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见到她时,她尚未养回来,不过精神倒是很不错,一见陈滢便拉着她笑道:“嗳呀,陈校长,难得你来送我,往后若要再见面儿,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儿呢。有什么要说的你且告诉我,我给你往学校带话儿。”
竟是没有一点去家离乡之色,瞧来比谁都高兴。
陈滢往四下看了看,到底有些担心,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陈二夫人没来么?陈二姑娘她们呢?”
除两房随行的下人,送行的只一个冯妈妈,连刘宝善家的都没露面儿。
陈涵神情滞了滞,又飞快笑出来,掩唇道:“你怎么这样傻?我如今是怎么个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纵是勉强拿个由头搪塞了,只谁信呢?二姐姐她们若是来了,岂非受我连累。还有我娘……”
她忽地声音一顿,眼圈有些泛红,忙佯作低头整理腰带,指尖抚过简素的流苏绦子,将微有些打颤的声音,续起余言:“……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娘昨儿拿了家法出来,要打我。我倒望着她多打几下,可她那力气真是小,没几下就把个棍儿也给弄掉啦,我捡起来还给她,她却拿不牢,我捡几回,她掉几回,你说……你说多有趣儿不是。”
她抬起头,目中水意朦胧,偏眼睛却倔强地张得极大,嘴角歪扯,硬要扭出个笑来,颤声又续:“我今儿早上……去给我娘磕头,她隔着窗户告诉我,她往后怕是护不住我了,我爹在任上听说了我的事儿,气得要除我的族,还是老太太叫拦下了。”
她扯着嘴角笑,眼中似蓄了一层透明的薄壳,轻轻一触,便将碎裂:“娘说了,叫我往后自个儿护着自个儿,她便想护着我,也没那个力气。我就说知道了,我还说我是个不肖女,娘生气难过,都是我的错儿,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娘……”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死命抿紧嘴唇,脑袋却微微扬着,两眼望天,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也唯有如此,她的眼泪才不会落下。
“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陈滢温言和地道,目视前方,并不去看她,容她慢慢收拾情绪。
春风缓缓地拂了过来,江水浩荡、长天如洗,鸥鹭洁白的翅膀剪过水面,清越的鸣叫传去很远。
陈滢的语声亦似携着水意,清润且干净:“老太太应该也与你说过了,去山东只是暂住,等过一段日子……”
“我不会再回来了。”陈涵突地打断了她。
陈滢回眸望去,却见她已然收泪,除眼眶微红,一切如常。
“我不会再回侯府了。”陈涵再度言道,数息后,唇边竟浮起一丝淡笑:“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爹在任上新讨了一房妾室,那妾室肚子争气,给我生下了一对儿双生弟弟。如今,我有三个弟弟了。”
陈滢愕然地看着她。
此事她真是半点不知,许氏和沈氏也从不曾提及。
陈涵犹自笑着,神情越发地淡:“我爹怕是欢喜得疯了,特为写了信来报喜,又求着祖母给那个妾室抬名份,道是那妾室劳苦功高,给我们二房添了丁,且一添就是两个,委实是立了大功。祖母没答应,我娘气得砸了一整套汝窑连珠瓶,倒在床上养了好几日。祖母便不许我们议论这事儿了。”
第693章 杨柳依依
陈滢凝视着陈涵,安静地不出声。
陈涵淡淡一笑:“看我爹那意思,他是铁了心要把这事儿给做成的。何时侯府分了家,何时那妾室必得抬了良妾。听说那妾室人美心善,又烧得一手好菜,时常亲自洗手做羹汤,我爹在信里直是赞不绝口。”
极平静的语气,如述他人之事。
陈滢忖了忖,道:“依大楚律,陈二老爷这般官职和年纪,若要抬良妾,可能还要再等几年。”
这倒并非安慰,而是事实如此。
只是,就算再等几年,这妾室失了宠,又焉知没有别的妾室上位?
这道理陈滢懂,陈涵更懂。
她笑了笑,探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杏花,细细端详掌心落英,神情淡静。
数息后,她再度开了口,并不曾接陈滢的话,仍旧顾自往下说。
“娘这些日子来天天为此悬心。从前娘一心防着苏姨娘,好容易苏姨娘走了,这还没过两年呢,又来了个新姨娘。也许,我娘这一辈子就这么防了这个、再防那个地过去,也未可知”
她抛下掌中花瓣,转首回望。
杨柳依依、杏花飞舞,正是春时最美的光景。
然而,她眼底的寒凉,又岂是这絮絮春风暖得回来的?
“我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了只怕我是在咒我娘。可我还是得说,我得给我娘留条后路。”陈涵笑着道,眉间却冷得近乎凌厉:“我离开家,一则是不想这辈子过得跟我娘、跟大姐姐一样憋憋屈屈地,没一点儿快意欢喜;二来,我得个自由身,往后不管我娘和我那些姐妹们怎么着,我都能管上一二。”
她蓦地笑了一下,眸底苍凉,令人心悸。
“我一早就想清楚了,就凭我这样子,若是安生嫁人,哪怕高嫁,也高不到哪里去,且嫁到别人家里,就得受人家摆布,就算成亲后我还想顾着我娘她们,也得先看婆家的脸色。再者说,这世上也断没有出嫁女还管着娘家事儿的道理。”
陈滢怔怔地看着她
原来,陈涵出走的背后,竟还有着这样一层原因。
这甚至可能是她此举最大的动机。
“可我去了女校就不同了。”陈涵飞快地道,语气变得轻松,神态亦然:“既然没了婆家,也就没有人能管得着我,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想把我娘接过去住,就把她接过去住。我就养她一辈子,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谁也别想摆脸子给我瞧,我也不受任何人的摆布。”
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陈滢:“我都想好了,等挣了钱,就在学校左近买个小院儿,好生布置起来,把家先给安好。反正我自己能挣钱,自个儿能活下去,我怕得谁来?到时候我娘她们若是想来山东,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言至此,她忽地掩袖,笑弯了一双眼睛:“啊哟三姐姐,你瞧瞧你板着个脸子,这是给谁看哪?我都快走了,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儿还能再见,你还跟我摆校长的谱儿”
陈滢倒被她说得笑了,遂提醒她:“你可别忘了,我才是女校的校长,哪有校长丢下学校不管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见面了。”
陈涵立时张大了眼,满脸好奇:“你成亲后不得住去宁夏?你可别哄我,那地理我也学过的,宁夏离着山东远着呢,你来得了么?”说着又吃吃地笑:“就算你想来,也得你家小侯爷肯才行。”
“他一定会同意的。”陈滢淡定地道:“再者说,我又不是囚犯,出门是我的自由。最后,请你记住,我是校长,而你是我管辖下的老师,若我实在去不了山东,我还可以把你调去宁夏分校任教,这样不也能见面。”
陈涵傻眼了。
等咂摸过味儿来,她不忧反喜,眉开眼笑地道:“那敢情好啊,我还想四下走走看看呢,若果然如此,那我要好生多谢校长大人,能教我瞧瞧咱们大楚的壮丽山河。”
这最后四字,正出自女校语文课本,陈滢闻言,也自一笑。
一瞬间,她忽然便觉着,她对这个曾经的四妹妹,又多了几分了解。而出离了那四四方方的院墙,陈涵变化之大,亦教人不敢相认。
再叙些别话,陈涵忽似想起什么,掩嘴笑道:“险些忘了告诉你,我离家的那五天,一直就藏在长干里,离着你开的女医馆不过百步之距。”
陈滢闻言,倒也未觉吃惊。
陈涵向她借了百余两银子,寻个住处悄悄藏一段时间,自不在话下。
可再一转念,她忽又蹙眉,问:“你是说长干里的女医馆么?”
那地方名声可不大好,几乎成了伎子专科医馆,而设在如意胡同的女医馆,名声就好得多了。只陈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偏偏选了前者。
莫非,还是名声问题?
陈涵眨眨眼,笑道:“你这么聪明,想必一下子就猜出来了。”随后又用力点头,肯定地道:“嗳,就是名声。那女医馆名声很不好。我想着,就算被提前找着了,我这名声也只会更坏。”
看着她得意的笑脸,不知何故,陈滢竟觉出一丝心酸。
为跨出这一步,陈涵这是把每条后路都堵死了,没留半点余地
这是何等的决绝?
这又是何等的勇气?
那一刻,陈滢忽然便觉得,此前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不过是点燃了一只烛,在这片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烛光之微弱,几乎随时将熄。
可是,便是凭这一点点的光,竟会有人甘愿抛弃一切,一头撞进那暗夜里,只以这一点光明为引,决然前行。
一时间,陈滢心潮起伏,几乎无法言语。
陈涵见状,却以为她是吓住了,忍不得大笑起来。
东风拂过浩浩江水,少女清脆的笑声被大风吹着,惊起一片鸥鹭,拍着翅膀,飞向天际。
陈滢立在江边,望向远处江面。
客舟已然行远,那舟上凭栏的少女,兀自挥动着手中的帕子,发丝被风轻拂着,裙角扬起,一如她面上扬起的笑,渐渐融入水天云影之中。
第694章 香消玉殒
送走陈涵,陈滢的生活陡然变得清闲起来。
婚期已然临近,李氏半是强制地禁了她的足,再不许她往外跑,只将她拘在家中,美其名曰“绣嫁衣”。
而其实,那嫁衣早便绣得,一应嫁妆亦皆备齐,各种礼节亦皆走完,陈滢无所事事,算是得来了一段真正的闲暇时光。
她初始尚有些不惯,后来却也觉着,宅在家中倒也不错,编攥课本、起草计划书、为演剧社撰写剧本,偶尔陪李氏着棋、观画、赏花、吃茶。
悠然间,浃旬已过,二月也过去大半。
这期间,将于风骨会之事,裴恕再无只言片语,且因成亲在即,李氏也不准他登门。
偶尔的,寻真会偷偷递几件东西进来,皆由裴恕交郎廷玉代转,却是一水儿的步摇,金燕、玉凤、银鹊,各种样式、各种材质的步摇,几将首饰匣子装满,裴恕还在不停地送。
这一日,陈滢清晨起榻,听得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启户视之,却是微雨落花天,庭前银杏经一夜春雨,越发苍翠欲滴。
她每日功课不辍,些许小雨自不在话下,便仍旧去了跨院儿。
谁想,正在写大字的时候,忽有小丫头来报:“紫绮姐姐来了,说是夫人让来传话的。”
陈滢不免诧异。
最近正有些倒春寒,李氏便起得晚些,往常这个时辰,她皆在睡着,何以今儿这一大早的,竟叫了紫绮来传话。
她忙叫请,又匆匆将最后几字写毕,方才兔毫浸进笔洗,那厢门帘一挑,紫绮笑着走了进来,蹲身儿行了礼,复又陪知道:“姑娘好早,这时候儿功课都做完了,跟姑娘一比,婢子简直惫懒得很。”
陈滢便笑:“我这是每天活动习惯了,拉下一天都不成。”又命小丫头搬杌子,请紫绮坐。
紫绮哪里敢坐,更兼还要回去帮着李氏收拾,遂摇手笑道:“姑娘别忙了,婢子传了话就走。”
陈滢便也没再坚持,挥退了一众丫鬟,方问:“娘这么一大早叫你来传话,莫非有事?”
“嗳,是有事儿来着。”紫绮笑道,语声却压得很低:“才老爷突然回来了,叫夫人立穿了大衣裳,要进宫去。”
陈滢一下子抬起了头。
今日大朝会,陈劭四更天就走了,怎么突然又回来说要进宫?
宫里出事了?
还是陈劭出事了?
无论哪一种,都叫人不放心。
忖及时,她抬头便要唤人,却被紫绮止住了:“姑娘别急,夫人叫婢子来,就是告诉姑娘,无事的。”
说到此处,她越发放轻了语声,近于耳语地道:“听说是吴太妃不大好了,怕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吴太妃?
陈滢“哦”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嘴角拧去了惯常的那个位置:“原来是为着此事。”
“正是呢。”紫绮微蹙着眉,倒也没显出太担心的样子来:“罗妈妈才使人从外头打听回来,隔巷的伍夫人、临街的仇夫人,也都要进宫去守着。”
陈府左近多住着官员,品级颇相近,夫人们的诰命自也相仿,如今宫中有召,自是要去一起去。
“父亲呢?”陈滢问。
紫绮怔了怔,不妨她竟问起陈劭来,停了片刻方回:“老爷说完话就走了,听门房的婆子说,老爷是和伍大人、仇大人一同走的。”
陈滢默然不语。
虽元嘉帝从不曾言明,可他的举动却昭示着,在他心目中,吴太妃与萧太后,同为大楚皇太后,否则,他也不会命诸官员并诰命夫人进宫。
若吴太妃薨逝,则必是国丧,且还是太后级别的国丧。
“好的,我知道了。”陈滢颔首道。
紫绮便又道:“夫人怕姑娘担心,命婢子先来传句话。因夫人一会子便要走,家里一应物事还要请姑娘先备着,也免得到时候忙乱。”
太后薨逝,亦有一定的规制,白布、素服以及帐幔等物,准备起来也确实需要些时间。
陈滢道了声“知道了”,正欲再叮嘱紫绮几句,外头又走来个小丫头,脆声道:“罗妈妈才使了人来催,叫紫绮姐姐快着些,夫人这就得走。”
陈滢忙止住话头,与紫绮同去了临水照花。
李氏已然穿戴停当,陈滢过去时,她正带着罗妈妈并大丫鬟青岚跨出院门,两下里正走个对脸儿。
“哟,你怎么过来了?”见陈滢来了,李氏忙问,又拉了她的手道:“你爹和我今儿怕都回来得晚,你在家好生支应着,有什么事便叫阿虎往宫里送信,你哥哥一会儿也会回来。”
陈滢应下了,又见她穿着件茧色多罗呢出白狐狸毛斗篷,下摆直垂脚面儿,里头则是天青色素面儿十样锦薄夹袄并同色马面裙,发上只簪着根羊脂玉佛头簪,一身简致且厚实,便点头道:“娘这样穿很好,不怕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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