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向着虚空处弯了弯唇,颊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
她施施然回首,入目处,林木凋蔽、花叶杂芜,薄青的天空下,阳光被大风刮得稀落于,垂花门旁笑语之人,正自殷殷话别。
陈滢眯起眼,出神地打量着那其中的几位女眷。
那真是她极熟之人了,举凡酒宴,必得会面。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熟视无睹,分明那人便在眼前,可她却从不曾真正注意过。
而今重新审视,原来,那截留军资之人,早就进入了视线,可叹直到此时,她方醒悟。
所幸,还不算太迟。
她弯了弯唇,提步前行,一面吩咐旁边的寻真:“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各府都有你的朋友,这侯府你更是横着走的,我要你去打听件事儿。”
说到这里,顿了顿,旋即改口:“不,是要你去打听个人,问问他今儿有没有来做客。”
“是,姑娘。不知姑娘想打听谁?”寻真尚不知何事,笑嘻嘻地问。
陈滢招手命她近前,俯耳说了几句话,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别特意打听,就问一问便罢。再,不许告诉旁人这是我要打听的,可记住了?”
寻真忙点头,那力气大的,恨不能把脑袋点下来才好。
今儿得了四套戏票,她的欢喜已然到达了顶点,长这么大从没如此开心过,此时她只盼着陈滢多给她安排几桩差事,越多越好、越难越好,也好显出主人的这份厚待,不是她白得的。
“好了,快去吧,问完了就回来。”陈滢轻声催促她道。
寻真笑着应是,飞跑着去了,陈滢则步出柳树林,沿青石板路慢慢前行,视线仍旧抛去远处。
青天如盖,阳光遍野,那垂花门边儿穿金戴银的身影,便显得有些渺小、有些刺目,乍乍然地,便破去这冬日应有的萧瑟之美,有种不合宜的华丽。
陈滢微眄了眸,唇角笑意轻浅,仿若那淡金薄白的日光。
既然她们几个都到了,那么他,应该也在。
她弯起清眸,笑得意味深长……
第670章 少年皇子
后宅女眷正作别,依依广袖、恋恋青襟,别是一番情致,然前堂花厅男宾辞行,则景象又是不同。
因了四皇子悄然驾临,又不许陈勋惊动许老夫人并女眷,是以其来时无声,去时亦未张扬,只陈勋并几个知情者相送。
“陈侯,今日吾玩得甚开心,多谢陈侯款待。代吾向老国公并老夫人问好。”四皇子端坐车中,金冠之下,是一张唇红齿白的脸,长眉入鬓、目若星辰,虽不及太子那般夺目,却也俊秀非凡。
虽然年纪尚小,圆润的下颌犹带婴儿肥,但他的神情却始终严肃,举手投足,竟有几分极不合年纪的冲淡味道。
陈勋忙谢过,四皇子微微抬手,淡然语道:“陈侯不必相送,吾回宫去了。”
随着他的语声,车驾缓缓驶动,陈勋等人忙躬立道旁,眼见着一行人步出大门,方才舒了口气,自去招呼别的客人。
驰出永成侯府所在街巷后,四皇子方下令,仪仗摆起,一时间,车轮辚辚、甲衣萧萧,近百御林卫挺着明晃晃的枪尖儿,威仪煊赫,行过街市。
“好了,你现下可以说了。”耳听得市声传来,四皇子方道,视线看向车厢一角。
一名小监正跪坐着,闻言便立时禀报:“启禀殿下,奴婢方才叫人问仔细了,那陈五姑娘并没大碍,只受了点儿惊。侯夫人手头有现成的安神汤,现熬了给她喝下,没多久便睡稳了。”
“如此。”四皇子颔首,微笑了一下,刹时间,左颊边一枚酒窝,乍现还隐。
这一笑,倒显出孩子气来。
他对此应是自知的,故笑容很快收起,又问:“吾记得,陈五姑娘走到湖边的时候,身旁似乎还有个丫鬟陪着,只后来她落了水,那丫鬟却没了踪影,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殿下恕罪,奴婢没问着。”那小监哭丧着脸,眉毛眼睛耷拉下去,没一点儿精气神儿:“奴婢又不好明着打听,只悄悄问了几个人,那些人并不知奴婢的身份,爱搭不理的,奴婢谨遵殿下的话,不敢以势欺人,就只能回来了”
四皇子立时板起脸:“咄,吾叫你办事儿,怎么能办不好?你还是不是吾的人?还听不听吾的话?”
那小监委屈得要命,都快哭了:“哎哟喂殿下,奴婢就是个小小内侍,侯爷家里的事儿,奴婢怎么好多打听?万一人家猜到奴婢是在帮殿下打探……”
“住口!”四皇子飞快打断他,虽竭力绷着脸,可他的耳尖儿却开始泛红,且很快漫开,渐染双颊,整张脸都红了。
现在的他,瞧来越发像个孩子
闹了个大红脸的孩子。
他一下子慌了神,所幸那小监正自扶地,并未抬头,自然也瞧不见他的大红脸。
四皇子眼睛转了转,探手从案上拿起本书打开,挡在眼前。
那大大的书本,恰好遮住他大半张脸脸,他在书后吁了口气,旋即又似想起什么,面现羞色,颊边红晕越来越深,大有向脖子漫延之势。
“咳咳。”他假意咳嗽一声,尽量由喉部发音,以使声线低沉,以达到威严的程度:“赵安康,你办差不利,罚你打扫书房十日。”
他拧着眉毛,捧在手里的书并不敢移动半分,生怕露出红红的脸来。
“是,殿下。”那叫赵安康的小监垂头丧气地道。
四皇子偷偷从书页上方瞧他一眼,张嘴笑起来。
因无人得见,这笑容遂长久挂在他面上,洗去他眉间冲淡,是少年人的稚气与张扬。
他拼命忍住笑,又道:“还有,罚你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十篇,限期半个月。”
赵安康“嗷”地叫了一嗓子,爬在地上哀求起来:“殿下啊殿下,奴婢求求您,能不能宽限奴婢几日哪?可怜奴婢学写字儿还没半年呢,委实抄不了那么快啊,殿下还不如打奴婢板子呢,殿下……”
那最后一声“殿下”,当真是九曲十八弯,别提多委屈多可怜了。
四皇子在书后开怀大笑,虽是无声,但笑容却极灿烂。
随后,他方又板脸,肃声道:“好罢,看在你学字不久,又很可怜的份上,就罚你抄五篇吧,再不可减了。”
赵安康登时破啼为笑,生怕他反悔,伏地大声道:“是,殿下。殿下一言九鼎,奴婢听殿下吩咐。”
“好了好了,你退下吧。吾要一个人想点儿事情。”说了这么几句话,四皇子的面色终于没那么红了,遂将书抛下,端然语道。
一行一止,复如当初之严肃。
赵安康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车帘掀开,携进一缕冷风,旋即又阖拢。
四皇子绷得笔直的身体,至此方才略略一松,曲起两臂,支着下巴,痴望着那玄色绣金纹的车帘,脑海中,现出一张绝美的脸庞。
原来,这世上果真有倾国倾城的貌,以往书中偶得,总觉不可信,而今亲眼得见,方始信之。
想那天上的神妃仙子、青女素娥,怕也不过如此了。
不觉间,他的耳尖又开始泛红,耳畔回荡着那少女轻细的答谢。
“谢殿下救命之恩。”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又软又娇,连母妃的声音都不及她。
然后,他是怎么回来着?
四皇子夹紧眉头,思来想去,却总也记不起当时说了些什么,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咚咚咚”擂鼓似地心跳。
他那时候光顾着担心了,怕这心跳声被人偷听了去,有损于他的皇子风范。
好在,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低着头坐在湖边,直到被家人接走,她的头也一直低着。
哎呀!
四皇子一下子坐直身子,涨红的脸上,飞快划过一丝懊悔。
忘了问她的名字了!
他用力敲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分明她坐在湖边儿,离着也不远,他随便找个内侍过去问一声儿,想来也不算失礼。毕竟他把她从水里救了上来,问一问她的名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四皇子挺了挺胸脯,笑得一脸灿烂。
第671章 患得患失
“啪嗒”,车帘被风卷起,发出一声轻响。
便在这轻响声中,四皇子面上笑容,忽地滞住,旋即飞快转作自责。
不对,他不该这样想的。
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因一时施了小恩,便行那等失礼之事?
就算他救了陈五姑娘,且她年纪还小,可是,那也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他怎能贸然问名?
如此孟浪轻浮的行径,直与那登徒子差相仿佛,若他当真问了出了,就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四皇子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圆圆的下颌也随之皱起。
“我做得对。”他喃喃自语,将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又严肃、又欣慰,似是为自己能够克服这一念间的小错儿而欣然。
然而,再一息后,他忽又红了脸。
那一刹儿,少女美丽的容颜,正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越是想忘,就越忘不掉,哪怕他使劲闭上眼,那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亦无不历历在目。
背着手坐了一会儿,四皇子呼了口气,重又将手支去案上,撑着下巴出神。
却不知,陈五姑娘有没有记得他,就像他记得她一样?
他痴望着晃动的车帘,时而皱眉长吁、时而苦脸短叹、又时而咧嘴傻笑、抑或瞪眼发呆,再想到今日一见,却不知何时才得重逢,他便又黯然神伤、怅然若失。
那一颗少年的心,更是七上八下、患得患失,这一路便没个消停。
马车悠悠,驶过街衢、穿过长巷,自太平门驰进皇城,直走了约盏茶功夫,方才停下。
“殿下,到地方了。”车外传来赵安康的通传。
四皇子终是如梦方醒,下意识地往四下看。
车帘拢着,窗户也关着,这一望,也不过四壁徒然,并不能瞧见车外情景。
他咳嗽一声,将衣裳整了整,板着脸道:“吾知道了。”
一语落地,端正严肃的四皇子已然重又回转,俊秀的面容间不见笑意,唯冲淡平和,老学究也似。
听得他说话,赵安康忙上前掀开车帘,又有小监将金漆脚凳放下,四皇子踩凳下了车,视线往旁扫了扫,见车子正停在禁宫门外,便振了振衣袖:“走,去长禧宫。”
语毕,阔步朝前,一身玄色金龙袍随步翻卷,纵使寒风肆虐、天气寒冷,他却走得昂首挺胸,极有气势。
赵安康忙带人紧跟其后。至于车驾,禁宫内却是不许通行的,而护卫之人,亦由御林军换为内廷侍卫。
循着熟悉的路径,四皇子一行很快便抵达长禧宫。
萧太后闭门自罚,谁也不肯见,便连元嘉帝也要吃闭门羹,更遑论四皇子了。是以,众人伫足宫外不久,长禧宫二等管事庞玉文便笑眯眯地迎了出来。
这还是因为来的是皇子,他才露面儿,若是公主到此,则只得三等内侍相迎,再差些的低等妃嫔,大约只配见一见长禧宫的小内侍了。
至于大管事蒋玉生,他只负责招呼帝后夫妻、太子殿下并太子妃这四位外,旁人休想让他露面儿传话。
而由此亦可知,即便禁于深宫,萧太后心里的那杆秤,却一点儿没歪,这一等两等的区别,倒比从前更明白。
当然,宫里头还有一种传言,道是萧太后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在解除禁足后,将整个后宫并东宫一并整治,但有不尊礼制、不守规矩之人,尽皆囚禁冷宫,永不得出。
此举剑指何人,凡略有点儿脑子的,都能想明白。
四皇子当然也明白。
不过,东宫与长禧宫的事儿,轮不到他插嘴,他也不想插嘴。
在宫门外规规矩矩行了问安礼,再与庞玉文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客气话,最后,留一名口齿灵便的小内侍,由他代向萧太后转述今日之见闻,四皇子今日之孝道,便算尽了一半儿。
剩下的那一半儿,则在永乐宫。
于是,辞出长禧宫后,众人又转去了永乐宫。
相较于长禧宫之森严,永乐宫的氛围,却要平和恬淡得多。一行人才在宫门外立定,永乐宫大管事葛朝义便亲迎出门,笑道:“娘娘正念叨着四殿下呢,可巧四殿下就到了,真真是心有灵犀哇”
四皇子含笑问他好,一面随他往里走,一面便问:“亲皇祖母在做什么呢?”
此处之“亲皇祖母”,指的便是吴太妃。
自长乐宫一分为二,元嘉帝改称萧太后为“圣母皇太后”、吴太妃为“母后皇太妃”。
前者尊且疏,后者近且亲,帝心所向,一听即明。
而元嘉帝这一改称呼,小辈们便也需跟着改,因此,萧太后便为“圣皇祖母”,吴太妃则称“亲皇祖母”。
还是那句话,元嘉帝这颗心,偏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听得四皇子所问,葛朝义忙笑着躬身:“回四殿下的话,娘娘正看人玩儿呢。”
四皇子立时两眼一亮:“今儿又玩儿什么?可是蹴鞠?”
上回他来请安,正碰着十几个小监分作两队蹴鞠,吴太妃更是亲自下场中裁,并亲自拟定各种比赛规矩,举凡有犯,击鼓罚之,着实有趣。四皇子彼时看得入了迷,险些连功课都忘了,是故此番听闻又有玩乐,心里便痒起来。
葛朝义便笑:“回四殿下,今儿没玩儿蹴鞠,娘娘叫了几个小宫人跳百索作耍,四殿下若是喜欢的话,与娘娘一说,娘娘必是允的。”
一听是跳绳儿,四皇子便熄了兴头,“哦”一声,沉稳地道:“蹦蹦跳跳,非君子之仪,吾不可为。”
“四殿下真是沉稳端方,奴婢方才失礼了。”葛朝义躬了躬身,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
四皇子唇角翘了翘,又飞快拉直了,点头道:“是吾先问你玩乐之事,便有错,错也不在吴大监,吴大监不必自责。”
“谢四殿下不罚之恩。”葛朝义一板一眼地道,绝没半点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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