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自四面八方涌来,郭婉身上的青布棉裙被风拂着,略略翻起一角。
她的视线,仿佛便凝在那一角之上,语声亦自寂寂:“如果你是因为我方才的态度而疑心于我,则我也无甚好说的。”
她终是抬起头,褪去所有表情的脸上,有一种格外地恬淡,似与世无争:“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不是?只消想一想父亲与长公主的婚事、祖母对先慈遗物的态度,再将香山县主出生的日子往前头推算一二,就算我真是个傻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她唇角动了动,然笑容却并不曾浮起,反倒显出几分讥诮:“只是,就算猜了出来,我又能怎么着呢?论出身、论权势,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拿什么去算计旁人?我自己活命都难得很,还有余力算计旁人么?一个寡居的商户女,就算进了京,深宫似海,陈大姑娘觉着,我这条小鱼,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一连串的质问,却并不迫人,唯有一种骨子里的苍凉。
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并不为所动,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受迷惑罢。
“郭孺子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唇角弯了弯,笑容浅淡:“郭孺子家资丰厚,又有明心、司马秀并珍珠、玛瑙等人效力,若想要做些什么,应该并不难。”
“噗哧”,郭婉终是笑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说来说去,陈大姑娘一直在说‘可能’、‘应该’、‘如若’,这可都是臆测,没有一句实在的。”她抬手掩袖,并没去看陈滢,“你一向喜欢说实话、做实事。那么,你对我的怀疑,又可有实证?”
陈滢没说话。
她只是长久地看着郭婉,似熟悉、又似陌生。
她们是朋友。
她唯愿她的朋友安好。
可这一刻,她却又明确地知晓,她的愿望,并不能代表旁人的愿望。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帮你的。”她说道,仍旧是直话直说的态度,挑开一切,直中主题:“我最擅长的便是破案,若你早早告诉我你母亲的死有疑点,我一定能够帮你找到足够的证据,令真相水落石出。”
“我之前便说过,我自身难保。”郭婉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一如她逐渐低微的声音:“如今你也瞧见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也都陷在了里头,你也一直都在怀疑我。说句不怕死的话,没准儿父皇也疑心我。你想想,如果这些当真是我做的,我又还寻你帮忙,那岂不是要把你也陷进来?”
“我已经身陷其中了。”陈滢接语道,平静的脸上,鲜见地多了一丝自嘲:“这么大的案子,凡与之有接触者,何人又能独善其身?”
“可无论如何,今天,你是站在堂上的。”郭婉陡地抬头,明丽的眸子里,似涌动着微小而又灼烈的火:
“今天,你与徐大人站在一起,你仍旧得到陛下的信重,你想要做的那些事,亦不曾受到丁点波及。你在堂上,而我在堂下。这就是何以我从不曾向你求助的因由。因我知晓,一旦有人挖出过去的那些事儿,我头一个就跑不了,所以……”
她突兀地停住语声,明烈热切的眸光,自远处投射而来,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陈滢忽然觉得,这短暂的一秒,她对郭婉的了解,远胜之前所有。
可同样地,也就在这一妙,她与郭婉之间,亦多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寂静重又笼罩而下,连风声似都静止了。
良久后,陈滢终是开了口。
“我相信我的判断。”她抬头凝视着郭婉,平静如水的眸光,就如凝视每一个她怀疑的对象:“可我也知道,缺乏证据支撑的判断,只能是猜测。”
她向着虚空处露出笑容,安静而又古怪:“所以,我要提审珍珠与玛瑙。这是我必须做的。”
“这个自然。这里由陈大姑娘做主,我可不敢置喙。”郭婉弯眸,目中焰苗已寂灭,艳丽的面容上,绽出一朵笑靥。
她就这样看着陈滢,微微颔首,似在致以她最真挚的致意:“我等着陈大姑娘来治我的罪。”
格外清晰的吐字,余音袅袅,于阔大的堂庑间回荡不息。
陈滢目注于她,良久后,移开视线。
“如你所愿。”
她说道。
而这句话,亦令这场讯问,就此终结。
可出乎陈滢意料的是,她对本案的讯问,亦在这一天、这一语之后,画上了句号。
她终究不曾提审到珍珠与玛瑙。
因为,当天晚上,案件突然多出一个关键人证,且拿出了决定性证据,就此坐实了长公主并兴济伯夫妇谋逆之事,亦令此案,陡然转去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这个人证,正是兴济伯府四姑娘——郭凌。
在审问中,她突然一改往常的缄默,当场指证,曾偷听到长公主与兴济伯夫妇密谈,言及当年长公主、兴济伯等人密谋参与多次刺驾事件,利用权贵身份,为诸王提供便利。只后来元嘉帝坐稳了龙椅,他们这才收敛起来,不敢再与康王余孽往来。
此外,郭凌还一口道出,刘姨娘——亦即明心——曾亲口承认,她正为康王余孽效力。自父亲身死后,明心便誓报父仇,先以婢女身份潜伏于何家,妄图通过让何君成立功的方式进京,却不料阴差阳错间,她被郭婉买下,辗转来到济南。
也就在济南府时,明心正式与康王余孽勾结起来,作假账盗取香云斋大笔钱贱,供康王余孽使用,后郭婉放了她的籍,她便偷偷进京与长公主密会。
只是,在与长公主的接触中,二人不知为何生出矛盾,明心一怒之下便给香山县主投了毒,更下令暗杀香山县主。长公主大怒,暗中寻找明心欲杀之。明心便化名麻月儿,隐姓埋名进入兴济伯府,潜伏于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伺机而动。
郭凌更言之凿凿地表示,明心妄图利用婚事控制她,要挟她为康王效力,否则就要将她嫁给兴安伯做续弦,还将她关起来迫使她同意。
第650章 尘埃落定
若仅只是口供,尚不能令案情急转直下,至为重要的是,郭凌出具了一本记事簿。
这本记事簿,乃其生母于姨娘亲笔所书,记载了从先帝末年年至其病故前的许多事,其中有好几个段落,恰好印证了郭凌的指控。
如此大量而又精准的指控,令案件调查有了巨大突破,三司紧急重审多位人证。
也正因此,陈滢提审珍珠、玛瑙之事,无限期搁浅。
自然,这凭空蹦出来的人证与物证,本身就很蹊跷,三司自需反复查证,不敢轻忽。
一方面,他们多次联合堂审,质询郭凌以及多位人证;另一方面,他们又寻来精于辨古的高人,对记事簿纸张进行甄别,且派员前往明心生前出入地,调取多方消息。
半个月后,证词与证物,皆被证明为真。
至此,轰动整个大楚朝的长公主并兴济伯谋逆案、长公主多宗谋杀案、香山县主多宗谋杀案、兴济伯夫人多宗谋杀案、兴济伯次子郭冲多宗谋杀案,尽皆告破。
这其中最为轰动的,便是兴济伯夫人程氏谋害儿媳韩氏案。
据传,程氏很早便发现,长公主对郭准一见钟情,只彼时郭准已然娶妻韩氏,并育有一女,夫妻很是恩爱。程氏见状、心生毒计,投毒杀害儿媳韩氏,同时又设下巧局,令长公主与郭准无媒苟合。最后,韩氏毒发身亡,长公主亦有孕在身,在程氏逼迫下,郭准只得尚主,而程氏的亲子郭冲,则顺理成章继承了爵位。
如此歹毒的恶妇,比那书里说的还要可恨百倍,直令盛京百姓恨得牙痒,那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除此之外,长公主并香山县主多宗谋杀案,亦令盛京百姓极为愤怒。
这对皇族母女外表高贵,暗地里却是暴虐成性、残忍异常,待下仆极为苛毒,每年从长公主府抬去乱葬岗的尸首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家子被杖杀绝了的,种种恶行,令人发指。
三法司出动近十名书吏,将所有案件逐一誊抄汇总,向元嘉帝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奏折。
据传,那份奏折厚盈三尺,元嘉帝足用了七个晚上,方才翻阅完毕。
读罢奏折,龙颜震怒。
大楚朝正在休养生息,可谁又能想到,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他的亲人们却一个个与外敌勾结,更兼私德堕落,残害百姓、草菅人命,仅奏折中具名的死者,便达百余!
便是杀人无算的盗匪,也杀不了这许多人。
这怎不令人震惊?
怎不叫人愤怒?
怎不使人痛心疾首?
元嘉帝当场拍碎了一方御案,怒而悲啸、皇城尽闻,随后连夜颁旨,而当先降下的,便是罪己诏。
诏书中,元嘉帝痛责自己这十余年来的纵容与姑息,竟至皇城脚下、万民眼前,生出这等大恶大奸之辈,此案首罪者,便是天子本人。
再然后,元嘉帝方连降数道旨意,历数长公主等人诸般罪行,以“罪无可恕、按律当诛”八字,为此案定下了最终基调。
长公主私通叛党、谋朝篡位、杀人害命,罪当凌迟。念在其乃萧太后唯一的骨肉,元嘉帝网开一面,留她全尸,褫夺公主封号,赐白绫鸩酒,自行了断。
香山县主郭媛,残忍暴戾、杀人害命,罪当斩首。念其年岁尚幼,且不涉谋逆,更受累于母罪,两番遇剌,情境可怜。着褫夺封号,冷宫幽禁,终生不得出。
附马郭准虽未涉谋逆,却罔顾国朝、一心为私,不曾尽到一介臣子应尽的责任,理当重责。着贬为庶民、流徙漠北五年,三代以内,不得科举。
兴济伯郭重威、兴济伯夫人郭程氏、兴济伯次子郭冲,私通叛党、杀人害命,凌迟处死。
兴济伯郭氏阖族罪无可恕,贬为庶民,流配海疆,世世代代不得返京、不得科举。
东宫孺子郭婉,遇事不察、容污纳垢,虽情有可原、其错却不可悯,褫夺封号,着令皇觉寺静修十年。
除却以上诸人的处置,本案唯一立下大功的郭凌,则得到了额外的嘉奖。
元嘉帝亲自颁发特赦令,使其不必与族人同罪,并赐立其为女户,赏京郊田庄一所、良田百亩、金银若干,允其自行婚配,旁人不得干预。
一应旨意下发后,元嘉帝再度降下一道罪己诏,字字泣血,满纸悔恨。
此诏一出,长公主生身之母——萧太后,便再也坐不住了,紧随其上具陈情表一份,愿代天子罪,自禁长禧宫两年,静思己罪。
一时间,盛京城中一片感叹,都道天家母慈子孝,倒将前些时候儿那些不太好的传闻,亦给压了下去。
秋尽高城草木凋,这个多事之秋,亦随着长公主并兴济伯谋逆诸事,尘埃落定。
待一切终成定局,众人这才惊觉,残秋早逝,又到寒冬。
大寒过后,天气便日甚一日地冷着,却始终不曾落雪,唯冬雨连绵,万物萧索,天地间一片枯寒,繁华的盛京城,亦进入了隆冬时节。
冷寂了月余的盛京贵族圈儿,在年底之前,终是渐渐恢复了活气。
众人本以为,元嘉帝这一怒,怕是将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京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遭殃。
然如今看来,明君就是明君,从不搞连坐那一套,比如兴济伯府的几家姻亲,抑或是长公主并萧太后的些许党羽,在此案中基本未受牵连。
由此可见,元嘉帝赏罚分明、恩威两立,凡有罪者,绝不宽容;然那些无辜之人,则不必担惊受怕,安生过日子便是。
得着这个准信儿,龟缩了好几个月的贵人们,便又闲不住了,各种宴饮亦渐渐多起来。
虽天寒地冻的,又无一场豪雪应景儿,好在有寒梅怒放、瑞香盛开,那红泥炉、熏香笼、暖晴阁,正是遥祭暗香、远观疏影的好陪衬。
这还是风雅的人家,寻个雅致的由头儿,大伙儿凑在一处乐一乐。更有那一等喜好热闹的,不是整寿也要做个寿宴出来,又或是小儿百日、孩子满月之类的,总之,举凡能拿来请客吃饭的因由,便都拿来,好歹也把这胆战心惊了几个月的魂儿,好生安上一安。
第651章 终须一别
一场寒雨后,又得数日晴。
这一日,因见天气尚好,李氏便命罗妈妈开了箱笼,将那几件半旧的大毛衣裳拿去外头晒一晒,若有还能再穿的,晒完了仍收着,若穿不得的,便待过年的时候赏给下人。
主仆两个正商议着,紫绮呵着白气挑帘走进来,笑着禀道:“启禀夫人,永成侯夫人使了个妈妈送帖儿来了。”
李氏忙叫请,罗妈妈便张罗着给她梳头换衣,一时收拾妥当,那妈妈也进了屋儿,李氏错眼瞧着,只觉面生。
“奴婢夫家姓王,才跟了我们夫人没多久,给夫人请安。”那王妈妈倒也乖觉,先自报家门,后蹲身儿行礼,行止落落大方,颇有豪门世仆的气派。
李氏便笑道:“恕我眼拙,好些日子没去你们家,没能认出你来。”
王妈妈忙连道不敢,斜签着身子坐在李氏叫赏的小杌子上,含笑道明来意:“夫人说了,这天气想还有几日晴着,请夫人和姑娘家去赏梅。侯爷也单给陈大人下了帖儿。”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拿起身后小丫头的手里捧着的拜匣儿,将请帖呈上。
李氏命罗妈妈收了,笑道:“正说这见天儿呆在家里无事呢,可巧你家夫人来了帖儿,难得她兴致好,必去叨扰。”
见她应下了,王妈妈自是欢喜,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李氏赏了她一个荷包,命人好生送她去了,复又摒退众人,拉着罗妈妈道:“这才没几日,那府里又换了好些人手,我都不大认识了。”
许氏掌管中馈日久,原先许老夫人的人手,便都不用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宅也一样。
罗妈妈却是想的更多些,小声儿地道:“听说如今各府里都在查人手呢,到底那两家闹出的事儿太大,谁人不怕?”
明心化名麻月儿、潜入兴济伯府之事,已是人尽皆知,许多人家怕也被钻了空子,便把那不知根底的都给打发走了。
只这旧的去了,便有要新的补充进来,于是,京里几个常在大户人家走动的人伢子,如今成了香饽饽,花蝴蝶似地各府乱飞,那人口价码也眼瞧着往上涨,着实赚了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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