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帆在情趣气质上承袭了纯正的古典美,爱情观却很西化,勇敢、直率、天然、执着,火焰般的热情总令思想传统的丈虚弱退却。
赛亮认定妻子最近筹备演出太投入,陷在角色里难以自拔,让她看清环境,眼下是在家中不在戏院。
美帆受够他枯木般的死气,努力召唤生机。
“正因为这里是家,才更需要爱情来温暖,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回答,你,还爱我吗?”
他们一个执于言辞,一个止于行动,他自认为她付出了所有,如果她还不能从中感受到爱意,这份麻木迟钝足以在他心里落下三尺厚的积雪。她猜不出他的心思,咄咄逼人寻一个证明,得到方能安心地为他赴汤蹈火。
僵持几分钟后,赛亮终于回了她三个字——“神经病”。
楼上的两口子也没能和睦共处,千金受了大刺激,晚上在健身器上嘿咻嘿咻做仰卧起坐,频率极快,用力极猛。景怡在一旁心惊胆战观望,听她计数到200,急忙制止。
“老婆,你别乱来了,剧烈运动会引发肌溶症,对骨骼和神经也有伤害!”
“走开!别妨碍我!”
千金一口气做到250个,瘫在地上喘气,像块化掉的雪糕,汗水流淌一地。景怡随手拿起一本书替她扇风,满脸忠臣式的心痛表情。
当听到妻子咬牙立誓:“我要减肥!一个月至少减掉十公斤,争取春天恢复我出嫁时的体重!”
他发出社稷将倾的惊呼:“你记得你结婚时体重多少?才44公斤,像一根小小的豆芽菜,每次看到你那细如芦柴的胳膊我都忍不住心酸落泪啊。这十年我每天殚精竭虑给你增肥,好不容易让你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却要因你大哥一句狗屁不通的谬论打回原形,你认为值得吗?再说,你现在离标准体重还差整整三公斤,依然处于偏瘦状态,哪里胖了?”
他本就不在乎妻子的外表,也没想过拿她当门面。她目前的体重体形都在尚能忍受的范围,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当然她立志减肥他也热烈欢迎,但急功近利的方法太危险,他不愿为此生出无谓的事端。
千金不接受他的偏袒,还调转枪口发难:“你这才叫谬论呢,我就是因为长期听信你的谗言才放任自己越长越胖,把我十年前的照片拿来对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整容失败了呢!小时候大哥就常常嘲笑我是家里最丑的孩子,现在我长胖了他就更肆无忌惮了,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堵住他的臭嘴!”
“可我们不是决定要生宝宝吗?你现在减肥变瘦了,宝宝会怕冷,呆不下去的。”
“我还没怀孕就这么胖了,再怀上还不得胖成球?反正快到夏天了,让他盖薄些他还能舒服点。”
千金说着又往健身器上爬,景怡拦阻无效,愁得席地坐下直拍大腿。
“老婆,别人的看法是次要的,你应该首先重视我的意见。我喜欢丰满健康的女人,像二嫂那种骨瘦如柴的身材,我提不起半点兴趣。你乖一点,别理会旁人指手画脚,在我眼里你最漂亮最可爱,杨幂杨颖赵丽颖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他谄媚阿谀,见她停止动作,便上前捧住她的脸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色,左肩突然被她的大力金刚掌拍中,来了个龟背摔,耳朵也挨了狮吼。
“你只顾你的喜好,怎么不问问我的感受!还敢说自己喜欢丰满型的,也不先拿镜子照一照,那身排骨配得上这种爱好吗?一个大男人,身高一米八,体重居然只有130斤,腰腿还不如我粗呢,又没经历自然灾害,长这么瘦,怎么对得起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伟大成就!我每晚把自己贡献给你当抱枕,你却让我睡柴堆,还说要做护花使者保护我,就你这模样遇上个强盗绑匪恐怕还得指望我做你的保镖!”
这话带给他的惊诧好比孙悟空被如来佛一掌劈下五指山,目瞠口哆问:“老婆,你嫌我瘦?”
千金站起来叉腰反问:“你觉得呢?哪个正常女人不喜欢体格健壮的男人啊,我的理想情人是吴彦祖那种英俊潇洒的肌肉男,抡起胳膊,手臂上的肱二头肌一跳一跳的,要多性感有多性感。你呢?从小到大我没在你身上摸到过一块像样的肌肉!小时候以为你会长胖,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是老样子,平时吃的也不算少,热量究竟消耗到哪里去啦!”
是人都贪心,百样如意也会鸡蛋里挑骨头,平时她都能控制这些苛刻的愿望,火气一冲有毒气体也跟着喷发,大大伤害了丈夫的自尊。
灿灿恰好捧着一盘酸奶蛋糕进来,对她说:“妈妈,您今天烤的蛋糕还没吃完,大舅妈说明天就不新鲜了,我们把剩下这块分了吧。”
现在她常在家里实践手艺,每天制作研发糕点,并且自产自销,体重也由此飙升,此时后悔不已,冲儿子撒气:“吃什么吃!巴不得你妈得肥胖症么?拿走!”
灿灿不是包子,立马自卫反击:“不吃就不吃,嚷什么呀,成天拿我当出气筒,您今年到底几岁啦?”
“臭小子,你妈以前吃十块蛋糕也不长肉,自从生了你这个小猴精体质变化才开始发胖!你得赔我损失!”
“怎么赔啊,不然您赶紧给我生个妹妹,看体质能不能变回去。”
灿灿像个不屑与杂碎较劲的武林高手,损完就要挥袖离去,被父亲抓回去。景怡这次不打算维护妻子,目标是儿子手上的蛋糕。
“你妈妈不吃拉倒,爸爸吃,还有没有多的,拿来,我全吃了!”
他拿起叉子大块大块戳起蛋糕塞进嘴里,故意跟妻子赌气,含含糊糊叨念:“从今往后我每天喝牛油吃奶酪,一个月长他三十斤,然后天天去健身房,就不信成不了肌肉男。哼,吴彦祖算什么,我要练得铜头铁臂,一拳打死一头牛!”
他忘记健康常识,在狼吞虎咽时急语,立刻被噎住了,跪在地板上拼命咳嗽,脸红成了鸡冠。
妻儿忙来施救,千金记得丈夫以前教授的急救常识,用力拍打他的后背,成功拍出阻塞物,也让他充分领教了浑厚的掌力。
小家的闹腾没影响大家的运转,天亮后美帆走马上任接替了佳音厨师长的职务,她对烹饪挺在行,甚至比佳音更精益求精,一顿早饭做的菜色翻新,精细别致,比平时还丰盛,有心与大嫂一较长短,也如愿赢得了大众一致好评。
家人们体量她的辛苦,争着当助手,不光孩子们放学后自觉地替她干活儿,景怡到家也接替去超市采购的妻子来帮忙。
珍珠不满舅爷家偷奸躲懒,憋了一天一夜的气,这时找到听众忙抱怨开来:“大舅爷二舅爷太狡猾了,平时挖空心思从我太婆手里骗钱,遇事却推得一干二净。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用我太公旧房的拆迁补偿款买的,四百多万呢,全部独吞,没给我外婆一分钱。我外婆是家里的长女,当年知青返城,太公只能搞到两个返城名额,要不是我外婆主动退让,现在在乡下种地的人不知是谁呢。她老人家好好的上海姑娘嫁到那种穷山沟,一辈子全搭进去,牺牲这么大,怎么说都该分一半遗产吧,凭什么全让舅爷们拿走,姑父二婶,你们给评评这个理?”
景怡说:“你舅爷大概认为父母替你外婆养你妈妈十多年,已经分得好处了。”
珍珠反驳:“那算什么好处呀,姑父您不知道,太婆不止照顾外孙女,还要养我舅爷的几个儿子,一直养到他们上大学。据我所知,他们不仅白吃白住,还老讹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反观我妈妈,又懂事又听话,很早就开始干家务,上小学后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生火煮饭,还经常替那几个寄生虫表兄弟洗脏衣服臭袜子,被他们当免费童工使唤,前前后后得过什么好处啦?也就是我妈妈包子能忍,换成我,绝对跟他们没完!”
美帆慨息:“你妈妈就是这么个人,凡事以忍让为本,打小是包子,还皮薄馅多。我记得小时候同学看上她的新钢笔,说‘你这支笔看起来很不错呀,借我用两天行吗?”,或是见了她新买的发夹,说“你的发夹好漂亮,能不能送给我呀?”,一旦发生类似情况,她肯定二话不说给人家,还不好意思索还。朋友们替她生气,叫她别那么软弱,她说她不是软弱,是习惯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物品,钱也好东西也好,只要别人求要,她就没法拒绝。归根结底还是自幼寄人篱下,成天看人脸色过日子,习惯讨好别人。”
她从小就怜悯佳音的处境,觉得她投错了人家,景怡则更多看到积极的一面,由衷赞美:“大嫂心胸宽广,顾全大局,老赛能娶到这样的妻子,真是赚翻了。”
这想法是老坛陈酒,窖藏了十几年,当年秀明向亲友们宣布恋情时他就认为这么好的姑娘配他白瞎了。上天是公平的,让大舅哥背着差评过活,却给了他羡煞旁人的老婆运。
珍珠知道姑父与父亲不对付,能猜出他的心声,挪揄:“我觉得爸爸妈妈挺般配呀,谈不上谁赚谁亏,倒是姑姑,嫁给姑父才是大赚特赚,岂止飞上高枝,都直冲云霄,羽化成仙了。”
胜利赞同:“谁让姐夫这么优秀,你见过跟他登对的女人么?真有那种各方面和他不相上下的女人,两个人配成一对就叫资源浪费,天理难容。”
他一煽动,侄女更来劲了,嬉笑:“所以才有‘好汉无好妻’的说法嘛,夜明珠在黑夜里才会发光,男人的好也需要女人的坏来衬托。”
两个小孩儿仗着景怡脾气好,大胆挖苦千金,美帆碍于情面必须制止。
“你们别在背后编排姑姑姐姐,灿灿还在这儿呢,小孩子爱学嘴,传到他妈妈耳朵里,有你们好瞧的。”
二人急忙捂嘴,灿灿却无所谓:“二舅妈,我不会传话的,珍珠姐姐和小舅说得有道理,我也认为妈妈配不上爸爸。”
景怡不满旁人贬低妻子,不好教训小舅子和侄女,正好拿儿子做文章,严肃批评:“小孩子不许胡说!爸爸妈妈是真心相爱才结婚的,在家平起平坐,不存在谁配不上谁!你说她不好就是质疑爸爸的眼光,爸爸要生气了!”
“我错了,爸爸别生气!”
“知道错了就深刻反省,待会儿上楼来认认真真跟我道歉!”
珍珠等人能领会这杀鸡儆猴之意,等他走后再度纷纷感叹千金命好,怀疑她前世放了很多债,而景怡是负债最多的那一个。
佳音搬到外婆的出租房暂住,整天在医院看护老人,入夜外婆让她回去休息,她坚持留下陪床,听说医院的寝具太脏,打算趁回去帮老人喂猫时取了被褥再过来。
患难见真情,她的温柔体贴让外婆感动惭愧,哀伤的眼神不停在她脸上流连。
“人病到这份上才能看出谁是真孝子,我养了那么多孙子孙女,只有你才是真孝顺,还肯来照看我这没用的老婆子。”
“您别这么说,是您把我养大的,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这孩子心眼好,就是命太苦,你爸妈亏待你,当初我和你外公对你也不够好,小时候老使唤你干活儿,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哪有啊,这些年我过得挺好,都是托您的福。”
她从小养成忍辱负重的性格,纵然有苦楚也会拼命隐藏,这让外婆很不放心,接过她用牙签串好的苹果片,关问具体情况。
“秀明待你还好吗?”
“挺好的。”
“你那些小叔子小姑子呢?”
“都挺好,我们处得很融洽,从没闹过矛盾。”
“那就好,不过你也别把全部精力都铺在家里,女人得多为自己打算,丈夫孩子都不见得绝对可靠,多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才是真的,外婆是过来人,说的话你得听啊。”
佳音明白外婆的意思,人人都当她是仰人鼻息的家庭妇女,将来恐会沦为榨干的油渣,遭遇丈夫的背叛和子女的厌弃。殊不知她早做好了防备,不停逼迫自己变强,培养掌控家庭的能力。现在她自信能维持安全安定的生活,如同一只健壮的蜗牛,形影不离地掌管家园。儿时的梦魇都已远去,幸福的美梦会终身延续。
她乘地铁回外婆家取被褥,中途上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青年,那人五官端正,西装革履,像个中等白领,大概刚从酒桌上下来,身上浓烈的酒气浑浊了整截车厢。看他的行动,神智还清醒,手脚却已不停使唤。晃动的车厢挤压着他饱涨的消化道,不到半分钟他就憋不住哇哇呕吐,花花绿绿的秽物飞溅一地。
乘客们反感至极,纷纷避开,他本人也万分羞惭,促忙促急地掏出纸巾擦地板,结果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栽进呕吐物中,糟蹋了那身不错的西装。
佳音看他半晌挣扎不起,同情心发作,上前扶起他,用报纸擦掉他身上及地上的脏东西。她在家习惯为孩子们把屎把尿,以前也常伺候醉酒呕吐的公公和丈夫,忍受度比别人强,也更有经验,不一会儿清理完现场。知道车内的人都在嫌弃,就在下一站带上垃圾,扶那青年下车,建议他别乘地铁,另外叫车回家。
那青年得她雪中送炭,像遇见活菩萨般激动,口舌受酒精麻痹,说话语无伦次,将一句“谢谢”翻来覆去念了几十上百遍,又想赔她弄脏的衣服。
“没事,一件旧衣裳,洗洗就行了。”
她始终保持活雷锋面目将他扶到出站口,青年酒意上头,渐行渐晕,一个趔趄倒地不起。她叫不醒他,招呼车站人员来帮忙,人们从他身上搜出钱包,在包内找到他的身份证。
青年名叫朱百乐,今年三十三岁,另外还有一本工作证,表明此人是申州检察院的检察员。
这朱检察官手机设了密码,无法联系亲友,众人决定通知警察,把他送去附近派出所安置,以防醉卧街头遭遇危险。
佳音好事做到尽处,安心地离开了,隔夜就将此事淡忘。两天后的夜晚她再次乘地铁从医院返回住地,时间与前晚相仿,也在同一个站台上车,车厢里乘客摩肩擦踵,陌生的面孔相互映射疲累,前面有五站长路,她向右为自己寻找宽敞一点的落脚点,忽听一个男人轻声呼唤。
“喂,那位小姐。”
声音带着迟疑造就的忐忑,她起初没发觉自己是受唤对象,同其他乘客一道下意识扭头。看清她容貌的一霎,那文雅的青年笑逐颜开,再开口嗓音仿若抛光的大理石有了亮采。
“您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前晚在这儿喝醉酒的那个……”
他的惊喜与羞涩交织着,形成憨厚的神气。
佳音脑中当即浮现那个喜庆的名字——朱百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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