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情?”段雪阳惊讶。
“十日前。”
段红棉将合了茶盏,一副可惜的表情:“竟然如此,便也罢了。“段雪阳压根不信,不悦道:“区区一个丫鬟,三公子何必这么护着,莫不是根本不将我们皇家放在眼里!”
段红棉用手帕擦去嘴角茶渍,眼里浮现几不可见的古怪笑意。
司徒景轩的脸阴沉了下来,直接背过身去,丝毫不给面子。
看他冷着俊脸,许是刚换的便装,散下的发髻没来得及束起,只用一条镶玉的湛蓝织锦玉带固定,一身雪白长衫,隐隐露出一点里面的中衫。蓝得迷醉,白得纯粹,当真是容艳如花,人华如锦。
段雪阳一红,垂头捏了下手帕,尔后终于是放低了架子,“不过是个丫鬟,有何要紧的,三公子身边若缺人使唤,我明日就送几个更机灵的丫鬟来,何必为这点事情与我置气。”
司徒景轩闻言,做了个揖,面无表情,“臣下不敢。”
段雪阳微厥了嘴,有点委屈的道:“你跟我生什么气。这也是二姐的主意,她园子明日要摆诗宴,我们不过想多点乐趣罢了……”
也不等段雪阳再详加辩解清楚,司徒景轩抬手一礼,干脆道:“公主殿下再没有事了吧?恕下臣不远送了。”
说着,不等两位殿下有所反应,人已经在素兰的搀扶下往回走了。
段雪阳追上去,拦住问,“三公子这是何意?”
“二公主请帖都已经发了,还何必问臣下肯不肯。”
司徒景轩头都没回。
待他人一消失在门内,大门立刻就缓缓掩上了。两位公主就这么被丢在了大门外,别说邀请进去了,水都没给喝一口。
“有点意思……”段红棉傻眼的看着紧闭的大铁门,喃喃道。被臣子甩闭门羹,这也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司徒景轩冷中含冰,自高倨傲,这回可真是开眼了。
段雪阳公主缩回马车里,脸上一青一白,良久,提起脚在马车上狠狠跺了两下,恨声道:“他真是好大的胆子!”抬眼见段红棉还一副若有所思的盯着大门看,心里更是恼,道:“二姐,我说了他不会答应的,你还不信!”
“你说是一回事,我亲眼见可是另回事情!”段红棉收回目光,盈盈笑道:“看来你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头到尾,那个司徒景轩根本是牵着她走,完全吃透了她。
段雪阳公主脸一红:“难道你有办法!”
段红棉略微沉吟:“也不是没有。”
“真的?”段雪阳一高兴,随后有点怀疑,“二姐你为何要帮我?”两人虽是姐妹,却也不大走动,都是争权斗利下的产物,若说有什么姐妹情,听了也是笑话。
“自然有我的原因。”段红棉微微垂下眼,适时地脸红。
原来是为了司徒景烈。段雪阳心里哼了哼,就此打消了顾虑。她头一扭,对外吩咐道:“回宫!”
而与此同时,高墙一侧,一人望月,声音清冷无双,略显讥讽笑道:“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要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自以为能也,实不知蠢也!”
司徒景轩负手而立,窗外银月如勾,茭白似雪,望的久了,竟多少牵出他心中苍凉。
家仇,国恨,父子,兄弟,加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作为一个异子,又是一颗棋子,他画地为牢,白刃在喉,待人入局时,自己何尝不也在局中。
第74章 第 74 章
“被赎身了?”
段红棉手一顿,烈字的最后一点没有收回来,旁边为她伺候笔墨的丫头手掩住唇,差点没惊叫出来,一脸的惋惜。
“是的。”一小太监压低尖细的嗓子,恭敬的道:“奴才派人去打听过,那名叫杜小小的侍女是被司徒家的二少爷给赎的身,人最后也是被二少爷送走的。”
歪头看着刚完成的那幅字,虽然还可以回笔弥补,但是已经算不得好了。段红棉将笔一丢,左手毫不犹豫的一抓,将自己费了半天心神完成的字优雅的团成一团,丢在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拿了丰厚赏钱的小太监笑逐颜开的偷偷摸摸走了,段红棉呼来宫女为自己更衣,对着铜镜微微勾了嘴角。
“去禀报父皇,说本宫有事求见。”
段红棉的软轿是先帝特赐的,本是赐于她娘亲德妃之物,德妃死后这轿子顺理成章就成了她的。德妃有贤,且在世时对当时的三王爷不薄,因此三王爷即位后,还是收她做了义女,保留了公主的名号。而她的其他姐妹,大多死的死,和亲的和亲,结局凄凉。
段雪阳曾经是她最不爱接近的堂妹之一,生在皇族能有多少姐妹亲情,大多是你进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井水不侵河水。可如今,段雪阳贵是春藤名副其实的公主,而她却沦为寄人篱下的异子,境运两番不同,说来真是讽刺。
除了这顶轿子,依旧如过去岁月,承载着她去面见这春藤最位高权重的人物——皇帝,其他前尘,她竟已经是模糊到想不起。
段红棉扯起轿布的一角,懒洋洋地看着十年如一年繁华奢侈的紫禁宫闱,眼里的厌恶和不屑是清晰可见。
这么多年,她做足缠绵病榻的假象,不过为求自保。她知道太多,早晚会踩到那人底线,被消灭于世。因此,在那之前,她必须要为自己找个强有力的依靠。司徒景轩,或许曾经合适,但此人心机和计谋远在她之上,远不是她可以驾驭把握的了。
反观司徒景烈却完全不同,此人很有才华,皆藏于胸中,看似行为放浪,却是锋芒深藏。而且他的脾气个性,比较起司徒景轩要有趣多了。一个低贱丫鬟如何配得起他的万丈光华?她段红棉要的男人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丫鬟而前程尽毁。
司徒景轩唬得了她那个没脑子的妹妹,可不能拿她怎么样。现如今,司徒景轩想要杜小小死,那本宫就助他一臂,送她一程。
“闭门羹?”
听胖胖说完,司徒景烈轻轻摇了下头:“三弟还是太冲动。”
胖胖点头,又问道:“虽然是不留情面,可奴婢觉得这样挺好的,是该杀杀那些什么高贵公主的嚣张气焰了。”
强借丫鬟这类事情都做的出,真当他们司徒府好欺负啊。而且小小明明是二少爷的丫鬟,她们却找上三少爷,分明是没将二少爷放在眼里。
三少爷身边那几个常随的丫头,都是一堆人中选出来的,要乖巧有乖巧,要伶俐有伶俐,要借丫鬟找她们去,何必来找小小的麻烦。
这时见司徒景烈摇头,胖胖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少爷,怎么了?”
“太过了,恐怕因小失大,引来杀身之祸。”
跟三公主斗气,不过是小事儿而已,算不得什么。可是扯上二公主,这事可就闹大了。
那个二公主是什么人啊,那可是踩着一堆白骨爬上来,唯一活着的前任公主啊。
心机与城府就不说了,光她身边那几个得理不饶的丫鬟,就足够是桩麻烦的。而且她也是久病床榻,太医几次诊断都言活不过双十年华,因此皇上也大为照顾和疼惜这个收来的女儿。如今三弟为了一个丫鬟,甩了二公主一个闭门羹,事情性质已经不是拿年轻人间的玩笑打闹推脱了。当今惠昌帝是个颇有气量的皇帝,别人如此而为,他可能只会哈哈一笑责备两句就算了,但对象是二公主就不同了,因为他现在坐的皇位可正是二公主老爹原来的位置。一个敢暗中谋害兄长的人,内心自然强大无比,可再强大他也怕了天下悠悠之口,因此他只会对二公主好些再好些,深怕别人说他赶尽杀绝,良心泯灭。
段红棉是惠昌帝心中,无论怎么风吹雨打都无法磨平的一根刺。而这根刺,时时在提醒他曾经做过的大逆不道之事。
就为了二公主要摆诗宴要向三弟借个丫鬟这么一点小事,三弟就敢不惜以下犯上直接抗君,拒公主于门外,这说明什么?
说明少年狂妄自大。更说明此人目无尊上,今日他敢明着甩皇家公主的脸,将其欺弄于股掌之上,明日,皇帝又如何会被他放在眼里?
“要回绝的办法多得是,以三弟口才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如今他这般意气,非要跟那公主计较,是在置小小于死地啊。”
以三弟才智,绝不会料不到这个局面,他到底是意欲为何?
当真是因为得不到,就要毁掉吗?
还是三弟虽然能进退有度,但到底摆脱不了少年得意的心性,一时自傲过度了?
不,不会。以三弟心性,他的自傲大多还带着理智,像这样甩公主闭门羹的事情,他绝对是考虑过后果才刻意为之的。
惠昌帝虽然爱才,但绝不会容许三弟自大到反主,所谓帝王心术,一向是杀人不见血,为了探明三弟忠心及本性,小小便只能沦为政治下的牺牲品。
毕竟死个举无轻重的丫鬟,又有何大不了的。
这招借刀杀人,可真是狠毒啊。
司徒景烈放下茶杯,将背靠在椅背上,摇椅立刻一摇一摇的动了起来。若非牵扯到自己,以二公主那内敛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找上门来,到底是自己害了那个傻丫头啊……
胖胖已经急了起来:“少爷,你到底是说句话啊!为什么你说小小会死啊!”
“闭嘴!”司徒景烈喝道。
“少爷……”胖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家少爷,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骂她啊。
司徒景烈头仰靠在椅背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小小是个什么都不懂,乐天知命的丫头,没有理由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白白送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竟叫一国公主给看上了。自小,他就不是那种天资聪慧的人物,无论是功课还是武功,都属下品,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才学,全是靠学习而来。
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文法理学,他都是照着大哥的样子,三弟的样子,一点点学习,一点点吸收,然后吸取其精华演变成自己的东西。
先生曾说,这样的天分其实比什么样天生的聪慧才华都难得。才华智慧是可以后天学的,但是不甘于人后因此产生的学习能力,却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般天分,不得不说,他司徒景烈是幸运的。
按常理,他的一番心思没有破绽可言,如没有什么意外,他的一生脱不开他一手设计的轨道。
放浪形骸,游戏花丛,于一方帐内算计天下,又远在千里外的桃林,乐得逍遥。
但这个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就是杜小小。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自己会栽在傻不隆冬的杜小小手上。在他眼前,她就是一张摊开来的白纸,任他描绘上他想要的色彩和图案。
而他明明有机会下笔,把这张白纸占为己有,却在最后下笔那刻,剑走偏锋。
杜小小所认同的主子,从来都只有一人。
傻丫头不会懂什么救命之恩,而他也不需要,做为一个从小不被人保护而长大的男性,他的保护欲是天性。如果小小当真走到那一步,他自然是最为护短的那一个,而在那之前,他何不学着三弟对小小所做的一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烈园的人归他管,也归他守,除了养育之恩这个例外,他还没有兴趣要担负起除这之外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原来,即便不撇开司徒二字,他的冷酷无情也不下于三弟。
看少爷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急得团团转的胖胖又不敢出声,跑到外面去张嘴就要喊,突然被迎面而来的秋桐敲了下脑袋,秋桐斜了她一眼,丢了丢手里的钱袋子:“我赌十两。”有二少爷在,那胖丫头根本不会出什么事。
胖胖狠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怎么都不担心,小小万一被那个什么公主砍头了怎么办?!”
“笨蛋。”秋桐看都不看她了,进屋找人去了。
胖胖从鼻子里哼了哼气,头一甩,出去透气了。少爷都不担心,那小小肯定没事,她再瞎担心也没用。
而此时的皇宫,御书房内,惠昌帝正坐在龙椅上,手边是一摞奏折。段红绵华丽的软轿离此不到千米,远在百里之外正陪着杜十娘排练戏书的杜小小也不知道待会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危机。
庭前一阵清风过,翻起方几上司徒景轩刚放下的诗集,一页想必是拿在手里久了,风过后书页颤了两下,瘫下来再不动了。
素兰悄无声息的上来收拾茶盏,低头随眼一看,书页上正正写着: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合眸浅睡的主子,素兰似有点了然。
三少爷他,真真是无情啊。
第75章 第 75 章
惠昌帝是一位极富有人格魅力和传奇性的帝王,翻开春藤的历史来比照,不论是功绩能力还是为君的气量眼光,没有几位帝王能跟他相比。
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世家的出身让他不乏文韬,半生的征战生涯,也注定他必然是一位铁血的军人。除了那段不光彩的轼兄夺位,他是足以自傲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也有着自己的心病那就是他兄长唯一活着的女儿,段红棉。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帝位日益稳固,他的兄长也成了黄土。但是他的这块心病却越来越严重,严重到让他寝食难安。
当年事变之事再没有人敢提起,但逼兄夺位才登基的事实在惠昌帝的心里埋下了无法消弭的隐患。所以他提防着自己的四弟任风遥,也严厉抑制太子,也对兄长之女越发照顾。
如今他快到花甲,虽然保养得体,肩宽背直,眼明神厉,但依旧改变不了他快是个六十岁老人的事实。
这个天下也终将快不是他的。
早年的领军生涯让他身上至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杀伐之气,随着帝王威严的越重,近几年来,几乎已经没有人能直视他的眼睛。
可是,这其中他那块最为忌惮的心病却是例外。
段红棉,这紫禁大殿里唯一敢直视他,且目不转睛的人。
随着段红棉半真半假的如泣如诉,惠昌帝原本还带笑的表情渐渐阴沉了下来。
“拒君?”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是真的自然要重视,如果是假的……八成是假的!这就值得推敲了……
见惠昌帝的脸色都变了,段红棉也有些暗惊。她知道叔父素来重视司徒景轩,视之如弟子,就等他状元及第,宠信有加,却没有想到已经看重到这个程度了。难道真如众人所猜测的那样,叔父一心要将司徒景轩培养成下一代丞相?
的确,现任的柳丞相已老,据说已提了奏本想告老还乡。纵观朝野上下,司徒景轩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丞相人选,不说他文治武功了得,单就他身后强大的司徒商号也是叔父急于想得到的。往上数三代,他们司徒府也有从政历史,忠心可表。如今从商,又掌握大半个春藤的经济命脉,这样一个人物潜伏京都数年,竟未传出与任何党派的勾结传闻,且安然无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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