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默不做声,房子是大部分工薪族绕不开的心病,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巨额房价犹如直插云霄的珠穆朗玛峰,无数青年为翻越这座高峰折断了梦想的翅膀。
身为“房奴”,他感同身受。
可谢晓岱的情况比他更糟,她是个女人,生理构造决定她没有他那么强的抗压能力。
“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失眠、耳鸣,视力直线下降,本来胃和胆囊已经出毛病了,上个月还查出高血脂和颈椎病,我才26岁,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些健康的中老年人……让我赶紧调整生活习惯,说现在拼命挣钱,等年纪大点只好拿钱买命,我要是再这样干两年,和自杀没两样。”
贵和仍无言以对,她说的都是肺腑里掏出的苦衷,但改变生活谈何容易,在他们这行工作就得拼命,你不加班就保不住岗位,要想赚钱牺牲的何止是健康。
“上班以来我没有固定的节假日,一年到头能安稳休两个周末就不错了,没时间交新朋友,连过去的老朋友也疏远了,甚至没时间和男朋友约会。内分泌紊乱,不停地发胖,有时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看到大学时的照片就忍不住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晓岱掩面而泣,不稍作缓和她大概又会崩溃。
贵和递上纸巾,尽量表达同情心,以减少对方的无助。
“你男朋友就因为你发胖和工作忙跟你闹矛盾?”
谢晓岱摇摇头:“不止这些,以前他有怨言,我解释一下还说得通,最近他换工作,空闲时间多了,更显得我很忙。上上周我们吵了一架,我说‘你既然嫌我忙那我就辞职,可是我这个职业到任何公司情况都差不多,除非换工种或者改行,但那样收入至少降低一半,咱俩以后要买房结婚,你能补上我减少的收入?’,他说他现在还没考虑结婚,接着又说我工作这么忙,就是结了婚也没空照顾家里,更别说生孩子。我有个大学同学是本地人,毕业后家里给安排到规划局上班,工作轻松,工资虽说一般,但福利好,靠公积金就能负担大部分月供,家里给她买了车房,日子过得很潇洒。我男朋友老拿她跟我比,说为什么人家混那么好,我却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谢晓岱来自宁夏农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起点就低,哪能跟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比较。
贵和登时义愤填膺:“他这不是明摆着嫌弃你的出身吗?谁不想摊上个好父母少奋斗二十年,摊不上就只能靠自己奋斗,你这样的女孩儿已经够努力够不错了,他如果只是抱怨你太忙还情有可原,这样不尊重你还留着干嘛?跟他分!回头我给你物色个好人,保证比他强!”
谢晓岱有了支持者,孤独感稍减,继续哭着倒苦水。
“我跟他说,他要是嫌我忙没空陪他,我就干脆辞职换个清闲的工作专心照顾他,相应的,他也要多负担生活,问这样的要求他能不能做到。他很犹豫,可能没好意思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工作也很辛苦,家里条件不比我家好多少,以后拿不出多少钱帮我们结婚买房,又说如今社会男女平等,女人应该独立,不能老想着靠男人。”
这诡辩贵和听了都来气,呵呵冷笑数声。
“他还真会用自私自利的态度讲冠冕堂皇的道理啊,典型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我觉得你现在完全可以把这个人从你的世界屏蔽出去了,当务之急是调整心态,解决你个人的困境。”
谢晓岱也似乎对男友绝望,点头道:“我是准备跟他分手,可就算分手,我也挺不住了。”
贵和对她的处境略有了解,他俩情况相似,都是家里的边缘人物,不受父母重视,成年后单枪匹马讨生活,假如不能在社会立足,回家也很难得到容身之处。
“小谢,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干这行了,另找一份轻松的工作,短时间内生活状况是能获得改善,可往长远来看等于放弃了上升空间。当然你是女孩子,再干几年存一点钱回老家买个小房子,找个老实男人结婚,也算不错的归宿。但那真的符合你最初的理想吗?你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来到大城市在大公司上班,就是想靠拼搏为自己开创一片天地。我们这个职业技术含量高,越老越吃香,很多大师也是咬着牙熬出来的,你现在刚步入正轨就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他说这些话并非讲大道理,同事三年,他和谢晓岱有着战友般的情谊,全程见证她的付出,因此真心替她不舍,愿意牺牲部分利益为其提供帮助。
“我觉得你目前健康出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心态不稳,以后我会尽量安排你少加班,你抓紧时间休息、治病、锻炼,好好调整情绪,怎么样?”
谢晓岱感激他的厚道,沮丧犹未褪色。
“我就是灰心得很,看不到一点希望,每次做项目都遇到挑剔的甲方,不停改不停改,做的全是无用功,白白浪费时间精力,还换不来效益。”
“所以你刚刚听说又来了新项目,就马上崩溃了?”
“你接电话前我就在崩溃边缘了,头疼腰疼腿疼脖子也疼,办公室那么多人抽烟,烟味又熏得我喉咙和胸口都疼,实在受不了了。”
吸烟是设计员惯用的减压方式,一些人尤其是男性员工只图自己舒坦,不考虑非吸烟人群的感受,这现象也令贵和怨怒。
“禁烟的事我会向上面反应,大声骂一骂,他们应该会收敛,可这招对甲方行不通。就算你今天真疯在这儿,更或者受不了压力自杀了,他们也不会改变习气。因为他们只追求利益,只要自己满足,别人是死是活跟他们无关,资本家就是这么冷酷,利字当头,道义统统靠边站。你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使自己痛苦,最后的受害者也只会是你。”
道理谁都懂,谢晓岱眼泪秫秫滚落,神色茫然。
干这行的领导,心理开导员是第二身份,贵和拿出循环使用的腹稿现身说法。
“你经历的这些困难我都经历过,你也看到了,每次你加班的时候我在,你不加班的时候我也在,我去年一个完整的周末都没休啊,端午和中秋都在公司过的,我家里人还跑来给我送粽子和月饼,问我是不是打算在公司安家。我也想抱怨,可他们不了解我的职业,与其跟他们诉苦,还不如咱俩互相叫苦,还能做对难兄难弟,相互理解,你说是不是?”
他爱玩幽默,每当同事意志消沉就讲笑话逗大伙儿开心,谢晓岱被他百试百灵的手段逗笑了,皱巴巴的包子脸复原成光滑的白馒头。
完成开导的第一步,贵和进行疏导。
“我们搞建筑设计的,名声好听,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比起别的行业更容易心理失衡。你刚才说到房价,你是外地来的,感受都这么强烈,我这个本地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亲眼看着城市范围一天天扩大,从最早的七个区变成十六个区,房价从八几年的最贵一千多块,涨到如今每平米二十几万还不封顶。后来干这个了就更有感触了。许家湾那个浅水沿岸知道吧,那小区就是我设计的,里面每栋楼的位置、朝向、外部结构、甚至每面墙上有几扇窗户几块瓷砖我可以说比那里的任何一位业主都清楚。但清楚又怎样?那房子一平米二十万,最便宜的一套两千万,我买得起吗?买不起。我从业八年,设计过上千栋楼房,经手了多少豪宅,可只能买一栋60平米的小公寓,刨去公摊,实用面积还不到50平米,每个月还得还3万月供,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晓岱忍不住跟他比惨:“你至少买了好房子,我不求别的,要是能在玉山买一套30平米的单间就知足了。”
贵和笃定地安慰:“你再好好干两年就能存够首付了,可当你买到小房子,又会向往大房子,因为你将来要面临结婚、生子,小房子绝对住不下,等孩子大了又得考虑他上学读书的问题,甚至再后来到他结婚时还得让你帮忙解决住房。生活是不断向前的,人的需求也是不断增长的,你根本停不下来。而社会资源又有限,你上去了就意味着有人下来,那个人不想下来就必须再往上,这就是竞争,我们处在竞争社会,生活压力强迫我们不进则退,看过《哈姆雷特》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把问题换成选择,人要是想独立自主地生存下去就必须努力,否则等待我们的结局只有毁灭。”
他揭示的实质太残酷了,仿佛冰桶当头浇下,谢晓岱再次流涕:“我们这种没背景出身低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惨呢?”
这感叹正是贵和引导的目的,忙说:“你现在这么难受就因为想不通,我们所受的教育,以及表面的社会舆论都宣扬人人平等,所以你内心也存在这种观念,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我就过得不如其他人。这想法是错误的,你从小到大的见闻和经历足以证明,这个社会从来不公平,低层出来的人就是比社会上层的人活得辛苦,一旦形成这种思路,再遇到艰难困苦,你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了,因为那些挫折和阻力是来自低层的我们必然会遭遇的,要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接受。”
他说得口干舌燥,转身从桌上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谢晓岱,拧开另一瓶一股脑灌进嗓子眼。
谢晓岱咬着嘴唇哭起来,很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可这是疗伤的必要过程,只有刮骨疗毒去除不切实际的幻觉,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才能够振作。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建议你抵抗,一抵抗就会发生刚才的情况,以我的经验看痛苦是猛虎,不,是恐龙,你不能跟它正面作战,别听那些鸡汤文学胡说,所谓的‘战胜痛苦’就是谬论,你越想消灭痛苦,结果越被它打败。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先去适应痛苦,当痛苦来时你别想‘我多么难受,再也受不了了,快要发疯了’,你先思考一下痛苦是怎么来的,找出原因,再想办法消灭这个原因,那痛苦自然不存在了。
比如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甲方老让改方案,反复不停地改不停地改,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你就想‘你要折腾我就陪你折腾,累了我就去休息室睡觉,饿了我就到点吃饭,反正最后拍板的人是你,你爱玩多久我们就玩多久’,再或者你每次修改别那么快,他给你两天,你就算准时间刚好两天交货,免得交太快了他中途变卦又让你改。
你想啊,现在政府对囤地现象查得很严,市场行情又看好,甲方拍下土地花了大价钱,都想趁着刚需热潮赶紧敲定方案好拿去报建,等房子建好卖出去资金才能回笼,他们才能赚钱。中国房地产前景很难预测,万一像前几年一样突然来个寒潮,死的还是开发商,所以他们心里比我们急多了,硬要折腾,损失的是他们。你抱着这种心态,不急不躁跟他们周旋,就不会出现被人牵着鼻子走,着急上火恨不得上吊的想法了。”
贵和大方传授着一点一滴总结来的歪招,教后辈寻求生存之道,同时悄然感叹行业生态畸形,甲方乙方好比两个对立的阵营,相互缺乏基本的理解,到头来每个人都在划定的战壕内殊死抵抗,好像非得踩着对方的尸骨才能获胜。
世界广袤无垠,个人的生存空间却小到窒息。
他喝完第二瓶矿泉水,赵国强推门进来,公司董事长岳歆来了。
第8章 活着
岳歆是接到消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今晚公司加班的人多,也不知那嘴快的家伙是谁,所里的新人们还没跟董事长有过直接交流,见他亲自前来过问事故都感觉紧张。
贵和和另外几名老员工很镇定,他们追随岳歆多年,看着公司做大做强,挤上创业板块,早年是老岳的直属部下,与之分甘共苦,关系亲近,对他不存敬畏心。
岳歆问明谢晓岱的状况,单独安慰一番后将建筑一所的员工统统招进办公室,他很清楚谢晓岱的崩溃绝非个别现象,得对全体员工进行心理辅导,防止发生更大的意外。
“最近大家的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心,加班频繁,项目进度很难推进,我虽然不常在公司,但很清楚这些情况。我也是搞技术出身的,最看重这一块,我们是设计公司,要以业务为本,所以现在公司其他方面的事务都是别的老总在打理,只有项目上的事我仍然坚持亲自过问。”
这套开场白也是老员工烂熟的,老油条老方不耐烦了,插话反应:“岳董,最近分给我们所的项目太难搞了,全是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方案修改量大得惊人,我刚进公司那阵也没这么累。”
贵和顺势强调:“这半年过来的都是新合作的甲方,磨合过程困难,很难找准他们的口味。”
半年前他们所的所长与公司高层闹矛盾,辞职后自立门户,把原来合作的老客户拉走了一大半。公司本想将建筑一所拆分并入其他所,因利益分配不均,没能与别所负责人达成协议,导致近几个月一所成了三不管地带,接收的都是其他所消化不了的“烂尾”或“劣质”项目,害所员们成天疲于奔命。
岳歆不能提管理和资源分配不公等内部原因,拣外部因素分析。
“如今项目都难做,大环境不比从前了。以前房地产好赚钱,只要有资本谁都能来捞一笔,小地产商扎堆,项目上马快,对方案要求也不高,做起来短平快。现在政策收紧,政府对地产商的资质要求越来越高,大鱼吃小鱼已经是业内的共识,大公司强者恒强,中小地产商逐步退出,他们实行优胜劣汰,我们作为他们的下、游、行、业就要受直接影响。竞争越来越激烈,方案越来越难通过,摸着胸口说,我的压力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每天东奔西走找业务,胃病犯了还得陪客户喝酒应酬,不信你们看,我这会儿还随身带着药呢。”
他当众掏出三板药片,一板保肝,一板护胃,还有一板降血压。
贵和早料到这此会议会被他开成比惨大会,心想让新员工听听老大的苦难史没什么不好,果然跟着就听岳歆忆苦思甜。
“我看在座的基本是新同事,资历最深的大概就是老方、小赛和小赵,对不对?”
被他点名的三人依言报出工作时长,老方来了十年,贵和七年,赵国强六年。
岳歆说:“我们莱顿建设是02年成立的,中间经过三次分裂,最早跟我合伙的那批人早就分道扬镳了。08年金融危机,公司濒临倒闭,我一个人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员工搬到北古一个居民小区,租了一层楼重新干,那时情况可比现在残酷多了,熬一两个通宵都是小意思,经常是十几个项目堆在一块儿做,连着四五天泡在公司,连小区保安也说整个小区就我们一家二十四小时不熄灯。”
为了给自己找证人,他将目光投向贵和。
“小赛就是那段时间进公司的,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因为那一期的新人里数他最能吃苦最拼命,学东西又快,不论多艰苦的项目交给他都能保质按时完成,而且勇于担当,从不推卸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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