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她侧眸看向裴恕,眨了眨眼:“有了这两个前提,镇远侯就此进入我的视线。当然,彼时我只是怀疑,却并不十分肯定,毕竟,这两个前置条件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无论如何,正是有了这两个前因,才推导出了其后的结果。说起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
裴恕闻言,不由唇角含笑,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柔声道:“阿滢总喜欢这样说,那年找迷宫的时候,你就说过那是因为你运气好,后来破了古大福杀人案,你也说是运气。若这真是运气,那这世上便没聪明人了。”
陈滢含笑不语。
运气也罢、直觉也罢,总之,她确实选对了方向。
顾乾做了那么多坏事,只要细查,总能查出马脚。
“直到后来盯着顾乾身边人细查,终是查知他当年曾管过军资,再加上沈靖之的部分行踪亦与之重合,我才终于肯定,镇远侯顾乾,就是莫子静口中的那个‘胆小的权贵’,亦是郭媛偷听到的那个有点胆小的人。”陈滢最后道。
语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浅白的温热吐息,在月华下淡极近无,倏然不见。
第688章 都不要做
“原来如此。”良久后,裴恕低低一语。
令人沉醉的声线,浸月华而来,直若熏风过耳,撩拨得这寒夜亦作春光。
“元嘉十一年安王兴兵,康王余孽暗中襄助;十二年,烟柳身死、郭媛遇险、武陵封湖;十五年,武陵宴客、长秋殿刺驾、兴济伯湖底沉尸、山东贪墨诸案等等。阿滢的推断,算是将这几宗案子都给连上了。”他怅望明月,慨然兴叹。
陈滢便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这一、两年还真的发生了不少事,不过,事情再多,说起来也不过几句话而已。”
话虽如此,然镇远侯案执行难度之高,堪称诸案之首。
这却是因为,顾乾为人十分低调,更兼行事圆融、交游广阔,故旧几乎遍及朝野,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时便会惊动到他。
因此,这月余时间,陈滢与裴恕殚精竭虑,旨在不打草惊蛇地查到更多消息,裴恕更向元嘉帝借来大内高手,暗中盯梢。
而决定性的证据,出现在七日前。
那一晚,某大内侍卫循例于武陵别庄蹲点儿,偶然机会下,竟认出了康王妃,同时还发现,有为数不少的蒙面男子频繁出入桃林小院儿,就此确定,此处正是据点。
接到消息后,陈滢很快便推测出,康王妃等人近期必有大动作,而最有可能行动的日期,则是上元节,遂上报元嘉帝,定下此瓮中捉鳖之计。
元嘉帝当晚便颁下一道密旨,着裴恕全权处置此案,并急调裴家军进京协查。
之所以不去动用御林军或禁军,却是怕宫中有顾乾眼线,长秋殿刺驾案很可能便是他的手笔,万一走漏风声,反而坏事,是故才令裴家军助阵。
而出现在桃林的这三百裴家军,原本驻扎在距京百里外的大营,他们分批乔装进京,五天前集结完毕,并于京城至武陵别庄一路设置暗哨,顾乾如何离城、如何布置伏兵等,全在裴家军眼皮子底下。
而今,康王在京据点已然被端,方才搜索小院时,西厢暗格又搜出康王妃的一份亲笔手扎,其上详细记载着该组织成员名录,包括刘蟠、前登州知府章岱、白老泉、沈靖之等,尽皆在册。
除此之外,更有在职官员、禁军首领、内宫女官、大内管事等赫然在列。由此亦可知,康王当年势力委实不小,至今余毒未清。
不过,过了今晚,这颗毒瘤终将被连根挖出,实乃大楚之幸、百姓之幸。
“待陛下驾临,我就把这份儿名单往上一呈,这些狗贼,一个都别想跑!”裴恕与陈滢想到了一起,此时冷冷语道,眉眼皆寒、满身肃杀。
他与康王有血海深仇,而今,康王余孽终是覆灭,他大仇得报,心情自是激荡。
陈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握紧他的手,细细地端详着他。
这张又邪性、又匪气、笑起来又有些孩子气的脸,看得久了,竟也赏心悦目,尤其那两道眉,如凌厉的剑,笔直地斜入鬓角,又似一笔勾勒而成,漆黑而长,若以手轻抚,似能染上墨色。
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来了。
如梦似幻,令陈滢如浸水中,抬眼望去,一切皆清晰,一切亦模糊。
她像站在极远之处,俯瞰脚下的那个自己,可掌中温热的触感、鼻端温热的气息,却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正与他在一起。
此时、此刻。
那是极玄妙的一刹,短暂如眼开眼闭,却又漫长得如同一生一世。
他们果然是熟识的么?
在梦里,于现实?
而她跨越两段时空而来,为的,便只是这忽忽如梦的一次谋面、一段偶遇,抑或,再度重逢?
她仰首望住他,然恍惚间,却又身在半空,垂眸看向足底相依的男女。
月华薄白,如透明的纱,轻盈地拢住他们。
是如此美丽的夜,那湖水波光如醉,星光璀璨。
陈滢像是被魇住了,许久许久,出不得声。
“阿滢,我须与你说一句话。”裴恕突兀地开了口。
醇酒般的声线,似被夜露打湿,落入耳畔时,寒凉且凝重。
陈滢“嗯”了一声,仍旧抬眸望他,原本有些迷离的眸光,已于瞬间转作清明。
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便消失了。
她望住他。
他的眸光被月华映透,清晰、明亮、专注以及……凝重。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地凝重,凝重得教人凛然。
陈滢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
她做好了听闻一切坏消息的准备。
而后,她便听到了那晚最令人震惊、亦最叫人迷惑的一句话。
直至许多天后,她仍能记起那一晚、那一刻的每个细节,记得裴恕彼时神情,记得他眼底深处涌动着的、莫可名状的情绪,以及,头顶闪烁的星光。
“什么都不要做。”他深深地看着她道。
在他剔透的瞳仁深处,隐藏着一些她看不懂、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
“无论是与令尊摊牌,还是将风骨会之事上报陛下,抑或是与我解除婚约。”他又道,并于此处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
陈滢不确定那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是难过、遗憾、悲伤还是……生气。
这停顿极短,短到陈滢尚不及思考清楚,他已然又续:“总之,阿滢什么都不要做,包括我方才说的那些和我不曾说的那些,全都不要做。再等一等,等到三月之后再做打算。”
停一息,他加重语气,面色更是凝重到近乎肃穆:“我这样说,并不仅仅因为你我的婚约,而是因为……”
他忽地收声,飞快转身。
不知何时,一个长着张圆脸、笑容可亲的兵卒,出现在他身后。
“侯爷,郎将军在找您。”那兵卒道。
有一点点尖细的声音,像是天生的娃娃音。
陈滢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的下颌。
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很自然地长在它们该长的地方,没有多一分,亦不曾少一分。
而再细看,他的衣着、表情以及动作,无不自然地维持在一个合乎规范的度内,不多不少,刚刚好。
第689章 离家出走
“我知道了。”裴恕看了那士卒一眼,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复又转望陈滢。
转身刹那,那满眼不耐,皆化作温柔。
“我去去就来。”他握牢她的手道,目中划过一丝心疼。
她的手很凉,仿佛他用再大的力道,再无法握暖。
这让他有些难过。
陈滢平静地看着他,点头道:“好。”
也就在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她已做出了决定。
相信裴恕。
听从他的忠告。
暂时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
她深信,裴恕一定知道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突兀的要求。
而他如此讳莫如深,亦定有其因由。
她相信他。
若这世上仅有一人值得信任,则这人只会是裴恕。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爱人与未婚夫,亦是因为,他还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
此外,他那与侦探先生完全一致的音色,亦是她无条件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裴恕很快便随那军卒去了。
去之前,他微弯了身子,在陈滢耳畔说了最后一句话:
“无事,信我。”
陈滢安静地听着,一刹儿的功夫,视线扫去他的身后。
那圆脸军卒,似乎冲她笑了一下。
陈滢心头凛了凛。
再凝神看时,那军卒已然移开视线,普普通通地,没有半点异样。
陈滢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毕竟这人天生一张笑脸,见谁仿佛都带笑。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又觉得,她没看错。
那一笑中的意味,很是古怪,令人不得不去在意。
数息后,湖畔便安静了下来,水光如银、月色如霜,陈滢犹自立在胡畔,不曾离去。
在身她身后,明亮的火把照见桃林,新蕊初吐,茸茸的一片绿,若非天气寒冷,谁又能说,这并非春时好景?
然而陈滢却知晓,待到三月花开时,这烂漫繁华,怕也只能归于寂寥,唯湖上清波、天边流云,才知芳菲消息。
元嘉十八年上元节深夜,盛京城中,再没了镇远侯府,另有部分官员府邸,亦被连夜抄检。
当此夜,圆月澄空、风清云静,陌上游人已散尽,天上星河犹在,而街头灯烛已熄。
于是,发生在京城的这些许震荡,亦不曾坏了这节日喜庆,甚至许多年后,这暖冬如春的上元佳节,亦仍为盛京百姓称道,有好些人甚至根本不知晓,那一晚的盛京城,又少了许多人家。
相较于长公主并兴济伯大案之轰动,镇远侯之案,显得格外冷清,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方能体会到那平静之下的汹涌与险恶。
那一晚,元嘉帝始终不曾未露面。
吴太妃突然病重,几度游走于生死边缘,元嘉帝乃至孝之人,整夜亲守在侧,无暇他顾,只于次日颁下数道旨意。
镇远侯顾乾谋逆叛国,罪当凌迟。因其已于事发当晚中毒身亡,故鞭尸三百、曝于荒野,尸骨不得入殓;
镇远侯府阖族贬为庶民,流配北疆,永世不得科举,五代以内不得进京;
已然出嫁的镇远侯府诸女,念在其乃弱质女流,罪减三等,免流配之苦,敕命接旨当日出家,终生不得还俗;
至于其所出子女,男丁顾氏同罪论处,即刻流配北疆,凡有瞒报、漏报者,一经查实,满门抄斩;女子罪则同其祖母、亲母,敕命接旨当日出家,终生不得还俗。
此外,包括平西伯在内的一众勋贵,失察于先、疏漏于后,竟致逆贼潜藏多年,虽非出自本意,亦不可赦。依各人罪行轻重以申斥、罚俸、降职或免官论处。
这些是针对京官儿的,还有数道圣谕,则直指山东。
山东行省上至二品布政使、指挥同知,下至八品经历、县丞,或迁或降、或罪或免,几乎全部调离原职,来了个大换血。唯有山东贪墨案中出过大力的李珩等人,不降反升。
李珩官至山东省布政司左参政,由正四品一跃成为三品大员;而原为泰安州同知的薛大人,亦官升一级,升任山东省布政司参议。
至于原参政鲁大人、原参议孟大人,则就地免职,遣送原籍待命。
随着一道道旨意颁下,大楚朝堂暗流不断,明面儿上却是一派和平,不少官员上折称元嘉帝乃“千古第一仁君”,盖因此等谋逆大罪,理当满门抄斩,可元嘉帝却只将镇远侯阖族贬为庶民,实是宽仁至极。
元嘉帝倒也老实不客气,当即便认下了这“千古第一仁君”的名号,复又亦以悲天悯人的语气,写了一份《乞天书》。
这份天子之书,尽诉一个孝子对重病母亲的担忧,言及镇远侯诸案,则以“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当如父如母”为由,隐晦地表明“此仁者,为母驱病、为天下除疾”,再以当朝天子身份,向上天乞求“为母延寿二十年”,不惜“以身代之”。
总而言之,这份后来被人抄录而出、流传于世、被百姓们亲切地称作《向天再求二十年》的书信,一经面市,立时轰动大楚,而元嘉帝“以仁孝治国”的美名,更是连西夷和北疆都传遍了。
也就在这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之间,山东省大换血带来的余波,被元嘉帝轻而易举地压了下去。一时间,朝中那些朋朋党党无人自危,既怕自己也被无声无息地搞下去,又怕对方无声无息地跳上台。
由是,大楚朝廷变得空前和谐、空前正常,也空前无聊起来,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看客的陈滢,本该好生地看足一场大戏,顺便细细品味这其中奥妙,才算尽到一个吃瓜群众的本份。
可遗憾的是,她所有注意力,皆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去。
陈涵“离家出走”了。
便在元宵节当晚,当陈滢带兵伏击顾乾之时,陈涵竟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于此夜,以赏灯为名,悄然“离家出走”。
五天后,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三姑娘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她却出现在了永成侯府的大门前。
获知消息后,沈氏当场昏厥。
整整五天行踪不明,足够令一个贵女的名声,由云端跌入泥淖。
陈涵的名声,毫无疑问地,彻底毁掉了。
第690章 欲言又止
“我是真不明白三丫头是怎么想的。”坐在陈府花厅透雕缠枝葡萄六方椅上,许氏苦笑着看向李氏,熬红的了眼睛里,含了一分焦忧、三分疲色。
她是奉许老夫人之命,来陈家请陈滢过府说话的。
至于请陈滢说话的因由,许老夫人没说,许氏亦没问。
她只知,此事必与陈涵有关。
提起帕子来按了按额角,许氏的神情越发倦怠:“我也不瞒你说,三丫头‘走丢’的当晚,房里留了封信,是写给老太太的。至于信里说了什么,我却不知。总归她是自己走的,外头传三丫头被人拐走了,那皆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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