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次谢晓岱在办公室“发疯”,贵和就预感她在公司待不久,心理准备做得很到位,惋惜远远多于惊讶。
“郝所批准她辞职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郝所不同意小谢辞职,今早一来就把小谢叫她办公室去了,估计想劝她改主意。”
谢晓岱在郝质华的办公室待了很久,直白地说是被扣留,郝质华拒绝为她的辞职申请签字,极力挽留她。
“小谢,你是个很有前途的设计师,再坚持几年一定会有成就,你读了那么多书,又勤奋工作了这么久,就这样半途而废不可惜吗?”
她很有伯乐眼光,善于发掘下属的潜力,谢晓岱是她相中的好苗子,她想将她培养成千里良驹。
谢晓岱苦衷满满。
“郝所,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可现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我再干下去了。我家在外地,家境不富裕,申州房价太贵生活成本又高,我根本买不起自己的房子也攒不了多少钱。我长得不漂亮,在申州很难找到好的结婚对象,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再耽搁几年就成老姑娘了,到时结婚就更成问题了。”
“你才26岁都不到,哪里年纪大了?我比你大了十四岁,现在也还单身,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郝所,您已经功成名就了,当单身贵族无所谓,可我不一样啊,我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您漂亮,现在回老家结婚,进事业单位工作是我最好的出路了,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你回去干什么工作?”
“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
“一个名牌大学建筑系毕业的设计师回小城市做图书管理员,这是严重的资源浪费!那样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连上福利4000块有吗?就算那是旱涝保收的职业,可你甘心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小地方,过那种今天就能准确预见二十年以后状况的枯燥生活?我见过和你情况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也是图稳定,选择了一分饿不死吃不饱的工作,嫁人以后生活重心全部放在了家庭上,从此再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理想,成天盼着老公发大财,儿子有出息,总是怨天尤人,又被生活禁锢丧失了自主奋斗的能力,既惹人嫌弃,自身也过得很苦闷,你难道想步她们的后尘?小谢,我是因为欣赏你的才能和潜力才找你谈话,你有条件靠自己过很好的生活,不该主动住到笼子里去。我也是靠自己走到了今天,你不比当年的我逊色,我相信我现在有的一切将来你都会有。”
郝质华断定谢晓岱的决定将会复制前人悲剧,她已经为很多人痛心过,这次要掐灭痛心的源头。
可是谢晓岱并不配合。
“谢谢您郝所,我真的很感谢您这么看得起我,可是我对自己没信心,应该说我对我们这个时代没信心。女人要靠自己奋斗上位太困难了,您比我早起步了二十年,你们那个年代社会对女人还不像现在那么苛刻,发展机遇多,房价物价也没这么高。如今对女人来说青春就是一切,再不然就得有背景和关系做后盾,这些我都没有,而且已经在青春的尾巴上了,实在很难在大城市立足。现在上班就是为老板卖命,我能有多少劳动力可供压榨呢?不如趁健康还没出大问题,接受家里安排的退路,请您理解我。”
她也是三思而行,所以格外坚决。
郝质华不由得抓狂:“你怎么这么悲观?我说过你还年轻,一点都不老,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为什么非要浪费自己的才华去随波逐流?”
谢晓岱也急了:“随大流才是正确的啊,尤其是女人,太坚持个性和原则基本没有好下场。那些事业有成的名女人不结婚还会被耻笑,一无所有的穷女人再没有婚姻做保障就更凄惨了。”
她也曾努力过,收效甚微才改变初衷。
“你真以为婚姻就是女人的保障?我告诉你,这想法大错特错。你连那个男人的性格习惯都不了解,仅凭媒妁之言就放弃眼前的一起回去结婚,这比留在申州打拼更冒险。”
郝质华忍不住想现身说法,为了这女孩子的前途,她不吝啬颜面。
谢晓岱却抢先说:“我知道男人靠不住,但结了婚在外面我总能少点压力,至少不怕人家再笑话我。”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你是为别人而活的吗?”
“郝所,不是人人都像您这么强大,我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不仅外人会骂我,我父母也不会原谅我。他们都希望我像普通女儿一样到适当的年龄就结婚生孩子,有一分稳定的工作,这样才不会被周围人议论嘲笑。我不管外人,也得顾及他们的感受啊。”
“你父母只想着他们的感受,就不顾你的前途和理想?”
“他们就是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我现在也清醒了,理想不是说了就能实现的,生活也不是靠奋斗就能变好的,像我这种没什么资本的人不该去闯独木桥,郝所,您就批准我辞职吧。”
她们已临近争执状态,郝质华索性滥用职权,不惜手段挽救执意跳火坑的女孩。
“不行,你现在辞职将来一定会后悔,我不能让你走弯路。”
“这是我的选择,我会为自己负责。”
“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太轻视自己了,未来没你想的那么黑暗,你只要克服心态就能越过越好,相信我吧,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
所里的好事分子躲在所长室外全程偷听,并对所员们进行实况转播,一些人说这郝所真奇怪,平时呆板严肃,现在却插手起员工的私生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贵和心想郝质华是个正直的理想主义者,想法和她的说法一致,但其他人肯定另有解读,必将为她招来麻烦。
接连两天二人都相持不下,郝质华一有空闲就把谢晓岱叫到办公室劝说,消息已传遍公司,各种议论像火锅里的食材底料激烈翻滚,荤素腥膻,五味俱全。
第三天贵和看不下去了,闯入所长室对谢晓岱说:“小谢你出去一下,我有事找郝所商量。”
谢晓岱含着泪心力交瘁地离开了,郝质华也神色疲倦,这是她进公司以来最棘手的项目,至今一筹莫展。
贵和知道她劝不动谢晓岱,所以来劝她:“郝所,您就批准小谢辞职吧。她的去意已经很坚决了,您拖着她对您自己也没好处。”
第一轮果然遭拒。
“她回老家就是自毁前程,她是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今后会大有作为,我不想看她的人生走下坡路。”
“强扭的瓜不甜,她已经放弃理想了。”
“我会让她再捡起来。”
“您就不怕别人骂您?”
贵和被迫走出第二步棋——摊牌。
“外面已经有人议论了,说您自己结不了婚,就巴不得手底下的女员工都做大龄剩女。”
他只挑了比较文明的流言就把郝质华气得冒烟。
“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谁这么恶毒?”
“还不是行政部那边先传出来的,您也知道他们不能直接为公司创造效益,只能靠这种方法搏存在感。不过郝所,就算他们不乱说我也建议您别再挽留谢晓岱。”
“为什么?难道我做错了?”
郝质华百思不解,她所受的教育是坚持真理,自古华山一条道,不懂变通。
贵和来替她开拓思路:“我知道您是为小谢好,想法也没错。可是正确的想法不一定放诸四海皆准,小谢要面临的压力还包括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她如果照您的说法去坚持就会被家里人孤立,以她的性格绝对承受不起。”
他知道从众心理是普遍的心理现象,人对自身所处的群体都有强烈的认同感和依附感,大部分人没能力做强悍的独狼,融入羊群是获取安全感的最佳途径。
郝质华很有独狼气质,想法与众不同。
“我想跟她的父母谈谈,他们不能破坏女儿的前途。”
贵和苦笑:“郝所,您连小谢都说服不了,怎么能说服她的父母?老年人的观念就是混凝土立柱,敲碎了也不能弯曲。他们觉得当图书管理员,相夫教子就是女儿最好的出路,您硬要阻止,他们兴许还会说您在妨碍小谢的前程呢。”
“为什么这些父母目光这么短浅,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我爸妈从不这样,我工作上的事他们从来都无条件支持。”
“那是因为您很幸运,遇到了通情达理的父母,不是人人都像您这么好运,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占多数,您得站在小谢的立场上思考,像这样强行阻止她辞职,也等于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
贵和给了郝质华当头棒喝,他的才干果敢都不如她,却拥有她所欠缺的——贫寒的家庭、孤独的处境。正因为与谢晓岱身世相仿,他更能设身处地为她考虑。
郝质华的固执是理性的,一旦发现坐标错误就会及时纠正,她呆坐着,目光像迷途的鸟无处栖身。洗碗机是个好东西,可在边远少电地区,手洗相对来说更便利,大概真像贵和所说,谢晓岱不是不为,是不可为。
“真要放她走吗?我真为她惋惜,她说如今条件一般的女人想出头比登天还难,不想再挤独木桥,可结婚也不是阳关大道啊。”
她将一双手肘搁上桌沿,两掌合力撑住脑门,要问婚姻有多少不稳定因素,她很有发言权。
贵和明白她想到了自身的疮疤,安慰开导:“郝所,别郁闷了,这是她的选择,如果错了,她会设法回头的,您可以跟她事先约定,等她以后反悔了,再为她提供帮助。”
“那不就是让她走弯路吗?”
“有些弯路必须走,不然怎么知道哪儿才是正确的方向。”
靠摔打得来的经验才能成为明确的路标,贵和劝郝质华做一个大胆的医生,放任病人感染病毒,由此激发抗体。
临走时他提议:“今天不用加班,下班以后去撸串吧,大吃一顿心情就会变好。”
郝质华觉得这主意不错,母亲昨天刚好转送她两张韩国烤肉店的优惠券,得赶在过期前使用。
第51章 家暴
郝质华吃饭也是标准的女汉子, 烤羊排上桌后直接赤手撕扯,捧着肋骨大啃大嚼, 吃得满嘴油汪汪的。
上次吃西餐看不出来, 这次贵和才算开眼界,笑着打趣:“郝所您吃东西的样子真香啊。”
郝质华的节奏一点没乱:“你想说我粗鲁吗?肋排本来就是撕下来拿着啃的啊, 不然怎么吃得干净。”
“不,我是真心夸您。您这样才叫吃饭,不像有些女孩子太做作了, 看她们吃东西只觉得累人。”
贵和没撒谎,和太斯文的女孩子吃饭像搞法式,被连累得一举一动都别扭。他见过一个吃披萨把馅料全刮掉,只吃一丁点饼皮,呷一小口饮料就声称“吃得好饱”的女孩子, 当时很想问她是不是麻雀的亲戚, 饭量那么小。
郝质华不喜欢他这种拉踩式的恭维。
“怎么吃是个人的习惯, 你这么挑剔难怪找不到女朋友。”
贵和忙喊冤:“我可不是因为挑剔才找不到对象的。我不仅是房奴,还是个月光族,自己都养不活, 哪有钱养老婆啊。”
郝质华替他指了条道:“你节约点不就行了。”
他却说此路不通:“每个月房贷就三万多,再节约也没用。”
“听说赵国强也买了房, 房贷压力好像比你小得多。”
“他贷款少, 不过买房时不但花光了他父母的钱,连他爷爷奶奶的积蓄也垫上了,这就是三代单传的好处, 我可没他那么有福,我买房我爸就给了我十万块,零头都不够。”
“一对夫妻买房就要掏光三代人的腰包,我们国家的房价确实很可怕。”
二人闲聊着干掉两大盘烤串,贵和在欢快情绪推动下放肆越界,问她:“郝所,能说说您的事吗?您为什么一直单身啊?我这不是打听您的隐私,就是朋友间的正常交流,您不想说就算了。”
郝质华只是作风比较老干部,实际并不高冷,不排斥和小辈谈心。
“算不上什么隐私,我工作太忙了,相亲对象几乎都对这点有意见。”
“您没想过换一份轻松的工作?”
“为什么要换?这是我的事业,我投入了那么多心血,绝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我像谢晓岱那样也许早结婚,有了稳定的家庭,可那样我一定会后悔。”
贵和嘿嘿地笑,对她上一次失败的婚姻产生丰富联想,不知什么人能征服并愚弄了这个高傲的女人,嘴上还顺口奉承:“那是,您是有大志向的,套用一句古话,燕雀岂知鸿鹄之志,一般平庸女人跟您没法比。”
郝质华见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仔细说明:“我没那么了不起,就觉得从小到大那么努力地学习,考重点高中名牌大学,毕业后又不停进修,考各种证书职称,耗费这么多心血难道只为了做某人的妻子和母亲?我认为自己的付出还能发挥更大价值,为社会国家多做贡献,放弃也是对教育和人力资源的浪费。”
贵和不假思索问:“那您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呢?”
说完发现提问不妥,补充:“我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这问题也没什么特别,郝质华照实说:“我希望他能够理解并尊重我的职业,别用传统家庭妇女的标准来要求我,能公平合理地分担家庭事务,要是能和我志同道合,共同奋斗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要求看似不高,其实是水中月,近在咫尺却抓摸不着,贵和觉得这女人工作时求真务实,对待感情却倾向浪漫的虚无主义,志同道合共同奋斗,那就是所谓的“灵魂伴侣”,比楚璧隋珍还少见,她不肯屈心妥协,这辈子估计要孤独终老了。
饭后他表示要开车送她回家,郝质华却想借步行消化,贵和一问,她家离此十站地,不放心地说:“那太远了,天已经晚了,您一人步行不安全,最近单身女性遇袭的案件挺多的,还是我送您吧。”
“我学过防身术,一般的歹徒害不了我。”
“真的假的?”
贵和以为她只会些花拳绣腿就盲目自信,郝质华见他怀疑就想证明一下,让他模拟歹徒从身后偷袭。贵和不信邪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手腕一疼已被扭了个麻花,跟着双脚离地,天旋地转一个过肩摔,背部重重磕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坐了一轮过山车,尤其是饱涨的胃囊,险些炸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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