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喜爱小动物,连电视上野兽捕食的场面都不忍见,听罢感动得眼泪汪汪,抽出纸巾边擦边说:“慧欣奶奶常说‘畜生也有母子情,犬知护儿牛舐犊’,我们人希望自己和亲友一生平安,动物也是啊?二婶太善良了,我也要向她学习,从今往后再也不吃肉。”
秀明着急:“女儿,你学你二婶心善就够了,不能像她那样只吃素啊。你还小,身体正在发育,营养不良怎么办。”
他一提发育珍珠就郁闷:“爸爸,我就怕自己越长越高呢,昨天量了量,都快170了,愁死我了。”
贵和劝她尽早另做打算:“看来你过年时的祷告没应验啊,以后考上越剧院也只能唱小生了。”
胜利幸灾乐祸:“她那性格适合反串,粗枝大叶,蛮横霸道,哪有女孩子的气质。”
“你说什么,我怎么不像女孩子了?”
侄女飞爪袭到,他仍讨打讽刺:“你是女汉子,人家林黛玉扛锄头弱不禁风,你抗起来就像去山上植树造林,我是贾宝玉都被你吓跑了。”
叔侄俩追打起来,贵和呵斥他们去别处闹,回头恳求二哥说服二嫂。
公证的说赛亮是家里最讲道理的人,尊重妻子的信仰,表示以后几天请家人们外出就餐。
这提议被秀明否决:“珍珠她妈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回来,总不能天天出去吃饭吧。你去跟弟妹商量商量,明天烧几个荤菜,反正肉是我们吃的,就是有罪过也记不到她头上。”
说完还不给对方交涉的机会,赛亮刚说了一声“大哥”,他就开始粗暴地一刀切。
“别叫我大哥,我这老大当得太糟心了,家里大的小的动不动就为点破事缠着我闹,日子过得七处点火八处冒烟,你看我脑袋上,白头发一根接一根往外冒,再这下去,以后坐公交该有年轻人给我让座了!”
“成年人都长白头发,我也长,比您还多。”
“别跟我扯淡!我今天只交代这一件事,上楼摆平你老婆,你就是家里的功臣,摆不平,我也不多说什么,往后我叫你大哥,这个家凡事你做主,有问题让他们找你,我不管了。”
赛亮敌不过大哥的流氓主义,背负他交付的棘手差事回家与妻子摊牌。
美帆早知道家人背地里外出觅食,气这伙人不识好歹,大度地不予理会。今日丈夫也做了他们的马前卒,连第二天的菜单都事先列出来,与外人合伙来相逼,她的毛躁顿时成了难以遏制的沸水,激动抗议:
“你能不能别把你大哥的话当圣旨,我吃素十几年,他一句话就想让我破戒,他以为他是谁啊?你爸在世时也没这么对过我,他刚上台,群众基础还没打牢靠就想搞白色专、制,霸道得太过头了!”
赛亮希望和平解决争端,耐心讲解局势:“这不单是大哥一个人的意见,现在全家人都受不了你那过于清淡的食谱,说你当他们是东非大草原上的羚羊,把他们的肠胃清理得那么干净是不是准备拿去祭天。人是杂食性动物,不能光吃蔬菜豆腐,你让他们吃了那么多天素,他们已经像冬眠苏醒的野熊一样饥狂了,再不给肉吃,当心对你做出过激行为。”
美帆更怒:“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像一群饥饿的野狗把我撕碎了解馋?哼,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家里这帮人的德行我比你了解,一个个嘴上无毛光说不练,真对我怨气冲天,干嘛指使你当炮灰,叫他们亲自来呀!”
“你别想太多,他们只想吃肉,不是存心刁难你。”
“知道我吃素还硬逼我做荤菜,这都不算刁难?他们难道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现在就是己所不欲强施于人,明知道他们想吃肉还天天逼他们吃素。总不能让全家迁就你一个人吧?”
“谁让他们迁就了,平时你们吃肉我一个人吃素,我抱怨过吗?按理那炒过荤菜的锅还不能用来做我的饭菜,可我从来都默默忍耐,不像他们才短短几天就挑起事端。”
她最喜缠斗,能与他胶滞三天三夜,赛亮头脑清醒,及时止损:“不说废话了,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晚些上班,午饭我来做。”
他一转身就被拉住,妻子捂着嘴,似在观看新型生物。
“老、老公,我没听错吧?你是说你明天要在家里做午饭?”
“你没听错,但我还少说了一句,不光是午饭,晚饭我也一块儿做好放进冰箱,回头他们拿微波炉热热就能吃。”
“开什么玩笑,你去做饭那我做什么!”
“继续坚持你的信仰啊,我会响应我党一贯尊重和保护群众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绝不妨碍或侵犯你的戒律戒规。”
丈夫剑走偏锋,将腹黑演绎到全心高度,美帆觉得未来十年的忍耐全被透支殆尽,尖叫猛如史前的大洪水。
“你、你怎么能对我使这种激将法!真是超乎我的想象!用人世间最卑劣的恶意也无法揣度你那颗漆黑的心!”
赛亮保持端方正直的仪态,仿佛屹立在滔天洪水中的峭崖。
“这不是激将,你不肯接受我的建议,我只好采取相应措施才能应付家里人,不然还能怎么办?”
“那就可以公然置我的立场于不顾吗?你穿上围裙跑厨房里舞锅弄灶,家里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一定以为是我消极怠工,把你这个一万年没摸过锅铲的人逼进了厨房!”
“请你先换位思考,自己的老婆掌勺以后全家老小就没肉吃,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我早说过,我们是夫妻,面对困难应该同心同德,可你老跟我唱反调,害我在人前下不来台。大哥刚才还讽讪我,说我管不住老婆,马上要步金师兄后尘。拿我跟金师兄比,我不丢脸,但是把你和千金合并同类项,你觉得光荣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亏你平日还自诩高端上档次,结果混到这么差的评价,换做我,会先抽自己几巴掌!”
跟知名律师吵架,理性和镇定是必要装备,美帆缺少这两样,故而长年无胜算,败阵后大哭一场,向这个流氓之家妥协。
第二天她怀着犹大式的罪恶感从市场买回猪排猪蹄猪肘子,依照丈夫的吩咐,午餐准备做葱烤大排、雪豆闷猪蹄、冰糖酱肘子。到家时,她听到胜利珍珠在院子里吵闹。
“你饿死鬼附身啦!连柯南也想吃!我警告你,谁敢吃我养的鸡,我废了他!”
珍珠的怒气不同以往,吼叫中的颤音宛如地震冲击波。
美帆上前询问,她立刻换了面目委屈告状:“二婶,小叔太过分了,居然跟三叔商量,要把柯南宰了吃。”
贵和急忙辩驳:“二嫂,误会啊,胜利跟我开玩笑,说柯南现在长得又肥又壮,翅膀和腿红烧了一定好吃,谁知珍珠听见竟当真了。”
他们怨珍珠小气,硬往火上泼汽油,都被烧穿耳膜。
“动物是有灵性的,你当着柯南的面说那种话,它都听得懂!二嫂您看,柯南都吓得逃回窝里不敢出来了,小叔真坏,柯南在咱们家呆了那么久,已经算家里的一份子了,他居然还想吃了它,您说他的心怎么那么黑!”
“你用不用这么矫情啊?柯南至多是个宠物,怎么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你愿意做鸡自个儿做去,别拉上我们。”
胜利不小心使用了带歧义的词汇,被贵和踹了一脚,赶忙申辩:“三哥,此鸡非彼鸡,我说者无意,你这听者也太有心了!”
美帆打量他们在演戏恶心她,不阴不阳笑道:“哎哟,都是我这做嫂子不称职,没照顾好弟弟们饮食,把好端端的人生生逼成偷鸡的黄鼠狼。二位叔叔在上,奴家今日便鱼肉伺候,请稍安勿躁。”
她心浮气躁地走进厨房,终究难以正视那堆血腥犹存的肉和骨头,让千金来帮她切割。千金很配合,可下刀的手法像从孙二娘的黑店里学来的,刀光翻飞中溅起漫天肉末骨渣,美帆恶心得想吐,在卫生间休息时接到母亲的电话。
“帆帆,你大伯不行了,让我们全家快过去,我和你爸爸已经在往青铺机场赶了,你快和赛亮一块儿过来跟我们会合。”
美帆的大伯在新加坡,前段时间查出晚期血癌,她过年回嵊州探亲,父母便计划近期去新加坡探病,眼下凶信到来,行程必须提前。
她慌忙联系丈夫,猜他多半去不了,向他交代一番再向同事和婆家人打过招呼,匆匆收拾行李奔赴机场。
家里的半边天塌了一大半,家人们必须重新考虑吃饭问题,千金以为这次有充分理由请保姆了,谁知刚递交提案便招来大哥更强烈的抨击。
“你大嫂二嫂都不在,正是检验你能力的最佳时刻,从明天早上起你负责为我们做饭吧,大哥我做梦都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所谓屁话,一种是异想天开,另一种是白磨嘴皮。以目前的情况独木尚且难支,况且是根朽木呢。
贵和主张权宜让步:“大哥,我看我们还是雇保姆吧,千金从小不是干家务的料,你赶鸭子上架,架会塌的。”
秀明雷打不动:“塌就塌!塌掉一回盖一回,塌掉两回盖两回,直到把这肥鸭子赶上去为止!”
千金来气:“大哥,我已经减掉八斤肉了,见过的人都说我脸小了一圈,你怎么还嫌我肥!”
秀明瞪她:“现在没人管你肥不肥,只在乎家里谁做饭!你给句话,厨房的事到底干不干?”
贵和劝他别搞教条主义反被臭骂。
“你少多嘴!就知道袒护她,她变成现在这样你至少得负20%责任!”
珍珠隔岸观火不嫌热,故作好奇问:“那另外80%该谁负啊?”
秀明大义凛然道:“我和你爷爷认领一半,另外一半谁负责,谁心里有数!”
景怡接惯他扣上来的大帽子,以退为进苦笑:“这次讨论我弃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无条件服从。”
胜利替姐夫和三哥喊冤:“大哥,我觉得您误会三哥了。他是从感性理性两方面同时出发才不赞成由姐姐掌勺的。感性方面不必说,理性分析,您认为姐姐做的菜能让人吃得放心吗?就算我们不怕死,冒着食物中毒的风险吃到嘴里,那味道如何也可想而知啊。到时餐桌上一片作呕声,教大家情何以堪?”
千金站起来掐他:“坏小子!我哪有那么糟糕!有好处时姐姐姐姐叫得嘴甜,没好处就跟人合起伙挖苦我,拿你的话去喂蛆,蛆也嫌臭!”
她误伤了珍珠,使这两个小冤家迅速结成同盟。
“姑姑,小叔语言是很夸张,但意思没错呀。您连最简单的菜都不会做,上次那盘炒青菜至少搁了半罐盐,吃下去准会肾衰竭。”
“你们两个死小鬼!一唱一和挺过瘾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你给我坐下!”
秀明大力拍桌,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气概说:“我发现,最近这三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活得最累的时期,每天烦恼不断,失眠、多梦、耳鸣、心慌……”
他落入景怡的狙击射程,即刻遭挖苦:“老赛,你是不是肾虚呀,这都是肾虚的症状……”
秀明试图以眼杀人,被他巧妙回避,忍怒记下这笔账,继续被打断的发言。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相同感受,我反复思考原因,得出的结论就是家里闹心的事太多,动不动乱成一锅粥,我这个做大哥的每次都处在风暴中心,长期劳心劳神才导致目前这种身心疲惫,精力不支的状况。我想问问,在座各位有没有人希望我短命?有没有?”
众人哑然,贵和带头赔笑:“大哥,看你说的,当然没人这么想啦,我们都巴不得你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呢,是吧,二哥?”
赛亮一直神游在外,贵和拿手肘碰他,方才端正坐姿,不紧不慢说:“大哥,请你长话短说,今晚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秀明把二弟的不屑强行理解为支持,大声拍板道:“好,那我也不用给谁留面子了,往后只按原则办事,再有异议一律消音。千金,明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下厨烧饭,会什么做什么,不会的现学现卖也行,哪怕最后端出一盘生化制品,大哥也会闭着眼睛吃下去。”
千金不明白秀明是在秉承父亲的遗愿,悒悒不欢道:“大哥,你什么意思啊,非要吃我做的饭?”
“没错!”秀明确固不拔地再次拍桌,“你大哥我,为了让自己的妹妹拥有合格的生存技能,甘愿用生命陪练,你尽管放手去干,别怕砸锅,哪怕最后酿成火灾烧了整栋房子,只要你能成才,我也算对得起爸在天之灵。”
贵和听着怪别捏,讪笑:“大哥言重了,烧了屋子,你一家四口和胜利住哪儿啊?”
秀明斜视他:“搬到你的公寓去啊,怎么,不乐意?”
“怎么会啊,可我那儿太小,住不下。”
“管那么多,你不是很疼千金吗?我也是,只要是为她好,别说房子,倾家荡产都是小意思,你呢?”
贵和见大哥暗使眼色,即刻会意,连拍胸脯说:“我当然也没问题啦。房子算什么!再贵的房子也只有七十年产权,我们的兄弟姐妹情却是一生一世的,大哥,我也表个态吧,千金要是烧了你的家,我立马把我那公寓卖了,贷款给你买套大点的新房,房贷我还!”
千金没看出他俩搭手唱戏,被二人的殷切期盼打动,害臊地挥舞双手:“行了行了你们别说了,我有那么笨吗?明天的饭我做就是了。”
景怡了解妻子,预感她这包票是空头账户,次日凌晨五点闹钟奏响,她果真爬在枕头上纹丝不动。他不忍惊动,先起床去厨房煎鸡蛋,五点半回屋,见她还在睡,不得不狠心催她起床。
“我帮你煎了十来个荷包蛋,待会儿你煮一锅面条,做煎蛋面给他们吃。晚饭要做的菜我也给你想好了,该买的食材和烹调方法都写在你手机备忘录里,记住,西红柿和黄瓜别买个头太大、形状怪异的,那是激素催出来的……你们家的人都爱吃香锅炖牛肉,那个操作简单,但是牛肉得切大块点,知道怎么切吗?得顺着肌肉纹理的走势下刀……算了,我估计说这么多你也记不住,我给你画张示意图,你照着切,记得刀背朝里,刀锋向外,千万千万别伤到手。”
他拔萝卜似的拉起妻子,为她套上毛衣,去梳妆台前画切肉的图纸,停笔回头,那萝卜又滚回坑里生根打鼾,他刚才的叮咛都成了鸡叫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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