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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作者:一夏天
  “臭婆娘,都是你害的!胜利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高举球杆要砸宋引弟脑袋,美帆护着两个小男孩,珍珠则拦腰抱住她哭求:“姑姑您杀了人会坐牢的,还不如让姑父花钱雇个杀手,总之别亲自动手!”
  惜泰也不顾老迈抢夺球杆,泪流满面央告:“千金,是姑妈不好,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惹祸,胜利已经上医院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小亮,快过来拦住你妹妹,快啊!”
  不是赛亮反应慢,方才那场忙乱激得他腹痛发作,这会儿抬抬腿都吃力。他悄悄按住痛处,咬牙走到宋引弟跟前,对呆坐在地板上淌泪的女人说:“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吧,出门左转永远别回来。”
  赛家往左走到车站,往右走是河沟,叫她左转真算客气了。
  宋引弟很听话,爬起来就走,良心发现?穷途末路?或者兼而有之?
  她也不知道,心已经疼得麻痹了,脑子糊涂得很,别人让干嘛干嘛,走了老远的路才感觉面皮上眼睛上火烧火辣的。她脸上肉多,叫泪水一泡,全肿了,砍下来一挂就是腊月的酱猪头,可是她这么坏,估计没人肯吃她的肉,谁吃谁中毒啊。
  “胜利啊,妈妈对不起你。”
  她边走边哭,边哭边念,像个疯婆子找不到方向,认不清路径,七弯八拐转到多喜坟前,突然一个激灵清醒,瞅着墓碑,仿佛多喜就站在跟前威严地逼视她,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慧欣正在院子里扫地,闻声出来,走到她跟前问:“宋引弟,你来这儿做什么?”
  宋引弟木讷回头,暂时没能认出她,慧欣瞧她这模样便推知出一二,平静地问:“惜泰大姐回来了吧?她是不是把胜利的身世告诉秀明他们了?”
  宋引弟吃惊:“你知道?”
  “是,多喜早就跟我说过了。你别坐在这儿,到我家去慢慢说吧。”
  慧欣将宋引弟领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萨的塑像慈祥亲切,抿嘴微笑的神情传递着宇宙间最无私伟大的爱,在这强大的爱意庇护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赎,前提是先生出一颗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红的心显然还需净化,菩萨将这仪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壶菊花茶,装了碟点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温和,落座后对苦得滴水的女人说:“你不能继续呆在赛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儿呢?”
  宋引弟捧着茶杯,眼泪连三牵四落进去,很快抽泣起来。
  “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了结了。”
  慧欣摇头:“你以为自杀能了结痛苦,大错特错,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自杀者不但不能解脱,还不能轮回,必须寻找替身,否则每隔七天就会重复一次死亡时的经历,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比坠入无间地狱还痛苦。”
  农村妇女多少都信这个,宋引弟听完脸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没钱治病只能等死,俺的胜利又被俺气得割腕子,俺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没法儿活。想死,您又说死了比活着更遭罪,那究竟该怎么办?慧欣姐,求您给俺指条路吧。”
  慧欣听说胜利自残也很着急,叹气责备:“这都是你一念不仁连累了孩子,恶业多,遭遇也多,你现在的种种不幸都是报应。”
  宋引弟垂头:“俺明白,打小俺就懂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辈子造过太多孽,要想下辈子过得好,这辈子就得多积德。可是俺知错犯错,又干了不少坏事,落得今天这地步,多半没救了。”
  她说着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润终究是胜利的生身父母,下场太惨,会给孩子带来终生阴影,这也是多喜不愿看到的。她欠了赛家的债,眼下就是还债的好机会,于是安慰:“你这么想也不对,有的人累世造恶,今生贫贱病残,凄惨无比,菩萨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无法脱离沉沦之苦。你现在如果能真心忏悔就还有救。”
  宋引弟连忙用袖子抹把脸,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错了,现在就跟菩萨忏悔。俺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坑了老赛一家,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老赛,他要是还建在,俺一定给他磕几百个响头谢罪……”
  她哭得更厉害,跪在神龛前,一边悔过一边讲述当年那段纠葛的始末。
  她在长乐镇说过不少假话,但关于身世确实没掺水。
  她爹死得早,从小和寡妇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气饭长大。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找到再婚对象,领着她搬到隔壁山头的村落居住。继父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姑娘早成人,年满十六后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贫,又无长辈帮忙张罗,过了十八岁仍没着落,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发她去庄上割麦子,忙一天能挣七八块钱,但这活儿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通常只有男人们干,当时整个收割队就她一个年轻姑娘。端午前的日头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烧烤架上,吱吱地冒油,两三天下来,肩膀后背布满晒伤后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后不停流黄水,又疼又痒。
  她坚持了一周,干活儿时咬牙挣命,夜里偷偷躲在晒场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穷困潦倒没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时到头。
  想是姻缘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晒场,哭到半截时遇上了徐德润。
  他俩在一个收割队,那几天也常打照面,她早听说庄上有这么个外乡来的倒霉蛋,家里穷得打鬼,一条裤子十几个人轮换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时间拿萝卜红薯果腹,打出来的屁都一股子臭萝卜味儿。
  他是家里的老幺,长得挺俊,可也是多余货色,刚到二十岁就被爹妈急吼吼撵出门,安排到范家当上门女婿。他在范家干农活养牲口伺候疯子老婆,相当于长工,但生活条件总比家里好些,起码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用为没裤子穿发愁。可惜不到一年,岳父岳母和老婆全翘辫子,他也叫范家的亲戚赶出来,自家父母不愿收留,一个劲催他进城打工,他自知留下只会讨嫌,准备割完麦子挣到路费就动身。
  同病相怜本是滋生爱情的温床,一次偶然相遇,几场倾心交谈,这对苦命男女便心心相映,私定终生。收割结束,徐德润整装出发,宋引弟也和家里翻脸大闹,跟随他私奔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大山沟,脱离家人束缚,远离乡邻鄙视,更兼爱人相偎相伴,心中填满巨大的幸福感,好似春天破土的小树苗,迎着太阳欣欣然挥舞嫩芽。
  可是欢喜没持续多久就被现实冲淡,人不是树,得吃饭睡觉,在乡下一切自给自足,花钱机会不多,到了城里突然发现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连上个厕所都得缴上一毛两毛。他们没技能,只能干最下贱的体力活儿,徐德润在工地搬砖,她在菜市场帮人卸货,那年头劳动力过剩,农民工工资奇低,还时常被黑心老板拖欠。两个人每月只挣几百块,住简陋工棚,吃寒酸食物,仗着年轻,顽强地与生活搏斗。
  再后来他们随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来到申州。这里是中国的金融心脏,最早实现经济腾飞的地区,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繁盛的物质景象超乎他们想象,身处其中,自觉比蚂蚁渺小。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城市中的蚁族,锦绣世界为富人们享有,留给他们的是比别处更狭窄的生存空间。工作难找,物价奇高,还有贫富悬殊、地域歧视造成的压抑感,随时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们的积蓄花光了,不久被房东赶到大街上。时值春节,又是澳门回归年,节庆气氛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们走过迷金醉纸的大街,广场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娇,国泰民安乐,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龙抬头,新世纪开门红,喜盈盈的岁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国,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声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春风无踪影,青春无价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从何来。
  她丧气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润默默领受,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忽然塞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厅炒鱿鱼后领班给他的,这么高级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特地留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永远铭记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说的这句话,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动人,为这一句她愿意为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说到动情处,哭个不住,慧欣递上手帕,询问:“你和那小伙子那么恩爱,他怎么会在你怀孕时撇下你们母子不管呢?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故?”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几口气说:“春节俺们一直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点,白天捡破烂换几个钱暂时支撑,准备节后再去人力市场碰运气。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后再没回来,俺在市区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没个踪影,以为他扔下俺跑了。那时俺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只觉得伤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单独跟那些流浪汉呆在一处,就随便捡个方向乱走,糊里糊涂来到了长乐镇。
  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赛家住了一阵,发现身子不对劲,偷了他的钱去城里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俺登时懵了,回来以后哭了好几天,想俺孤零零一个人哪有能力养孩子?可俺们那嘎达有个说法是头胎不能打,不然以后都不能怀孕,俺心里害怕就想干脆生下来。”
  慧欣感叹:“幸好你没堕胎,不然也就没有胜利了,这说明他和赛家的缘分确实很深啊。”
  宋引弟又说:“俺打算生下孩子,可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偏巧镇上的老阿姨们想撮合俺和老赛,俺见老赛和气慈善,嫁给他俺和孩子都有了依靠……俺、俺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啊……”
  她原先真不想害多喜,婚后也打算踏踏实实跟他过,八个月后胜利出生,多喜完全没起疑,还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天到晚抱着儿子不放手,吃喝拉撒睡几乎全是他亲手照应。
  她月子里害了场风寒,到市里的医院住院,谁成想徐德润在那家医院当烧垃圾的临时工,夫妻俩意外重逢,喜怨各半。她指责他始乱终弃,他痛哭辩解,说他那天正捡破烂,突然遇到几个警察,二话不说把他塞上警车载到一座盲流收容所关押,原来那阵子申州整顿市容,碰上流浪汉一律收容遣返。
  他在收容所呆了几天,工作人员给他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强行送往火车站。他中途跳车出逃,返回以前的聚居地,而她已不知所踪。他急得发疯,满城乱找,两三个月下来音讯全无仍不甘心,继续留在城里一边讨生活一边探寻,日思夜想,终于盼得破镜重圆。
  “俺跟他感情深,本就舍不得他,听他解释完原因,又见他为找俺吃了那么多苦,哪儿还忍心责怪,当时就商量好一块儿出逃。俺们尝尽了没钱的苦,不愿再过那种讨饭样的生活,于是鬼迷心窍偷走了老赛放在家里的工程款,想等以后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他。”
  慧欣严肃指责:“你能为自己的生活打算,就不会为别人的将来考虑?因为那笔钱,多喜吃了不少苦头。再有,你拿走钱却把胜利留下,一个小婴儿能比十几万钞票重多少?还是你们的亲骨肉。”
  宋引弟捂脸啼哭:“都是俺的错,俺当时糊涂,觉得带着孩子是拖累。胜利那么小,俺和德润总得腾出一方照顾他,少一个人挣钱,多一张嘴吃饭,哪年哪月才能还老赛钱啊。见老赛那么疼他,干脆让他留在赛家。慧欣姐,俺做了很多错事,但说实话只有这一件俺到现在都不后悔,胜利跟了老赛才能享福,要是跟着俺们,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哪像现在的样子。老赛啊,你是俺们一家三口的大恩人,这十七年俺一直想报答你。俺男人也拼命挣钱,好早日还你的债。俺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攒钱买车搞运输,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谁知道他会中途得病呀。俺为了救他倾家荡产,如今啥都没了。眼看着死路一条,实在没抓拿才跑回长乐镇,俺也不想作孽呀……”
  她头撞佛龛,悲痛愧悔到极点,再不含做戏成分。
  慧欣任她尽情洒泪,哭到声暗音哑方慢慢扶起,正色道:“你既然已看清了自己的罪过,那么我来问你,你丈夫眼下需要钱治病,假如去赛家搅闹能弄到这笔钱,你会干吗?”
  宋引弟摇头:“俺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可现在后悔得要命。俺对不起老赛,他待俺好,又替俺养儿子,把俺们胜利培养得那么优秀……胜利……他真的又孝顺又善良,不记恨俺这没良心的妈,收留俺,给俺们买好吃的好喝的,对他爹和两个弟弟也好,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他爹治病。俺哪儿配有这么好的儿子呀,老天爷给俺福气俺不珍惜,一味昧心算计,刚才差一点就把他活活逼死。您说俺这样的妈该不该杀?当几辈子猪狗也偿不清这一世造的孽!”
  她想到儿子发疯割腕的情景,心疼欲裂,锤击胸口狠狠自抽,慧欣看她真心悔过,便拦住,回卧室取出一张银行卡,连同密码一齐奉上。
  “这里有十万块,是我们佛学会筹集的善款,专门用来做善事的。我想这世上能有什么比救人性命更大的功德呢?你拿这笔钱去给你丈夫治病,别再纠缠赛家了。”
  宋引弟自惊自怪,后退摆手不敢收,手腕被老太太轻轻按住,她根本没使什么力气,也感觉不到强迫,却令她不由自主顺从,摊开手心接下她放置的物品。
  慧欣笑容慈祥,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一层光彩,再年轻美貌的面孔也不能散发这种光彩,那是最无私的爱、最博大的智慧、最无上的慈悲所汇聚而成的光芒,温暖人心,照亮灵魂。
  她合什说:“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不管什么人,有了悔过向善的心,好运就会一点点向他靠拢。你今后要牢记,福报之树永远扎根在善良的泥土中,求名利、求平安都必须依托于善行,善久必扬,恶久必亡啊。”
  秀明一行陪胜利在医院折腾到深夜12点,由于止血及时,他大约损失了400毫升血液,全当进行两次义务献血,缝上十几针,再吊上几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又能做回好汉。
  因他入院时情绪太狂躁,医生在点滴里加入了少量镇静剂,让他在输液过程中昏睡,醒来时人便安静了,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给他喝水吃东西,跟他说话打招呼,都没反应。
  非常时期,家人们不敢造次,佯装淡定地带他回家。家里的留守者一直翘首等待,见他平安归来,放心的同时又涌起新的担忧,尤其是千金珍珠,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不敢说,只好眼巴巴泪汪汪望着他。佳音看姑侄俩神情糟心,对她们说:“医生让他多休息,你们别吵他了。”
  千金不放心,让贵和今晚陪胜利睡,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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