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廊中顿时娇笑四起,气氛也终是转了过来。
陈清感激地向那姑娘一笑,复又转向众人:“走罢,咱们喝茶吃点心去。”
随着话音,她已然当先在前引路,又趁着转身之机,飞快朝陈沅递了个眼色。
谢妍到底是客,总不好真把人晾在那儿,陈清这是要陈沅帮忙周旋。
陈沅虽一直半低着脑袋,嫡姐的一举一动,她却尽知,此时见状,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旋即垂首退去廊角,让众女先行。
众人笑着说些闲话,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三三两两,相携着去了茅亭,很快地,便只剩下了谢妍与陈沅。
陈沅迟疑地走上前去,正欲说话,却未料,谢妍居然自己直身,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五姑娘这是留下等我来着?”
陈沅怔了怔,忙垂首道:“是的,谢二姑娘也请去吃茶吧,走了很多路呢。”
“多谢五姑娘还想着我。”谢妍拂了拂裙摆,风姿极为优雅,又转眸打量着陈沅,笑着赞叹:“五姑娘生得真美,任是谁站在你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陈沅一下子局促起来,头垂得越发低,像恨不能永远不叫人看见自己的脸。
谢妍垂眸打量着她,眸光闪动,随后便笑了一声,上前亲热地携起她的手:“我们快去吧,等再迟了,那些好吃的就都被吃完了呢。”
说罢,也不管陈沅愿或不愿,拉着她便往前走去。
便在茅亭中笑语频频之际,陈滢她们,已然转去了梅园。
说来也真有趣,原为躲清静,二人方欲去茅亭小坐,却不想,此行未成不说,反倒来了之前竭力避开的梅园。
此际,满园梅花开遍、暗香浮动,疏落枝影间,唯三两只寒鹊栖着,偶尔啁啾一声,解此寂寞。
择了个石凳子坐下,陈涵憋了一路的话,终是迸了出来。
“我就知道那姓谢的是个贱人,真真下作。”下死力朝地上啐了一口,陈涵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当年她姐妹两个拿我们国公府的姑娘当猴儿耍,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如今倒好,竟还蹬鼻子上脸。方才要不是你拉着我,你看我怎么骂死她。”
陈滢知她是恼得狠了,只得劝:“骂人是没有意义的,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清楚并表明态度,比骂人管用。”
“可我气啊!”陈涵两个眼睛瞪得老大,眉毛几乎立成直线:“我知道骂人没用,可不骂几句也太憋屈了。”
语至此节,她蓦地神情一暗,眉眼间的怒气迅速消散,肩膀也塌下半边儿,无力地道:“罢了罢了,我知道,我但凡骂她半句,理亏的就是我。你把我拉开,又丢了句狠话,这才是真正的教训了她。”
她突然抬手,用力捶了一下心口,面上亦忽地涌起强烈的苦闷,仿似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此刻一下子到达极限。
“可是,你知道吗。就因为明白这些,我这心里才更憋得厉害。”她紧紧攥着胸前衣襟,面色白得发青,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着,仿似下一刻便将窒息。
第661章 梅花深处
陈滢担忧地看着陈涵。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似随时濒临崩溃的边缘。
“三姑娘,你闭上眼、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没再去问因由,陈滢优先选择了安抚。
无论陈涵遇到了怎样的问题,冷静下来才是首要。
平静且舒缓的语声,水波一般弥散开来,落在陈涵耳中,令她心神一宁。
她下意识地听从了那语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渐渐地,她面上那种苦闷到近乎疯狂的神情,一点一点地褪去,呼吸渐稳,神情渐复。
再过数息,她似是完全平静了下来,除眉间几分悒色,余者皆如常。
直到此时,陈滢方才放缓语声,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陈涵摇了摇头,双目仍旧阖住,并不曾去看陈滢。
见她始终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陈滢觉得有些棘手。
如果总是这样闷在心里,也很容易出问题。陈涵现在的情形,就是压抑过度造成的。
安静了片刻后,陈滢再度启唇:“如果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你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轻柔的声线,若阳光下温煦波光,一波一漾,绕上人心。
这一回,陈涵终是有了回应。
她慢慢张开眼,眸光空洞、神采尽失,竟有几分不合年纪的沧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闷得难受。”她望向不远处的梅树,似在出神,抓着衣襟手始终未松,语声也有点发紧:“我就是觉着,这一天天地,过得真没意思。”
语罢,怅怅一叹。
陈滢凝视着她,心底里不是不讶然的。
如此低迷的陈涵,她还从不曾见过。
在她的记忆中,陈涵很要强,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语言逻辑怪异了些,但总体而言,就是个很普通的贵女,有着豪门贵女皆有的特性,骄傲而又张扬。
而此际,她颓然地坐着,腰身佝偻、形容疲倦,全身皆被浓重的暮气包裹,瞧来不仅萎靡,竟还有几分老态。
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是何时之事?
因何而起?
陈滢张了张口,欲待再问,可是,再一转念,终是闭口不言。
虽然当前情形下,陈涵似是已然归于平静,但实际上,她的情绪根本不曾得到纾解,任何的一点压力,都有可能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诚然,情绪崩溃未必是坏事,所谓不破不立,有些心智坚强之人,可以在崩溃后迅速重建心理,变得比从前更坚定。
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在崩溃之后,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迷,甚至一生也难以康复。
陈滢不敢冒这个险,于是,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法子。
凝神想了想,她转向知实,轻声吩咐:“我记得角门那里有婆子看着茶炉,你去倒两盏茶过来,最好是滚热的,这地方有点冷。”
石凳子上虽铺了厚棉垫儿,然此处八面来风,又在梅林深处,纵使阳光再好,久坐亦会觉得冷,而陈涵,显然并不打算现就离开。
知实领命去了,陈滢又悄声吩咐小丫鬟,在陈涵的斗篷外头加了件织羽厚披风,又将那石案也铺上了棉垫。
这厢方布置好,那厢陈涵便单手向案上一支,半伏着身子歪倒下去,两眼兀自直望远处,似在观花、又像看天,眸光空虚,游移不定。
陈滢亦不言声,只陪她静坐。
不一时,知实回转,那烧茶的婆子直接带着茶壶过来,殷勤为两人奉上滚茶,又说几句恭维话儿,陈滢赏了她一角银子,她方乐颠颠地去了。
接下来,便唯有寂静。
园中梅花开得热闹,一簇簇、一丛丛,挤在枝头,北风过处,一地残花,那落英经日里风吹着、日晒着,渐渐干萎透明,蜡质的花瓣,亦在这光阴里洗尽润泽,若一团团陈年旧纸的碎屑,泛出寂寞的枯黄。
陈滢转首四顾,忽一阵风来,将几朵落花拂至足畔。
她弯下腰,拾起几朵来细看,一股陈旧的余香,缓缓拂过鼻端。
“不好了!三姑娘!不好了!”一阵慌乱的叫声蓦地传来,瞬间便打碎了此地岑寂。
陈滢微微一惊,手掌翻动,残花重又委落尘埃。
陈涵也被这声音给惊醒了,陡然直身坐起,面上还余着几许茫然,问陈滢:“怎么了?”
陈滢也不知何事,正要吩咐人去问,忽见林外跑进来一人,莲青掐牙比甲、石蓝棉裙,正是侯府丫鬟的装扮,颇为秀致的一张脸上,满是惊慌。
陈滢一眼便认出,这是陈清的贴身大丫鬟——秋水。
“你来做甚?四妹妹怎么了?”一见是她,陈涵立时起身相问,面上茫然倏地褪去,转而换作焦忧。
秋水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张口便要说话,蓦地瞥见陈滢在旁坐着,她一下子似有些为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情形,陈滢立时知晓,这定是陈府出了事儿,不便与外人言,遂起身道:“我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先回去瞧瞧我娘,你们慢慢说罢。”
“你别走。”陈涵拦住了她,又去看秋水,神情微有些冷:“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放开了说,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秋水原是慌了神,被她这一喝,倒清醒了些,再一细想,才知自己失礼了,忙屈身陪罪:“陈大姑娘恕罪,婢子一时想左了,实是……”
“好了好了,这些废话先搁下,说正事儿。”陈涵不耐烦地打断她,面色愈发地冷。
秋水忙止住话头,上前两步,低声回道:“启禀三姑娘,五姑娘方才在外院儿落了水。”
陈滢与陈涵同时一惊。
陈沅落水了?
且还是在外院儿?
“外院儿?”陈涵的声音都拔高了,身体僵硬、面色很难看。
秋水低头道:“回三姑娘,是外院儿,婢子亲眼瞧见的,我们姑娘叫婢子过来告诉三姑娘一声。”
陈涵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外院儿乃男客呆的地方,陈沅偏跑去彼处落水,万一……
她不敢再往下想,拔脚就往外走。
第662章 你有钱吗?
一行人急往园门方向而去,陈涵边走边问:“四妹妹给母亲和大伯母送信儿了么?五妹妹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三姑娘,我们姑娘听见小丫鬟说五姑娘落了水,当先便叫人给几位夫人送了信儿,又亲带着人过去处置。只姑娘去的时候儿,五姑娘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姑娘便做主先把五姑娘送回屋儿。五姑娘看着没大伤着,就是受了点儿惊。”秋水紧跟在她身后禀道。
陈涵面色铁青,尤其在听到“五姑娘已经被人救起来”之语时,一缕掺杂着厌恶与痛恨的神情,飞快划过她的眉宇。
“她是被谁救的?”静了数息后,陈涵终是问,语声比方才更冷。
秋水垂首,语焉不详地回道:“是外院儿的男客……派人救的。”
男客。
陈滢耳中,只听见了这二字。
陈涵却是陡然转身,面罩寒霜,整个人都像被冰雪覆住,不见一丝暖意:“五妹妹怎么去的外院儿?平素就跟鹌鹑似地一个人,整天缩着脑袋,她哪儿来的胆子往外院儿窜?”
秋水闻言,面上便现出一丝恨意,咬牙道:“五姑娘说,是谢二姑娘的贴身丫鬟请她去的,那丫鬟告诉她说,谢二姑娘在听戏的敞轩等她,五姑娘不敢推拒,便随她去了,谁知道那丫鬟专找小路来走,一来二去的,竟走到了外院儿,等五姑娘听见有男子说话的时候,心里一慌、脚一滑,就滑进了湖里。”
陈涵“呵呵”笑了两声,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唯彻骨的冷:“不必说,谢二肯定抵死不认。”
秋水亦自愤愤,只言语间不敢表露,只道:“我们姑娘问了谢二姑娘,谢二姑娘就哭了,说我们姑娘冤枉她,又把她的贴身丫鬟叫出来对质。我们姑娘没跟她多说,径把人都带去大夫人跟前儿去了。”
陈涵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陈清是个姑娘家,这等涉及女子闺誉之事,怎可轻言?交予许氏才是对的,她处置得很好,且事已至此,她们身为晚辈的,也再无由置喙。
可是,陈涵偏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闭了闭眼,竭力抑下那股烦闷,低声问:“救下五妹妹的外男,是为何人?”
秋水方才说得很含糊,陈涵想要问清楚些。
听得此问,秋水咬唇不语,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快说,别磨蹭!”陈涵急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面目竟有几分狰狞:“是哪个破落户儿家的癞子麻子,也敢肖想我侯府姑娘,你还替他遮掩什么?”
这几乎是不言而喻之事。
谢妍施此毒计,定是事先勾结好了某个破落户家的纨绔,妄图先行坏掉陈沅名声,再拿个不值钱的婚事,得一门有力姻亲。
京里这样的事儿不少,那吃了亏的姑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秋水忙摇头,因被揪住衣领,说话声已然不大连贯:“不是的……三姑娘……不是……您先放开婢子,婢子告诉您就是。”
陈涵松手,面色仍旧极为冰寒。
秋水朝左右望望,到底不敢高声,便凑去陈涵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复又飞快退下。
便是这短短几字,竟叫陈涵霍然色变。
她像是完全震住了,好一会儿后,方难以置信地看向秋水:“你没看错?”
“婢子亲眼所见。”秋水衣襟理了理,语声极轻:“我们姑娘原想去道谢的,那……一位不肯,只叫快把五姑娘送回去。”
陈涵僵立于原处,面上神情变幻不定。
此际,她们已然出了梅园,正走在通往花厅的石径上,径左幽泉奇树、竹桥山石,径右则是一带粉墙,墙上攀爬着蔓生植物,如今虽无花开,却犹自碧绿,叶片重重叠叠,每有风过,“哗啷”作响。
极单调的声音,萧索凄凉,万叶千声,诉不尽三春余恨。
陈涵此时神情,亦似此声,莫可名状的哀凉着。
她转望陈滢,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歉然道:“陈大姑娘见谅,家里出了这等事儿,我得先回去帮忙处置,不好陪你去花厅了。”
如此明显的拒绝之意,陈滢不会听不出。
这件事,陈涵并不希望她插手。
这已经不是陈沅一个人的名声问题了,更牵涉到整个侯府女眷之名声,一个处置不当,便要引来是非。
陈滢对此表示理解,然,该说的仍旧要说:“我知道事情紧急,我就不赘言了,只一句话,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泉城女校与妇女儿童庇护所,愿意相助。”
若陈沅终究无路可走,则女校与庇护所,愿意成为她脚下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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