊疗法,更是为着陈滢保住了王敏荑的名声。
王敏荑受的是外伤,又伤在前胸,若是由太医全盘诊治,就算她身体痊愈,名声却也尽毁。
而郑如蕙以及两名女护士的出现,却令此事有了双全之法,既保全了王敏荑的性命,亦无损于她的名声,是故,王佑才会如此激动落泪。
女儿家的名声,比性命更重。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滢之举,不啻给了王敏荑第二次生命,身为乃父,自是大为感激。
陈滢说不出是何感受。
纵使有些偏离初衷,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医馆的存在,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名声这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此番真是多谢你了。”待情绪平复,王佑放下衣袖,再度言道。
虽面色疲倦、眼角微湿,他的感激与欢喜,却是极真切的。
陈滢不免谦了几句,再与他叙些别话,二人便又转出屏风。
王敏荑嘴唇上已经有了血色,呼吸也算有力,目前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说,今儿晚上若能平平安安地,三丫头就算熬过去了。”王佑在旁道,抬捏了捏额角,又向肩膀捶几下。
他自己也还病着,又焦虑担忧,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这才小半日未见,他下颌便长出一圈青色胡茬,眼角皱纹突现,格外地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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