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盱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只是口中却还是说道:“柳长席的身后有不少人,今次父皇下令要严查此事又把柳长席关在大理寺卿减少他和旁人的接触,可这并不代表没有危险…你如今重伤初愈,万事都要小心。”
他说完前话,便又跟着一句:“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寻我。”
陆起淮闻言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朝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却是又过了一会,他才说道:“冬日天寒,您也要注意身体,您的腿…”他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总会有法子的。”
他这话说完也就未再多说旁话,待又朝人拱手一礼便往外走去,只是他还未走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赵盱的一声:“玄越。”
陆起淮耳听着这道声音便止了步子,他转身朝人看去,问人:“殿下有何吩咐?”
赵盱见人止步,撑在扶手上的手却是又收了回来,他交叠放在膝盖上,眼看着不远处男人的面容也只是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孤欠了你一条命…”等前话说完,他便又继续说道:“好了,你去忙。”
陆起淮能察觉出赵盱原先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只是他不想说,他也就不愿多问。因此听他这般说道,他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继续迈步往外走去…这回,赵盱未曾拦他。
赵盱只是眼睁睁得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等人穿过了小道,等到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才收回了眼。他先前想说的的确不是那一句,他原先想问的是“当日,你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即便已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可当日在淮安发生的那些事,他却记得很清楚。
当日玄越救他的时候,眼中曾闪过一抹挣扎。
那个时候,他究竟在想什么?
…
陆起淮刚刚走到府外,还未登上马车便瞧见门前将将停好一架凤辇,如今能用得起这样辇车的,除了柳梦闲还有何人?他面上的神色倒是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远远看着那道过来的身影便侯于一侧,唤人一声:“皇后娘娘。”
他的声音如故,声线也很是平静。
柳梦闲原本急着进去倒也未曾注意到这儿有什么人,待听见这道声音,她倒是循眼看去,眼瞧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素来温和的脸色却泛出几分阴沉。
第91章
柳梦闲身侧的如云自然也瞧见了站在一侧微微垂着头拱着手的陆起淮,眼瞧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 她心下也是止不住一凛。当日在章华宫中, 她离得远倒是也未怎么瞧清这位陆大人的面貌,如今一看…
这幅面容和先太子妃实在是太像了, 倒也怪不得娘娘会如此不喜。
她想到这便察觉到手腕一疼, 却是柳梦闲的指甲掐在了她的皮肉上头。这手腕上也没个衣服遮挡, 那尖锐的指甲掐进皮肉里头自是疼得厉害,可她却不敢有丝毫动弹也不敢吱声, 她只能微垂下头敛下面上的神色,唯恐旁人发觉她的异样。
柳梦闲的确未曾想到陆起淮会在这儿, 早先时候她就已下令不许任何人来这打扰盱儿,可看陆起淮这幅模样却是刚刚从里头出来。
虽然知道赵盱的腿纵然瞒得住旁人也瞒不住这个陆起淮…
可她心里还是不高兴,尤其是看着这张面容的时候,她更是恨不得想撕碎了他。
当日盱儿回来的时候, 她便想过严惩陆起淮等人,这群办事不利的废物竟然能让她的盱儿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是盱儿像是早就知晓什么通过如云传来话道是那日若是没有陆起淮的话,他可能就要死在那群人的手中了。
何况陆起淮为救他还受了重伤,却是要好生嘉赏于人。
可如今呢?
如今这个陆起淮好生生得站在这, 而她的盱儿却只能窝在这个宅子里坐在那把轮椅上, 这辈子能不能再站起来都不知道。
柳梦闲思及此,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更是遮掩不住厉色和阴郁, 这个陆起淮真的不是那个女人投身回来找她报仇的吗?赵准也就罢了,就连她的儿子如今也一心向着他!
真是混账!
如云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那阵疼痛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她咬着舌尖把那声痛呼抵了下去,而后是平了平心中的思绪才用往常的语调与人说道:“娘娘, 外头天寒,您该进去了,太子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柳梦闲耳听着这话,倒是终于回过神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平了心下那股子滔天怒火才终于恢复了往常的面貌。她也未曾理会陆起淮,只是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而后是由如云扶着往里头走去。
等到这一行人走后——
陆起淮才站直了身子,他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就连目中的神色也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朝里头走进去的那道身影,冬日的阳光之下,那人的衣摆上头有凤凰腾飞的纹路在半空中摇曳着。
凤凰腾飞,母仪天下。
倘若没有当年那件事,如今穿着这身衣裳的该是他的母妃。
陆起淮想起记忆中那个温润的女子,想起她临死之际揽着他的身子,用尽最后一口气与他哭说道:“我这一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是天不怜我,天不怜我啊。睢儿,不要怪我,我不能用这样一身污名再陪在你和你父亲的身边。”
他的母妃——
一生小心翼翼从来不曾行差踏错半步,最后却落到这样的结局。
而他的父亲——
一生磊落光明却被人诬陷至斯。
世人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去构陷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让他们纵然早已魂断也无法安生,这世间杀人的利器太多却没有一样比得上“流言蜚语”来得更加透彻。赵准阴狠毒辣,柳梦闲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若不是柳梦闲的那番话,母妃也许根本不会自缢身亡,至少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割舍了这一切。
不过不要紧,现在他回来了。
那些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会一件件夺回来,当年他们是怎么对付他们一家人的,他都会一件件回报给他们。
十二月的冷风在空中盘绕着,而后牵起他的衣摆在半空中化开一道又一道痕迹,陆起淮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柳梦闲离去的方向,他那双一直未曾有过波澜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也黑稠得好似浓墨一般,在这寒冬腊月的青天白日里怎么也化不开。
原先侯在一侧的小厮见陆起淮还未动身,心下也有几分疑惑,他躬着身子走过来,而后是看着陆起淮轻声说道:“陆大人,您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倒是收回了目光,他循声朝人看了过去,腊月寒冬,他眼中的神色却是要比这冬日的冷风还要凛冽几分。
那个小厮被他这抹神色吓得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他见过陆起淮这么多面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时候,只是再等他看过去的时候,陆起淮却又恢复成旧日的模样,好似先前那一抹冷冽只是他瞧花了眼罢了。
小厮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惨白着脸色眼睁睁得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等到那辆马车逐渐远去,他的心神才逐渐平定下来。
…
太子府内院。
赵盱仍旧坐在那颗铜钱树下,他的手中重新握着先前翻看过的那本书籍,只是还未曾翻上几页便有人过来传话,道是:“皇后娘娘来了。”他耳听着这话,翻看书页的手便是一顿,而后是深深叹了口气。
回到汴梁的这段日子,母后每日都会遣人来看他,倒是未曾想到今日母后竟然会亲自过来。
他心中明白,应该是昨日御医的那些话扰乱了母后的心,这才使得她今日不管祖制亲自出宫来探望他。
赵盱想到这便又微微垂了眼帘朝自己的膝盖看去,纵然如今被白狐毛皮遮盖着,可这双腿不畏冷也察觉不到什么热度,无论是针扎也好,用拳头打它也罢。
他始终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的腿废了,这对于母后而言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母后一心希望他能坐上那个位置,可若是他的腿真得废了也终将是再无缘那个位置。
赵盱轻轻叹了口气,耳听着那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又收敛了面上的神色。他合了手中的书册置于一侧,而后是半抬了眼朝来人的方向看去,面上的神色一如旧日温润,甚至就连唇角也微微勾着一抹好看的弧度。
等到来人越走越近,他便温声唤人一声:“母后。”
柳梦闲耳听着这道声音又见他如今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虽然早就从如云的口中知晓盱儿如今的模样,可真得亲眼看见,她这颗心还是受不住…她的盱儿怎么能坐在轮椅上?他是储君,他是未来的天子,怎么能够坐在轮椅上!只是唯恐赵盱窥见她的心思,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而后她是拍了拍如云的手背。
如云会意便收回了自己的手,而后是半躬着身子把其余一众侍从皆领了下去。
没一会功夫——
这一处院子便只剩下母子两人。
柳梦闲重新拾起旧日的模样,而后是朝人走去,等走到赵盱面前的时候,她才开口说道:“盱儿,你还好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他那双被白狐毯子遮盖的腿上,眼中神色有着未曾遮掩的复杂。
赵盱自然是瞧见了她泛红的眼圈,他心中是又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却未曾有什么变化,闻言也只是温声与人说道:“母后不必担心,我很好…”
等这话说完,他是抬手倒了一盏茶递到柳梦闲的跟前,而后才又同人说道:“其实母后,您不该到这儿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面色如初,可话语之间却还是带了几分不赞同。
柳梦闲自然是知道自己不该出宫。
她是庆云的皇后,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所以早在知晓盱儿受伤的那日,她纵然心中再是担心也只是遣了自己的身边人来看他,可昨儿个御医的那番话实在让她承受不住了。他们说盱儿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这怎么能行?
他的盱儿是未来庆云的君主,怎么可以不良于行?所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祖宗祖制也顾不得旁人会怎么看,到底还是出宫了。
柳梦闲眼看着赵盱面上的无奈,便与人说道:“别担心,我今日出宫,你父皇也是知晓的。那些御医,还有你府中的人,母后也早就遣人打点过了,不会有人知晓你受伤的事…”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郑重其事的一句:“盱儿,你放心,你的腿一定会没事的,还有储君的位置也永远都会是你的。”
“没有人可以抢走属于你的东西。”最后一句,她说得端肃而又认真。
太子之位,储君之位,庆云国未来的天子之位,都是她的盱儿的,没有人可以抢走,她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会去抢走。
却是又过了一会,柳梦闲才又说道:“至于你的腿…”她说到这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得朝人的膝盖看去一眼,想起昨日那些御医说的话,柳梦闲还是忍不住收拢了指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抬了眼同人说道:“那些庸医的话,你不必信,母后一定会找到人替你诊治的。”
他就不信这世上无人可以替盱儿诊治。
陆家不是来了个大夫替那陆步侯诊治吗?陆步侯这样生来带有顽疾的人若是都能治好,她的盱儿也一定会好的。
赵盱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她说着话,等听到最后一句,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把手中的茶盏重新置于桌案上,而后是看着柳梦闲头一回用郑重其事的语气与她说着自己的看法:“母后,有时候不必苛求太多,顺应天命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对庆云好,那个位置谁坐都可以。”
这是他头一回把自己的心中话说于母后听,他是真得累了,从小到大,因为这一层身份,他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自从父皇登基,自从他成为这个太子,他便只能抛弃自己所有的爱好,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学经国之道。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想法,纵然是他最亲近的人亦是如此。
他们只会希望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以至于日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以往——
他从未想过反抗。
他是赵家的子孙,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便利,那么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可如今,他的腿废了,庆云不需要一个不良于行的君主,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能够稍稍放下这些年一直背负着的这些包袱?
柳梦闲耳听着这话却勃然大怒,她从未想到赵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从未想到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脊背端直着,修长的手紧紧撑在桌子上,脸色阴沉而又带着怒气,却是想冷声斥责人一回…只是眼看着赵盱如今的模样,她到底还是收敛了自己的怒气,重新软了声与人说道:“你这个傻孩子,我先前就和你说了,你不用想太多,母后一定会不遗余力让你好起来的。”
她不相信盱儿会站不起来。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要耗费多少时间,她都会让他好起来的…在此之前,没有人可以抢走属于盱儿的一切。
柳梦闲想到这,便又看着赵盱的面容叹了口气说道:“难道你以为你不坐这个位置就没事了?倘若你不坐,那么日后便是赵睁登基,你与他向来不和,难道以为日后他坐上那个位置会放过我们母子不成?”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色在这暖日之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等前话一落是又跟着一句:“你此次遇害保不准就与你那个好弟弟脱不了干系,若是让本宫查出证据,绝对饶不了他!”
她相信此次事件必定和庄尺素和赵睁脱不了干系。
当日她找来庄尺素就是想通过他们的手杀了陆起淮,可她没想到会连累盱儿。
若是早知道会这样——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后悔药,她想到这,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收拢了起来,就连脸上的神色也带了几许暗恨和阴郁。
赵盱耳听着这话却是皱了皱眉,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与人说道:“母后,没有证据的事不能胡乱说道。”这些日子,他的心里也有过猜测,除了柳长席身后的那些人,最想置他于死地的自然还有赵睁。
只是猜测归猜测,除非有真凭实据。
不过——
赵盱眼看着柳梦闲面上的神色却是一怔,母后眼中的那抹神色除了阴郁之外还有几分暗恨,这样的神色倒不像是猜测,难道母后是知道些什么?只是再等他看过去的时候,柳梦闲面上的神色却又恢复如初,好似先前那一抹神色只是他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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