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了两人八九个月大的时候,此时已经入冬,威国公府烧了地龙,房间里暖如春日。
顾清宁和顾泽慕都只穿了单衣,顾清宁在床上趴着,面前是拿着玩具逗弄她的陶氏,而顾泽慕似乎看不上这种活动,兀自一个人坐在一旁拿一个九连环在玩。
顾清宁当然也看不上,奈何她这美人娘实在是太敏感。先前陶氏一直在教他们说“爹”和“娘”,顾泽慕不捧场,顾清宁也觉得要叫一个比自己前世年纪还要小几轮的女人做娘,实在是略尴尬。陶氏教了大半个月都没有一点动静,差点以为他们俩是哑巴,不仅慌慌张张地找了大夫,还偷偷地流了几场泪。
顾清宁自认为是个心地善良恩怨分明的好姑娘,也不忍见陶氏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整日以泪洗面。仔细想想,陶氏毕竟是他们的生身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将他们生下来,给了他们新的生命,顾清宁是女人,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若是刨除前世,叫声娘也是应该,心一软,便拉下脸开了口。
陶氏高兴地不能自已,当晚就写了三页纸给顾永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而顾清宁自从开了这个口子,也就不再那么抵触,每日甜甜地叫上一声,陶氏能高兴一个上午。
没想到这件事刚过去,陶氏又开始张罗着让他们学爬了,顾清宁悔不当初,然而看着面前笑容满面充满鼓励的陶氏,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支撑着自己软绵绵的手脚,在陶氏慈母的目光下往前挪了几步。陶氏顿时一副感动得快要落泪的模样,仿佛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顾清宁原本的那点小不甘也在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意中消融了,她自暴自弃地想,就当是彩衣娱亲了。
正当母慈女孝的时候,厚重的门帘被人掀开,朱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豆走了进来,先同陶氏行了礼,才说明来意。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虽说是在国孝期内,不能大肆饮宴,但这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还有人情往来却是少不了的。陶氏是小儿媳,按理这种事情是同她无关的,不过朱氏心细,送到陶家的礼物还是拿给陶氏过目,让她自己斟酌一二的,再者,陶氏跟着多学一些东西,日后出门同旁人打交道也不至于怯场。
陶氏不敢耽搁,让李嬷嬷与奶娘照看着孩子,丫鬟绿柳连忙给她换了棉袄,又穿了厚厚的斗篷,这才跟着红豆匆匆去了朱氏的院子。
陶氏走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李嬷嬷同丫鬟们在给两个孩子缝制衣裳,顾泽慕将一个拆的七零八落的九连环扔到了一边,一双眼睛看向燃着的香炉,一张幼嫩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沉思的表情。
顾清宁看着他,心中的疑惑却越发地深了,她与顾泽慕一母同胞,她是亡魂重生,会不会顾泽慕身上也不简单?可经过她这段时间的观察,顾泽慕除了有时脾气差点,不大爱理人之外,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顾清宁想了想,慢慢地爬到了顾泽慕身边。
顾泽慕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就看到自己的妹妹趴在旁边,那双圆圆的眼睛正不住地盯着他看。
顾泽慕心头一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对顾清宁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视亲情的人,不管陶氏如何宠爱,他心里也没有半分触动,却偏偏在顾清宁身上屡屡破例。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响,一串雷声“轰隆隆”地落了下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李嬷嬷第一时间跑过来,将两个孩子抱起来,摸着他们的额头不住叫他们的名字,小孩子魂轻,她唯恐他们被这雷声吓掉了魂。
顾清宁虽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没事了,倒是顾泽慕眉头轻轻一皱。
民间有谚语:冬雷震震,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第6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刚进入腊月,京城的上空就开始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因是国孝,家家户户都挂着白色的灯笼和白幡,街上行人稀少,大多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的样子,看着十分萧索。
而出了城门,城墙根上不少乞丐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城门边上的粥棚,只是此刻里面清锅冷灶,还未到施粥的时辰。
陶氏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天地苍茫,远处的房子山水似乎都和天连成了白茫茫一片,墙根处就像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鼓包,只有当他们动一动,才发现那下面竟然是人。
一阵冷风顺着这个小豁口刮了进来,陶氏被寒意一激,这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绿柳将暖炉里的炭火拨了拨,又重新合上盖子,小小的车厢中暖意融融,与车外的天寒地冻仿佛是两个世界。
陶氏垂下眼睛:“这天太冷了,一会你让人去多买一些柴火,待到施了粥,那火也别熄。”
绿柳应了下来。
马车到了粥棚旁边,这像是一个信号,城墙根边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但很快又有一辆车也跟了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从车上跳了下来,将粥棚围了一圈,几个家丁这才开始从后面那辆车上搬运柴火和米。
就这么个当口,人群已经老老实实排好了队,手里捧着形状各异的碗,眼巴巴地看着那被倒入锅中的白花花的大米。
绿柳扶着陶氏下了马车,便是身上已经裹了厚厚的棉袄,但陶氏还是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绿柳忧心道:“三奶奶,您还是回车里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就行了。”
“不妨事的。”陶氏笑了笑。
自陶氏小的时候开始,母亲每到冬天都会将去城外施粥,她告诉陶氏,这都是一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靠着这一碗粥说不定就能熬过这个冬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陶氏耳濡目染,也跟着形成了习惯,便是后来父母双亡她寄住在叔父家中,也没有改。陶家是积善之家,每年也都会施粥,陶氏便将自己每年的那点零花钱都攒下来换成大米,然后跟着一同去城外施粥。
朱氏虽然掌家,却并不专制,凡事也会与两个妯娌商量着来,陶氏自知没有别的本事,便自告奋勇将施粥一事给揽了下来。
火烧的旺旺的,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渐渐飘出了米香。
陶氏也没有在意自己如今身份贵重,同仆人一起替那些排队的乞丐开始施粥。
顾永翰骑着马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见陶氏时的场景。那时她也是这般在给乞丐施粥,风吹掉了她的兜帽,那一眼,顾永翰便知道他找到了那个放到心上的人。
等到将粥施完,陶氏才同绿柳一起回马车,结果就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的顾永翰,顿时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顾永翰“嘿嘿”一笑:“羽林军也放假了,我想着干脆过来接你一起回去。”
两人坐到了车里,顾永翰拉过陶氏的手,原本纤细如春葱一般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红肿,顾永翰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知道你心善,但往后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了。”
陶氏轻轻一笑:“那不一样的。”
顾永翰将她的手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热,陶氏看着他,眸中流露出温柔:“我一直觉得我能过上如今这样的好日子,是因为我娘多年行善,如今我做这些,不仅仅是因为那点善意,也是想要替你和孩子们积福,只愿上天能看到我的诚心,好好保佑你们。”
顾永翰身体一顿,有些忐忑地看了她一眼:“你……你都知道了?”
“我虽然不如大嫂她们聪明,却也不是傻子,最近你时常和爹还有大伯他们商量事情到很晚,又时常看着我和孩子们欲言又止,我多少也猜到了些。”陶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替顾永翰整了整领子,眼泪却不自觉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慌忙擦去,才仰头看着顾永翰,“什么时候出发?”
顾永翰:“国丧之内不兴兵戈,怎么也该等到国丧之后吧。”他心疼地用手指拭掉陶氏眼角的一滴泪,又连忙补充一句,“至少能陪着泽慕和清宁过了周岁,你放心吧。”
两人回了家换了衣裳便去看孩子,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他们并不知道,顾泽慕心中对这些已如明镜一般。
外族狼骑战力强大,在萧胤在位时,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萧胤筹谋多年,殚精竭虑想要铲除外族,为此他甚至将奉展也调来了西北,将外族打的哭爹喊娘。若非最后定国公府出了乱子,奉展被人陷害,在西北战死,狼骑只怕早就被赶出了西北草原。
不过虽说功亏一篑,但外族也受到了重创,后来萧胤病重,对这些事情便有些力不从心,威国公一直在西北驻守,却也只能保证狼骑不过邺城。
萧胤了解儿子,他性子温厚,是极好的守成之君,但想要做开疆辟土的君王,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果决,他便只是嘱咐对方牢牢守住西北,只要邺城不破,可保边境无虞。
只是萧胤怎么都想不到,他才驾崩不到一年,邺城就出事了。
之前威国公将邺城守得和铁桶一般,这么多年外族都只敢在城外的村庄劫掠一番,便是打也只是小打小闹一番,所以威国公被召回京时,也不甚在意,只是嘱咐让留下的守将严守城池。
后来成帝驾崩,新帝登基,威国公这样的老臣子自然要留在朝中镇着宵小,再加上秋天的时候外族试图劫掠,却因为固若金汤的城池落了个无功而返,眼看着入了冬,他们便也都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外族的牛羊被冻死了大半,其中名叫噶颜部的一支竟然铤而走险,派人混入邺城,并在寒冬之中突袭了邺城,探子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狼骑冲入了邺城,没有了高大城墙的保护,整个邺城就如一只露出了柔软腹部的羔羊。
狼骑行动迅速,趁着守将还未反应过来,抢了东西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邺城。这就像是一记闪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新帝和满朝文武的脸上。
三天前,八百里急报将这个消息递上了今上的案头,今上震怒,连夜召了重臣进宫议事,其中就包括了威国公顾宗平。顾宗平镇守西北多年,若要出征,除了他再无更好的人选。
顾宗平虽然愤怒,却也没有失去冷静,分析之后,他毫不保留地告诉新帝,虽说寒冬会让外族实力大减,但也有极大弊处。
外族是朝廷对西北草原上的部族的统称,取的是化外之族的意思,但其实他们并不是一个民族,西北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各自为政,彼此之间也有争斗。狼骑虽然凶猛,但只要他们一直保持这样松散的状态就不足为患。
偏偏今年冬天极寒,大部分部族都受损严重,而横空出世的噶颜部却恰恰相反,他们抢了邺城,这些物资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个冬天,到了开春,双方实力此消彼长,若这噶颜部首领目光长远,定然会趁此机会统一各部族,若是真被他做到了,西北危矣。
这几天威国公府的气氛都有些沉重,一点也不像是快要过年喜庆模样。
顾泽慕早就从父母和仆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只可惜他就算有什么想法,碍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境况也是无法同旁人说的,只能一个人郁闷。
顾泽慕在心底忧国忧民,冷不防被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恼怒地差点没一巴掌拍在面前那张讨人嫌的大脸上。
顾永翰仿佛看不到儿子一脸不耐的模样,没有丝毫自知之明地把一张大脸凑到他面前:“儿子,叫爹!”
顾泽慕:“……”
你知道你管谁叫儿子吗?大不敬!!
顾永翰当然是听不到顾泽慕的腹诽的,锲而不舍地在他面前教他喊爹,最后顾泽慕忍无可忍,眼睛一闭,装作睡了过去。
顾永翰颇有些遗憾地将他放到床上,又去骚扰女儿。
顾清宁只是高贵冷艳地看了他一眼,她今天破廉耻的份额已经全部给了娘,连个边角都匀不出给这个不靠谱的爹了。
顾永翰接连在儿女面前碰了两个大钉子,委屈巴巴地去找老婆求安慰了。
只是他没想到,陶氏正在和大嫂说施粥的事情,于是他这接连吃瘪的故事成了一个笑话,顿时就传遍了整个威国公府。
而这个略带一丝沉重的年也因为顾永翰无私贡献出的笑话而多了一丝轻松。
但是过完年,威国公府的气氛顿时一变,家中亲卫都知道他们马上就要上战场,最近一段时间演武场上都是人满为患。
在这种情况之下,顾泽慕和顾清宁的周岁宴悄然而至。
第7章
因为顾泽慕和顾清宁生在国丧期内,洗三满月和百天都不能大办,只是请了亲近的亲戚朋友来府中。如今出了国孝,加上又是周岁宴这样的大事,闵夫人早早就大手一挥,大办!
即便是有了威国公等人即将出征的事情,周岁宴也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待到出了国孝,官府发了除服令之后,各家各户才将门前的灯笼换成新的,把白幡也收起来。威国公府的下人早早就将府中打扫一新,在门廊下挂上了弓箭和桃枝。
大周很重视周岁宴,礼仪更是繁多。比如说,家中若有男孩就挂上弓箭,若有女孩就挂上桃枝,以此作为孩子的替身来阻挡灾祸,待到周岁宴结束之后,弓箭和桃枝都要烧掉,代表灾祸离身,从此平平安安。
威国公和闵夫人坐在中堂,而世子顾永暄带着两个弟弟在前面招呼宾客,朱氏和柳氏更是忙得团团转。
陶氏和奶娘抱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
两兄妹被打扮一新,承袭自父母的好容貌让他们俩得到了一众夫人小姐的喜爱,哪怕是顾泽慕紧紧地皱着眉头坚决不许别人抱,也没有影响一群人在旁边叫着可爱。
陶氏笑容满面地抱着女儿,顾清宁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小脑袋搭在陶氏的肩膀上,闻着熟悉的香味有些昏昏欲睡。比起一直冷着脸的哥哥,看起来乖巧多了的她自然没法逃脱夫人们的魔爪,为了抗争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被陶氏解救出来,自然累了。
陶氏摸了摸她的脸蛋,发现体温是正常的,便任由她去睡了。
到了吉时,顾永翰才和陶氏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端端正正地走到中堂,开始周岁礼。
周岁礼主要就是家中长辈对孩子的祝福和期盼。
顾永翰和陶氏先抱着孩子见过父母,威国公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顶,沉声道:“我顾家的儿女,这一辈子只需要记住两件事,第一是忠君爱国,第二是抱诚守真。我顾家蒙受皇恩,位列国公,有多大的荣耀就有多大的责任,但身为长辈,我只希望你们健康平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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