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是昨天中午在街上撞坏他手机的女人。
对方的反应与他同步,惊异的眼神也刻画着“冤家路窄”,不过情绪相较昨天稳重了许多,尖尖的嘴角随即勾勒出淡淡的冷笑,从中能引申出无数不妙的联想。
“郝工,这是你们所的设计总监赛工,非常能干的小伙子。”
岳歆热情引见,这二人脸上却未出现他预期的欣喜笑容。
敌我悬殊,先得避其锐气,贵和深知此时勉强交谈必被精明的老岳看出疑点,即刻借“尿遁”掩护逃往卫生间避难。
完了完了,怎么会遇上她!这下可惨了。
他抓耳挠腮抠脑袋,认为结怨已成定局,不由得指着镜子自言自语叫苦:“看来天生丽质也有弊端啊,我要是生得平凡点,泯然众人矣,她不就认不出来了吗?”
赵国强恰好进来,见状讽刺:“还在这儿臭美呢,有你这么自恋的人吗?”
贵和觉得现状就是对他刚才嚣张的报应,上前抓住好友求助:“国强,我跟你说我倒大霉了。”
赵国强感受到他的慌乱,也紧张起来。
“怎么了?”
“知道新来那郝所是谁吗?”
“谁啊?”
“就是昨天在街上打我那母夜叉。”
昨晚贵和曾向赵国强详细吐槽,赵国强回忆他当时的出言不逊,脸跟着绿了。
“我记得你说你当面骂人家是阿姨。”
贵和懊悔得直跺脚:“我哪儿知道她是我们的新所长啊。”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可不是嘛。”
他指望朋友想对策,不然来点安慰也是好的。
物以类聚,赵国强和他一样坦诚,握住他的手认真提议:“贵和,贵和贵和,我看我们这段时间还是先保持距离吧,免得那郝所以为咱俩是一伙的,与其被一网打尽,不如丢车保帅,不对,是保存革命火种,你先在油锅里忍忍,等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把你捞上来。”
他们的友谊小船常遇大风大浪,超载时踢一方下水不算什么。
贵和气急败坏盯着逃往其他楼层上厕所的好友,努力劝说自己“孤军奋战本是人生的常态。”
郝所全名郝质华,听名字是个办事靠谱的人,在稍后一所的“新官”见面会上,她只发表了三分钟的演说,实实在在,没一句废话。技术岗位上,一个人说话的量和自身能力成反比,郝质华的表现初步符合岳歆对她的评价,由此拔高了同事们的希望。
重视集体观念的贵和这次脱离群众,巨大的心虚感把他的希望全打到了阴山背后。
他预感郝质华会找他麻烦,不幸的是负面直觉还特别灵验。
中午去所长室送资料时,这女人便露出獠牙,以漫不经心的态度为掩护,向他发起刁难。
“赛工,请你明天换套庄重点的衣服,我们是上市公司,又是建筑企业,你这幅打扮太像秀场的模特了。”
贵和忌惮她,却也知道轻易退让会使处境更被动,赔笑辩解:“我们这行最注重创意,穿衣服用不着那么刻板吧,再说我觉得我的着装品味还不错啊。”
郝质华瓠犀微露,像听到荒诞绝伦的笑话。
“品味也分高雅和庸俗,希望你能培养厚重一点的审美。”
小学生都知道厚重的反义词是浅薄。
这是继多喜之后第二人对贵和提出这种负、面、评、价。
本能的情绪反应一时脱离了思维控制,在他眼眶里炸出几点火星,一颗不漏地落入郝质华视野。
大概是正中下怀,她不客气地质问:“你好像很不服气。”
贵和的智商不允许他说实话,裂开嘴强化笑意。
“没有啊,我觉得您批评得很中肯。”
“那为什么眼睛里面有杀气。”
“您误会了,我这人因为精力比较充沛,富有朝气,生机勃勃,所以目光总是神采奕奕,就是俗称的电眼。”
幽默并非灵丹妙药,不仅对郝质华无效,还顺利激发出更大的恶意。
“容易漏电的设备都是残次品,我建议你好好检修一下。”
贵和见她能行云流水地进行讽刺,看来与自己口才相当,不敢再做与针尖较劲的麦芒,将安危寄托于假笑。
郝质华想是看透他的龟缩心理,见好就收停止作战,挥手打发他出去干活儿。
走进过道,贵和鼻孔里喷出两道炙热的火气,发根微微直立起来。
果然来者不善啊,已经能预见未来的生活有多黑暗了。
好像嫌他还不够烦,赛亮来为他的郁闷提纯,把昨天多喜发布的合住指令塞进他的大脑主板。
“爸那事你就没点看法?是不是准备跟大哥一块儿低头就范?”
隔着手机贵和也能觉出二哥的烦躁,同样反对合住,可他很清楚赛亮的出发点是基于对“老家”的强烈反感,联系个中缘由不禁对其产生同情。
“二哥,我有看法又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家里的三等公民,爸历来用斜眼看我,没等吭声就叫我闭嘴。”
赛亮只在乎他的决定。
“你也想回老家去住?”
“我疯了才那么想呢!”
贵和表明立场,抓住时机与之结盟,指望借助他的火力推翻父亲的决定。
“二哥,我是一万个不想回去呀,可要抵抗的话还得你打头阵。”
“好,那就这么定了,到时不许叛变。”
赛亮惜字如金,拉票成功立马挂线,贵和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脑门也在发烫。前几天没日没夜加班,日子快过协和式飞机,到了这短短二十四小时,时间却变慢了,像老式绿皮火车,慢慢颠簸摇晃,让人又晕又烦。都因为期间这些五花八门的经历,仿佛吃一顿菜色繁多的饭,肠胃难以负荷,远不如单一食品消化得快。
他想到周末回家还得与父亲正面对峙,甲方的聒噪,上司的欺凌都无足轻重了,真想乞求上帝伸手抹去那一天,或者朝父亲吹一口气,驱散他不切实际的主张。
犹豫再三,他发了一条微信给佳音。
“大嫂,你们后来问过爸吗?他为什么叫我们回去住啊?”
这话昨天大伙儿问了好多遍,大哥已经火了,只有大嫂不会发脾气。
不久收到佳音回信。
“昨晚爸找我和你大哥谈话了,他说他很担心你们,一怕千金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太依赖景怡,以后会出事。二怕小亮和美帆感情出状况。三来也为你的个人问题着急,想让你在半年内结婚。”
除了自己的婚事比较勉强,父亲另外两项担忧都很切实际,可是这些问题是合住能解决的么?顶多保障父亲的监督权而已。
爸一定有别的目的,多半还是不可告人的,不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第10章 大嫂的隐秘
粥已经沸腾好一会儿了,雪白的泡沫顶开锅盖,顺着外壁汹涌淌下来,雪崩似的。
佳音赶来揭开盖子,手背沾上飞溅的泡沫,豌豆大的红点迅速膨胀透明,几分钟内形成一个正圆形的水泡。
起码十年没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做事时真不能分神哪。
她用汤勺大力搅动粥底,避免糊锅,吃了苦头仍心不在焉的,回味昨晚多喜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天听公公宣布合住的决意,她就有不好的预感,首先怀疑老人的身体出了状况,这疑心有根有据,前些天的夜里她看见多喜捏着手机匆忙出门,过了几分钟无意间听到他在院门外和人通话。
“大姐你别难过,不是还有时间吗,等你下个月回国,我们就能见面了。”
多喜随即察觉有人,仓促地挂断,佳音只听清这一句,但足以据此梳理出三条信息:一、电话是美国的大姑妈打来的;二、通话时公公情绪伤感;三、发现旁人快速挂线说明他有所隐瞒。
联系白天慧欣阿姨那句:“你爸身体不好。”
心细如发的她怎不起疑?
可是在稍后的询问中多喜坚决否认这点,不仅如此,还给出足够理由阐明自己要求合住的动机。
“我最担心你妹妹和小亮。小亮因为他妈妈,一直和我有隔阂,小时候性子孤僻,以为长大了能好点,谁知道现在更变本加厉。今天你都看见他是怎么对你弟妹的,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他们的婚姻出状况。”
佳音和美帆不比寻常妯娌,是能聊知心话的好朋友,明白她和赛亮感情遇冷,大部分原因是她由于先天免疫因素,丧失了生育能力。赛亮嘴上不明说,偶尔也会在特定情况下有感而发,孩子是维系夫妻感情的纽带,他们命中无子,外人只能陪着干着急。
幸好她们遇上了通情达理的公公,多喜从没为此埋怨过美帆,昨晚还设身处地帮她说话。
“当初美帆顶住她父母的压力和小亮结婚,后来又为生孩子的事四处求医,被迫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咱们家不能因为这点就嫌弃人家。让他们搬回来也能调解调解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嘛。”
他处处维护儿媳妇,可佳音估计美帆不会领这个情,当时就觉得公公很可怜了,再听到别的担忧,更不由得心疼他。
“你妹妹的问题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承认五个孩子里我最偏疼她,可看她如今的样子我心里真后悔呀,她现在别说生活自理,连家里的水电费都不会缴,离了景怡和保姆就活不下去,你说我能不急吗?”
千金的毛病家里人有目共睹,佳音亲手养大小姑子,算她半个妈,感情固然深厚,也觉得她那好吃懒做外加缺心眼的德行太不像话,生怕自己的女儿有样学样,故而对珍珠严格要求。
秀明和她想法迥异,本着护短心理将过错尽数推给妹夫,当着多喜的面抱怨景怡,声称千金是在嫁给他以后才变成废物的,看他平时的所作所为比那些溺爱孩子的无知父母更过分。
佳音很少和丈夫唱反调,不同意见全藏在心里。
这事怎么能全赖景怡呢,错误的根源还在赛家,是家里人先把千金宠坏的。平心而论,以小姑子的条件根本配不上景怡,她当下的情况就是个捧着翡翠碗的小孩子,稍不留神就会失手,假如失却这桩婚姻,她的人生将是倒栽葱式的坠落,别说公公,其他人瞧着也提心吊胆。
爸对儿女太无私了,恨不得帮我们把方方面面的麻烦全解决了,遇上这么好的公公,我真幸运。
知恩图报是美德,佳音的这种美德比一般人来的多,“高尚”是身世造就的,并非天生。
她母亲是70年代的“知识青年”,插队到江西山村,在“扎根农村”的红色口号下稀里糊涂嫁给当地山民,断了回城的念想。
生过三个儿子后,呱呱坠地的佳音成了累赘,按父母的意愿是不准备供养这个“赔钱货”的,若不是申州的外婆伸出援手,主动收留可怜的外孙女,在当地送养、遗弃乃至溺死女婴成风的大环境下,佳音兴许活不过襁褓期。
然而大都市不等于天堂,寄人篱下时受的气吃的苦不比在家时少,外婆膝下有两个家孙,端在手里的这碗水斜得厉害,接回外孙女,好比招来一个三四岁的丫鬟,慢慢□□着洒扫烹洗。佳音上小学前基本的家务都会做了,正式登上小保姆岗位,协助外婆服侍两个宝贝孙子,后来还担任家中的主要劳动力……
她娴熟的家事技能和察言观色,宽容忍让的性情都发端自此。
性格的可塑性不压面团,仰人鼻息的生活里,妥协忍耐是躲避心灵扭曲的唯一手段。
好脾气往往源于无奈,对此她有绝对的发言权。
结婚后她才尝到了如意的滋味,是老天爷的恩典吧,她遇到一个不错的丈夫,虽说挣钱不多,家境平平,公公还带着三个未成年的拖油瓶,一般人眼里实在算不得好归宿,可她很满意。对她来说,摆脱压抑卑微的生活状态已算改变命运,赛家人大的正直和善,小的乖巧可爱,进门后她就掌管了家中内政,大小事务全权做主,从低贱的女奴晋升为受人尊敬的女主人,总算挺直了屈折多年的腰杆。
为此她打心底里感激多喜,她在家里的地位和对父爱的认知都是公公给予的,在她心目中,亲生父亲就是这位亲切慈祥的老人,而非江西县城里那个对她不管不顾的陌生男人。
所以多喜的境况才会使她这孝顺女儿悬悬念念,放不下心。
爸今早进城去,看来想挨家说服弟弟妹妹们,小亮那么固执,贵和也不愿意回来,要是谈不拢又和爸吵起来可怎么办?
她架好铁锅准备炒菜,流理台上的手机响起来,看来显是高中同学宋敏。
“佳音,你的《中式烹调技师证》还在吗?能不能放到我们公司挂靠一下。”
佳音中专念的是烹饪技校,毕业不久就结婚当起家庭主妇,务实的她没荒废技能,利用业余时间考取了厨师技师证,后来更名为中式烹调技师证。证书也没藏在家里压箱底,很多酒店宾馆为节省成本不愿聘请那么多高职称员工,但每年需要相应的人数做资质检测,于是会花钱买一些证书挂靠。
佳音的证书早些年给了一家酒店,对方替她支付五险一金,不久前那酒店倒闭了,宋敏以为证书又回到佳音手里,想拿过来救急,按行价一年付她三万块。
佳音笑说烹调师证已经转给别的酒店了,问:“《中式面点师高级技师证》和《西式面点师高级技师证》你要吗?”
泄气的宋敏立刻振奋:“要啊,我们酒店正缺这些呢,你连这两项证书都考到手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五年了,本来和烹调师证一起挂靠的,现在暂时没转出去。”
“给我吧,现在西式面点师很抢手,技师证一年能开四万块,咱们是老同学,两本证我给你七万五。”
宋敏解决了一项工作任务,舒心地夸赞佳音:“你真能干啊,考了这么多证书,好多在职的厨师也没你勤奋。”
“没办法呀,我一个家庭妇女,没工作没保障,只能靠这个赚外快了。”
“你这赚钱方法最轻松了,证书挂靠出去又不用上班干活儿每年就有小十万进账,还拿净的不交税,多好啊。我是没你有毅力,注会考了七年都没过,哪像你不上班还这么有进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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