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不能坐视闹剧发展,咳嗽一声收回发言权,问佳音:“珍珠妈,你有什么意见?”
大嫂的反应很官方:“爸,您决定就好,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贵和就怕她这样,忙说:“怎么能不考虑呢,大嫂您的想法是第一位的啊。爸,我大嫂是个厚道人,为咱们家无私奉献十几年,受苦又受累,操心又劳神,您不能再让她吃亏了。”
多喜装糊涂:“谁会让她吃亏,你会让她吃亏?”
“怎么会是我呢?那绝不可能!”
“那是你二哥二嫂,千金景怡?”
被点名的四个人生怕遭误伤,除赛亮外都急着嚷:“爸,我们也不会啊。”
“那就行了,有我盯着,谁都别想难为你们的大嫂,珍珠妈你放心好了。”
佳音不愿立足矛盾中心,笑道:“爸,您用不着这么严肃。”
“该严肃的时候就得严肃,不然都把我的话当玩笑听。”
贵和看清父亲的套路,心里油煎煎的,如果父亲的决定真是玩笑,也是个自私又恐怖的玩笑。
为表示民主,多喜连两个小孙辈也没落下,问英勇和灿灿想不想和全家人一起住。
单纯的英勇点头不迭,灿灿笑着说:“我也想,可还得听从爸爸妈妈的安排。”
多喜笑了笑,正式介绍企划案:“家里每一层都有独立的卫生间,网络天线该有的我都给你们备齐了,生活绝对便利。当然,缺陷在所难免,这就要靠大家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摸索,我们全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贵和打赌没有谁真正乐意,众人无计可施时,沉默的二哥开了金口。
“爸,您老天真了吗?这主意简直荒唐透顶。”
全家只有他敢公然反抗多喜,对此多喜的反应通常很克制,此时也只是沉下脸色。
“怎么荒唐了?”
“您想想我、贵和、金师兄都在市区上班,如果搬来这里每天至少多花两小时通勤。我们三人工作强度都很大,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都忙不过来,您还想给我们增加负担,是巴不得我们早点死吗?”
他的措辞太强烈了,必须杀一杀,这任务秀明来最合适。
“小亮你怎么跟爸说话的!”
景怡也不计前嫌配合大舅哥:“我还好,有时在医院还能抽空打个盹,就是贵和和他二舅工作太辛苦,最近我同事接到好几个过劳死病例,都是些三十出头的青壮年。”
他阻隔了部分火力,秀明相应调整手段,问赛亮:“你真那么忙?少接几个案子不行吗?”
赛亮毫不在意局势,口吻仍旧生硬。
“大哥当我是卖早点的?想什么时候收摊就什么时候收,我接洽的全是事务所的大客户,每件案子都干系重大。”
“你们事务所人不是挺多嘛,就不能把工作分给其他人?”
“真这么简单我就不会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了,我是多家公司的法务代表,其中涉及很多保密事务,怎么能随便委托别人。隔行如隔山,说了你也不懂。”
目中无人的气势连贵和都看不下去,何况多喜,只听父亲一声爆吼:“你不工作国家会灭亡吗!不管离了谁这地球都会照常转动,别自以为是!”
这话无疑道出了美帆的心声,她迫不及待申诉:“爸,您不了解您的儿子,他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会准时上班的,工作对他来说不是生命是灵魂。”
“你有完没完!”
赛亮訇然站立,俯身詈斥火上浇油的妻子。
多喜彻底动怒了,也站起来教训:“她说得一点没错凭什么骂她!瞧你那张牙舞爪的德行,当着我的面都敢放肆,背地里不知什么嘴脸!儿媳妇,他平时是不是虐待过你?”
公公撑腰为美帆打开诉苦的大门,她那双楚楚动人的含露目湿润了,哀怨喟叹:“爸爸,我知道当着婆家人不该说丈夫的坏话,可您儿子有时候太不近人情了,经常借着加班整夜不回家,宁愿叫外卖也不吃我做的饭,我要是打电话关心他还嫌我烦,您也知道我父母都回嵊州养老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倾诉,时常以泪洗面,都快看不到希望了。”
赛亮显然不满她以绝对的受害者自居,刚露出凶相,多喜已大步逼近。
“你还想当着我们的面打老婆?”
其他人忙架住劝说,多喜情绪少见的激动,眼珠爬上若干血丝。
“混账东西!美帆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人家以前是越剧名角儿,漂亮、端庄又有才华,你这只癞□□吃到天鹅肉还不知珍惜,必须让你清醒清醒!”
倘若父亲动粗,事态就不好收拾了,兄弟们挡在火线中间以赛亮工作压力大,脑子不清醒做借口,恳求父亲息怒。
贵和叠声劝说:“爸,二哥一定加班加糊涂了,您让他道歉就行了。”
不料多喜另有看法。
“该道歉的人是我,美帆,我没好好管教儿子让你受苦了,在这儿替他给你鞠个躬,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
多喜向来不说空话,当真要给媳妇鞠躬,美帆快吓哭了,抖着衣裙叫嚷:“爸,您这是干什么啊,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在这个家说话了。”
所有人都在催赛亮求饶。
贵和猜二哥不会低头。
果然不出五秒,那傲慢的男人扔下亲手砸坏的摊子决然离去。
贵和尾随大哥追赶至停车场,秀明一把拽住赛亮,贵和猜他的拳头已经痒到作痛了。
“老二,你给我站住!你太不像话了,当着全家人耍威风,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赛亮冷静地叫秀明放手,立刻招来虎啸。
“家里究竟欠了你什么,每次回来就像奴隶进苦窑,一直拉长个脸,是不是当上大律师,瞧不起我们这些平凡人了?”
“大哥,你怎么跟爸一样不可理喻。”
“爸怎么不可理喻了?他对你还不够好吗?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在这个家受得优待是最多的,从小要什么给什么,上大学就给你买了汽车,结婚时大操大办又帮你买了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贵和不禁吃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认为父亲偏心,大哥也怀着同样的看法。
不愧是律师,赛亮敏捷翻译出秀明的潜台词,做出实在的回应:“大哥要是觉得我抢占了你的资源,立份账单,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这对自尊心超强的人来说比打耳光更屈辱,贵和也拦不住七窍冒烟的大哥了。
好在他很快多了几个帮手,佳音、景怡、珍珠、胜利,五个人七手八脚拽住秀明,美帆躲在丈夫身旁惊恐求劝。只有千金干站着,看样子好像认为赛亮活该挨揍。
“都住手!”
震场的人终于出现了,两个儿子拳脚相向的景象生动地映入眼帘,贵和看到父亲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想必是痛意造成的。
“家里的事关起门解决,少在外面丢人现眼。”
这一刻父亲肯定联想到了上午在陈家目睹的闹剧,正如慧欣阿姨所说,那情况将给为人父母者带来莫大的心痛。
秀明也了解事情背景,怒气及时让位给孝心,路灯下一家人的影子横七竖八重叠着,杂乱的图案托起一群纷扰的心。
贵和小心观察父亲,思量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僵局。
多喜自有主心骨,短短一趟走过来,他已心平气和了。
“你们都回家去吧,合住的事就这么定了,我不指望你们一辈子陪着我,住满一年就解散,给你们一周时间考虑,下周末回来表态。”
父亲扔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转身走了。
赛亮也扭头而去,美帆无奈地追逐他。
其余人仍默默站在那片重重叠叠的影子上,烦恼交织在一起。
第7章 压力
九点半,贵和走出公司附近的地铁站,刚才他和家人商讨半晌,终未查清父亲想法的来源,这让他十分恼火,像一锅渐渐烧开的油不断冒泡,每个泡炸开来都是怨气。
爸太贪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孝顺他还嫌不够,非要变着方儿地折腾人,别家还好,数我最惨,工作最累,经济最差,还单身一人,孤立无援。他明知我压力大,为什么还增加我的负担?是怕我不给他养老吗?
仔细回想,这几年他的确很少回家,一年顶多四五次吧,倒是父亲主动来城里看他的时候多,可能正如大嫂猜测的,父亲近来被朋友家的闹心事搞出心理阴影,怕自家也来个情景再现。
他未免太多疑了,我们家只有二哥勉强算孽子,其余都对他俯首帖耳,完全没必要集中起来调、教。
家事够烦乱,回到办公室,公事也不消停。11点总经理来电话说远大地产有个概念方案,后天下午要,让贵和安排一下。
“林总,您先让公司给我发块英雄奖章吧,我都快牺牲在工作岗位啦。”
贵和没想到他随口一声抱怨险些闹出人命。
话一出口,身后响起啪啪啪地撞击声,周围随之尖叫四起,他猛然回头,绘图员谢晓岱正中邪似的拼命用脑门撞键盘,散碎的短发扬在半空,活像弹跳的毛栗子。
“快按住她!”、“这是怎么了!”、“小谢你醒醒,别乱来啊!”、“肯定是抽风了,快打120!”
同事们方寸大乱,项目负责人赵国强抢先抱住谢晓岱肩膀,将她连人带椅拖离办公桌,沿途桌案上摆放的茶杯、手机、签字笔、烟灰缸、资料本、参考书、微型盆栽、笔记本电脑相继坠落,各种杂音混入吵杂喧嚣,构成一场暴动。
如同高强度机械流水生产线突然受阻,混乱扫荡整个办公室,插在员工身上的发条一一折断,他们骤然意识到自身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支撑干劲的毅力也垮塌了。
新来的实习生小蔡开始捂住嘴轻声啜泣,更多人目瞪口呆,现场一时间成了播放悲剧片的观影院。几个老烟枪制造的烟幕盘踞在空间缝隙里,平添荒诞诡异之感。
贵和脑袋跟随人群移动,有一两秒处于脑死亡状态,之后大脑皮层电光乍现,弹出有效信息。
听说东南设计院去年有个新人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精神失常,小谢怕是要步他后尘。
“先别打120!”
他当机立断喝止正在播电话的同事,冲到赵国强身旁,与之协力架住谢晓岱。
“国强,这事闹大小谢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赵国强叫苦:“都这会儿了,保住命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工作!”
“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疯呢,先把人弄到会议室去!”
贵和一边行动一边指挥同事关闭办公室大门,以免惊动其他部门。来到会议室,谢晓岱依然昏沉恍惚,他找了包湿纸巾替她擦脸,又让人去休息室弄些冰块来,然后亲手灌了她一瓶藿香正气液,和赵国强一道用文件夹帮她扇风,接连呼唤,试图把她走丢的魂魄喊回来。
谢晓岱满脸细汗,虚胖外加失神,使她的五官略略走形,泪水和口水顺着虚张的眼角、嘴角流出,而她浑然不觉。
赵国强已经魂不附体了,催促贵和:“还是上医院吧,万一背过去怎么办?”
贵和也心如擂鼓,谢晓岱来公司三年,从助理设计师一步步咬牙晋升,上月刚评上中级设计师,吃苦受累不计其数,倘若因今天的意外丢掉工作未免太冤。
行政部那帮人为维持稳定和公司对外形象一贯心狠手辣,动静一大,他们定会找借口辞退小谢,以消除不稳定因素。
他凑近谢晓岱端详,那双昏暗的眸子忽然一闪,好似一只水黾窜过水面,他抓住这点希望的涟漪喜道:“没事没事,她好像醒了。”
二人又接力呼喊,声音轻柔,生怕吓跑她渐渐复苏的神志。
谢晓岱呼吸急促起来,脸肌抽动频率越来越高,裂开的嘴猛地迸出尖叫似的啼哭,恍若受复杂人世惊吓的新生儿。
“行了行了,缓过来了。”
贵和和赵国强不约而同抹一把脑门,再将汗湿的手心贴在衣衫裤腿上磨蹭,能释放悲痛,说明这个人的精神还不至于马上失常。
贵和将一叠纸巾塞到谢晓岱手中,以便她尽情哭泣,让赵国强出去安抚众人,主持工作。
之后长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晓岱的哭声像洪水填满会议室,汹涌的波涛撞不开坚固的玻璃幕墙,窗外灯火辉煌,气象升平,被灯光浸染的江水蜿蜒穿过城市,不知疲惫为何物。
在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的悲鸣比深秋的虫吟更微渺。
谢晓岱发泄完情绪,像燃尽的柴堆安静下来,贵和小心翼翼说:“小谢,你先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我帮你请几天假,你好好休息。”
谢晓岱无力地瞄他一眼,脑袋深深耷拉下去。
“赛总监,我快不行了。”
贵和理解她的感受,她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停重复同样的劳动,以及甲方无止尽的修改要求,很容易令人迷茫焦躁。CAD上五颜六色的繁复线条如同迷宫、刀片、蛛网,长时间注视也是对脑神经的严重侵蚀,贵和多次领教那带来头晕、恶心、暴躁的折磨,也曾冲动地甩过鼠标,砸过键盘。
谢晓岱这次的情形恐怕更复杂,她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消极、易怒,做事也不如从前认真细致了。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有烦心事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所里的同事都挺融洽团结,贵和又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底下员工很乐意与之交流,谢晓岱以前常向他诉苦,此番憋了许久,问题想来很不简单。
“我好累啊,最近特别特别累,又和男朋友闹了矛盾,可能要散伙了。”
谢晓岱有着外来年轻人的普遍特征:勤劳、上进、敢闯、敢拼,刚进公司时非常吃苦耐劳,加班熬夜从不抱怨,把二十四小时活成了四十八小时,比起那时的生机勃勃,近来的她就像快耗尽的电池,有些难以为继了。
贵和不觉得她这是懈怠懒惰,金属也会因疲劳折断,何况是人。
“我来公司三年了,工资从最开始的四千到现在税后一万五,涨了三倍。可这儿的房价涨得更快,从最低一平米一万,涨到如今的四五万,不管我怎么努力,收入都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算买到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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