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心窝里灌满辣椒油,后悔当年没多忍忍,等到吉时再生这个女儿,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打了两下。
“谁让你多嘴!你这丫头好的不学,学人家搬是弄非,真该打!”
这次秀明没好意思阻拦,无言地抓住妻子手腕,尽量控制惩罚力度。
贵和发现此事原来是他的被害妄想症作祟,不禁愧悔难当,回顾方才犯的浑,只觉无地自容。
他有了悔意,慧欣也不说重话了,恢复往常好阿姨的和蔼。
“算啦,误会解开就行了。贵和,你爸不是真心让你还钱,他一是想让你回来住,帮你调整生活习惯,尽快找到结婚对象。二是想让你换房子,你那房子那么小,月供那么高,每个月三万多块,这是多吓人的数目啊,他担心你迟早会被这笔贷款压垮。你以为他不想帮你还房贷吗?盖完这个房子以后他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而且你那房子根本不实用,卖掉到郊区买个大点的,还不用缴什么贷款,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哪点不好?你不理解他的用意,老觉得他在坑你。那小指头就不是指头了?他再偏心,也把你摆在他前面,临死前就盼着你能过得好。”
千金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听了这话哭出声来。
“爸爸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父亲没让她受过委屈,可是她有什么办法让父亲不受委屈呢?
爸爸已经活不久了啊。
慧欣打量这群熟悉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悲恸茫然都不带雕饰,他们是多喜的挚爱,也都对多喜怀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她希望在最后的时光里,这相爱的双方能够相互陪伴。
“老赛真的比很多父亲都称职了,这辈子自己没享什么福,尽在为儿女操心,他的做法不能说都正确,可对你们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们生活不如意,夫妻不和睦,兄弟闹矛盾,他看在眼里,心里就跟火烧似的,这才拼命想帮你们查缺补漏,最终想出合住这个法子。这确实会给你们造成不便,或许效果也达不到他的期许,但做为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你们能替他实现,只当是对他的安慰。”
第24章 无奈
胜利在多喜膝盖上埋头痛哭,英勇从没见小叔这么伤心,灿灿就更不用说了,两个小孩惶惑地注视父子俩,英勇的鼻涕不知不觉地流进嘴里。
多喜轻轻摩挲胜利的肩膀和脑袋,安慰:“好了孩子,别哭了。”
他就是不愿让孩子们为他悲痛伤神才隐瞒病情,尤其是小儿子,其他孩子都已独立,有家庭和事业做依托,只有胜利还是母鸡翅膀下的小鸡。
胜利哭着揪紧他的袖口:“爸爸,我还没好好孝敬您呢,您别离开我。”
“别怕,爸爸现在还不会死。”
多喜满腔酸楚,只怕儿子再哭下去他也会跟着落泪。
灿灿忽然问:“外公,您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医生会帮您治病的。”
他早想提问了,知道现下不是小孩子发言的时候,努力忍了好久。
多喜心想他毕竟只有八岁啊,脑袋瓜再聪明,对世界的了解还太少,于是认真回答他:“外公这病治不好,去医院也只能拖时间,没准还死得更快。”
灿灿思索片刻,兴冲冲说:“我爸爸认识国外的大夫,听说国外医疗技术比国内发达,您去那儿看病好不好?”
“外公不想出国,只想呆在家里。”
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他不想做死在外面的游魂野鬼,也不想把有用的钱财浪费在这无用之躯上。
英勇鼓起勇气哭着问:“爷爷,您要死了吗?”
他不如灿灿聪明,但很敏感,从姑姑和小叔的悲痛中解读出这一信息。
胜利此刻更敏感,觉得小侄子的疑惑也带有攻击性,扭头呵斥:“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英勇吓得后退两步,泪汪汪的,嘴瘪得像个没牙的小老头。
多喜忙劝住胜利,轻言细语地安慰孙子:“人都会死的,爷爷一点不害怕。”
英勇对死亡还没有完整的概念,得知爷爷即将走向这一未知领域,他心中充满不安与迷茫。
“爷爷死了以后会去哪儿?我能来看您吗?”
“能,不过得等你活到爷爷这个岁数或者更老才行。”
英勇伤心极了,呜呜地哭起来,多喜这会儿顾不上哄他,对灿灿说:“灿灿,你和小勇到外面去,外公想跟你小舅说几句话。”
灿灿点点头,上去牵住表弟的手,英勇顺从地跟着他出门去了。胜利以为父亲要向自己交代遗言,更是泪雨滂沱。
多喜扯过枕巾为他擦脸,柔声劝解:“胜利,不要哭,人早晚要经历这一步的,给父母送终是人生的必修课,过了这个坎儿才能长大。”
这痛苦哪是言语能够抑制的?胜利无比恐惧,父亲是他人生的支点,他还无力应付天翻地覆的蜕变,怕今后找不到人倾诉生活的酸甜苦辣,怕放学后没人等他回家,怕别人有父亲谈心,而他没有,怕遇到挫折时没人给他建议和鼓励,怕孤独,怕迷茫,如果失去父亲是成长的代价,他宁愿永不长大。
“爸爸,您去医院吧,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会出现奇迹的。”
多喜不愿再伤孩子们的心,哄着他说:“好,爸爸会去医院,但是胜利啊,你必须坚强,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你出生时爸爸已经老了,现在走并不算早。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才十岁,比你现在还小七岁,当时也怕得要命,可有什么法子,生活还得继续,幸亏有你大伯和大姑妈,是他们合力把我拉扯大的。你也算幸运,有四个哥哥姐姐,爸爸不在了他们会照顾你。”
胜利愤恨摇头:“我不要他们,他们一个都靠不住,不是自私就是冷酷。”
“不能这么说,至少你大哥大嫂对你是真心的,其他人看在爸爸的份上也不会不管你。”
“可是他们都不可能像您这么爱我,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温馨告白裹着刀片,多喜和泪咽下,笑着问:“真的?你真这么认为?爸爸是个糟老头子,又没钱让你过上等生活,哪里好啊?”
胜利抬起头,真挚地仰望他,如同树苗仰望赐予他阳光雨露的天空。
“从小到大你都很关心疼爱我,没让我吃过苦受过穷,经常给我买玩具,带我去旅游,小学时就领我去旧金山看姑妈,还带我坐游艇吃大餐,我把我在金门大桥下的照片拿给同学看,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您还从不打骂我,我做了好事您会表扬我,做了错事您也会耐心跟我讲道理,我对比其他同学的父亲,他们都没您通情达理,没您疼孩子。爸爸,您对我这么好,我还没报答您,求您多给我点时间,我想让您享福啊。”
一席话让十七年的辛劳烟消云散,多喜不住笑着点头,拉他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看着这个老来子,他庆幸当初做了明智的决定。
“儿子啊,你已经报答我了,抚养你这十七年就是我的福气。你哥哥姐姐们出生时爸爸还年轻,不懂如何做父亲,我没给他们换过尿布,没喂他们吃过东西,没在半夜里抱着他们哄他们睡觉,没陪他们做过游戏,没给他们讲过故事,还做了很多错事,给他们造成了伤害,后来清醒了成熟了,他们也都长大了,没法从头弥补。你不一样,你是我亲力亲为抚养的,我亲手料理你的吃喝拉撒,从你睁眼那刻起就一直陪着你,你睡觉是什么姿势,爱吸哪根手指头,什么哭声代表尿床,什么哭声代表饿了,笑是为什么,发脾气又是为什么,我都知道得比任何人清楚。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做父亲的乐趣,弄懂了教育孩子的方式,这是很多男人一辈子都没学会的道理啊,多亏有了你才让爸爸的人生获得了圆满。”
多喜信因果,每个孩子都带着夙缘降生,有的来向父母报恩,有的来向父母讨债,能够父子情深,相互理解、爱重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善缘,他和胜利大概是其中之一。
胜利与父亲抱头痛哭,良久,在多喜哄劝下停止哭泣,并且醒悟到自己的举动很不恰当。
爸爸生着重病,我应该哄他开心,怎么反过来让他伤心呢?
他用力擦干眼泪,想说一些宽慰人的话。多喜先握住他的手问:“胜利,有件事爸爸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想妈妈吗?”
胜利愣了愣,摇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
他的母亲在他尚未满月时就跟人私奔了,走时还卷走多喜十几万工程款,秀明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齿,胜利也认为这女人不是东西。
所以当多喜问他恨不恨母亲时,他犹豫道:“说不上来,主要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她走时我还在吃奶,别人说哺乳期的女人心最软,可是她连奶都舍不得给我多吃一口就扔下我跟男人跑了,真够狠心的,让我管这样的女人叫‘妈妈’,我可不乐意。”
多喜忧愁叹气,他第四次婚姻可谓荒唐,对这位妻子没多少感情,吃亏上当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内心早已不计较。仇视母亲的孩子心理是不健全的,他的胜利那么善良、温柔、积极、阳光,他不希望这个缺陷影响到他日后的生活。
“再狠心,也是你的亲妈呀。胜利,你觉得自己的命好不好?生活幸福吗?”
胜利连续点头:“我的命很好,一直过得幸福。”
他没有半秒钟的考虑,就像别人问他“太阳从哪边出来”,他立马能答出:“东方”。
多喜笑得很欣慰,小儿子容易知足,光这点就比他二哥三哥有福气。
他双手握住胜利的手,殷殷嘱咐:“老话说命由天定,有人生来为受罪,有人生来为还债,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觉得幸福,是因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给你这条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妈妈。她虽然没亲自抚养你,但把你领到这世上,让你感受了美好的生活,也算莫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后她如果回来找你,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他的宽宏大量也让胜利感动,同样双手握紧他的手。
“爸爸您说得有道理,假如她回来认我,我会尽力对她好的,就怕她脸皮没那么厚。”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他能报答父亲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难的愿望也会努力去满足。
这时慧欣敲门进来,温和地问多喜:“老赛,你还好吧?”
多喜点点头:“慧欣,孩子们都进屋了吗?”
“他们在外面商量事儿,我都跟他们说通了,他们愿意搬回来。”
虽说还没取得赛亮等人的口头同意,但看他们的表情,慧欣很有把握。
胜利猜兄嫂们在讨论如何为父亲治病,急忙赶去参加。慧欣走到多喜身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
“老赛,你别有精神负担,亲人之间要坦诚相待,重大问题不能藏着掖着,你早该跟他们说明情况,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多喜惭愧不已,好心怎么就办出了坏事呢,他千不想万不想还是给孩子们添麻烦了。
慧欣却认为这不完全是坏事。
“这样也好,没有这一闹,很多矛盾暴露不出来,这下好啦,他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了,接下来会设法解决的。你也别固执了,往后都听孩子们安排吧,他们都是有主见的大人了,有些方面比你我更专业。”
多喜没理由不听劝了,以后怎么能让子女省心就怎么过吧,否则他就不止是麻烦,还是累赘了。
慧欣进屋后四家人紧急磋商父亲的治疗方案,景怡是医生,自然被推到了最前沿,秀明张口就问他:“老金,我爸这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景怡选择说实话:“胰腺癌的死亡率很高,病发后五年生存率很低,又缺乏系统的治疗方案,一旦得了就很可能有不好的后果。”
他经手过好些个胰腺癌病人,如今手里就有一个,这癌症发病率不高,但基本弹无虚发,都奔着收命去的。好比乘飞机,失事概率极小,一出事就生机渺茫。
贵和接着问:“做手术呢?”
“胰腺癌手术难度很大,看爸的CT报告,肿瘤位置紧挨大血管,癌细胞也已向胃壁转移,可能无法施行根治性手术,只能通过放射和化疗控制肿瘤生长,效果…… 恐怕也不理想。”
千金更惶悚了,忙问:“为什么?”
景怡简明扼要解释:“胰腺癌中某些细胞能分泌胰岛素样的生长因子,促进胰腺癌产生化疗抵抗,抵消化疗药物对胰腺癌的作用。胰腺的微环境特点还能使胰腺癌纤维化,血管减少,使胰腺阻止药物的有效灌注,药效就很难发挥作用。另外,胰腺癌组织中心血管分布少,导致缺氧环境,不仅加快肿瘤的生长和转移速度,还使癌细胞对放射治疗不敏感,因而降低放疗效果。”
他以前常给病人及其家属做科普,没有一次像眼下这样力不从心,因为听者的感受与他是相通的,而亲手销毁己方的希望,他承受的压力甚至超过旁人。
秀明不耐烦地打断:“你别扯这些专业知识,直接说,我爸还有没有救?”
“这个不好说。”
“这是什么话?你在医院也对病人这么说?”
赛亮看不下大哥的文盲行径,劝阻道:“大哥冷静点,你让金师兄怎么说啊,胰腺癌本来就是癌中之王,到了中晚期基本都没救了。”
千金于悲痛中曲解了他的好意,尖声指责:“这种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冷酷!那是我们的爸爸啊!我知道你就是盼着爸爸死,他死了你妈妈仇也报了!”
景怡按住她的双肩,防止过激行为。
“你别闹,他二舅心里也难受。”
“他哪里难受了?那是难受的样子吗?”
所有人包括赛亮都理解她的心情,一致采取容让。
赛亮恳求景怡:“金师兄你拟个治疗方案吧,爸的治疗费都由我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他治。”
他想向人们证明他不是辜恩负义的畜生,可这说法丝毫不能缓解众人的情绪。
景怡心想如果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好办了。
贵和也想乔布斯就是得胰腺癌死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买不通阎王爷啊,恶性肿瘤就是他老人家亲笔书写的请柬,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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