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常朝,只内阁与五品上各部主官至大业殿,各找各座位坐下。吏部尚书与张煚交情好,今日要上一道奏章,怕惹谢籍不快,问张煚要怎么才能在不惹谢籍不快的情况下,把奏章递上去。
张煚:“放心递上去,断不会使陛下不快。”
“当真,我可记得上回,河阳一事,陛下怒意大张,久久不消,一时间朝堂上下人人心里发紧。”
“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是在小青梅面前丢了脸面,加上好友折了腿,不怒才怪。今儿是昨天与小青梅亲香了一整天,也没亲朋好友折在里边,自然好说。
“那我可就这么递了。”
话音才落下,谢籍出来,面上的笑意与神采,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不一样来。能到天子面前来的,有几个不是人精,一照面便知道,今日天子的心情很是不错。
“众卿家可用过早饭,今日御膳房的糕点做得不错,用过饭的尝尝味道,没用过的垫垫肚子。”谢籍心情好的时候,看谁也顺眼,自己吃早饭时,还能想起一干臣子们上朝都会比他早来,未必个个都吃了早饭,便命人准备了糕点。
按说谈政务时吃点心瓜果有点不大合适,但天子说可以,那就可以。
官员们皆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奏章的上奏章,今天果然是什么奏章都没让谢籍发怒。是喜讯的,开怀大笑,天花乱坠地一通称赞,有不虞的,也是语重心长勉励,责令限期整改。
朝会散后,官员们看张煚,张相公一笑道:“诸君以为,年轻男女,如陛下这般伟业已成的,还能为什么事心绪飞扬?”
谁还不是明白人,这么一点题,大家都领会到了。唯不能领会的是,张煚为什么要点透这事,往日没交情的且不说,有交情地皆要慢一步问张煚。
张煚:“我观陛下情深,日后怕当真要只尊中宫,早些使诸公知晓,也好避免多生事端。”
吏部尚书:“张相公很可以啊,连这都思量到了。”
“为天下计而已,愿诸公亦谨守公心。”
“倘真能要只尊中宫,陛下得一谢邰刺史,二谢张相公。”前者交游广阔,跟谁都有积年旧谊,后者给陛下铺路,铺得妥妥当当。
张煚:王相公传授的经验,这位得顺毛捋,别的都好说,唯在小青梅身上,断不能逆他心意。
为朝局安稳,为江山社稷,张煚考虑的不可谓不远。
张煚还没走多远,宫人追上来道陛下有请,张煚又赶忙折返。进了大业殿,见天子一边批奏章一边满面笑,便不由失笑道:“陛下昨日的奏章看得如何?”
“皆已批妥。”谢籍不见张煚接话,便抬头看他,只见张煚笑得格外意味深长,便瞬间明白了这老酒鬼什么意思,“多谢张卿,吾心甚慰。”
“不当陛下一句谢,陛下心宽,臣等亦能心宽。”
谢籍:所以我更喜欢能体我意的朝臣,像萧量那样爱跟我对着干的,我不杀他,已经君恩如海。
#张煚:总感觉陛下会越来越喜欢我#
#九哥,你最喜欢的是谁,是他还是我#
#陛下:……#
第四十二章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道是真法不多传,传多了没用,王甫自然只把真法告知给张煚,却不知张煚是真法收着,据真法而使的招倒是广而告之。
就是广而告之,也还是有不爱受教的,比如萧量。
对于又被天子指着鼻子骂,萧量是肉不痛皮不痒,气得谢籍直想喊人进来把萧量拖出去砍个稀烂:“必有人告知卿,朕这里,万事好商量,唯一点没商量。”
“臣亦是为陛下计。”世间有深"qing ren",也有薄"qing ren",萧量便是于情爱上凉薄的。倒不是说花天酒地,只不过是并未见识过何谓深情,也许曾有过罢,不过转眼便消逝,不等追寻,便已无踪迹。
“滚,有多远给朕滚多远。”谢籍这里,唯一不能碰的就是小青梅,谁要敢胡出主意,谁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萧量这混蛋,居然敢提什么开大选,逼一逼小青梅,谢籍要不是耐着脾气,想着要永远做小青梅心里的大英雄,萧量怕是都已经死干净埋完了。
萧量也不是没眼色,当即把话一收,继续讲青州刺史案。话题一换,谢籍脸色立马好看了许多,萧量虽暂时缓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是没松。家不成,业何为,天子到底耗费了太多心神在儿女情长上,为情深所左右……
从来昏君圣君不过存一心而已,这番儿女情长,天子能得便罢,不能得,恐天下危矣。
在这件事上,萧量有萧量的思量,张煚带着张煚的乐天。这位有酒有好友,就觉得世界无比美好的中书令这会儿正在邰府同邰爹饮酒,酒案上摆着水仙花盆景,花朵像小姑娘的脸蛋,挤在一块乍着笑脸,在山石间明媚娇妍,煞是可爱。
“咱们知交多年,私底下说两句,是该抻着点。咱们都算是看着这九郎长大的,他什么脾气你我都清楚,不管什么爱时爱煞,到不爱时扔哪儿是哪儿,不抻着他点,不叫他深感得来不易,如何长久珍惜。”张煚也没把话说死,说完又圆回来两句,毕竟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到底不同。邰山雨小时候还爱紫薇白兰茉莉花,现在最爱的却变成了牡丹芍药山茶花。
时光漫长,人不可能一成不变。
邰爹:“我跟你说,老张,我们家这是老房子着火,已经救不了。他们日后究竟会如何,我心里也没底,你说我文不成武不就,也没有高官厚禄的本事。之源更是醉心教学,醉心著文,连仕途都没兴趣,就是想站高一点,将来为山山张张目、撑撑腰都不成。我心里也苦也难,可小儿女情已生,怕是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同山山一起走一步算一步。”
张煚是有些醉意,但邰爹显然醉得更深,说话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张煚仍能从中听出一片爱女之心:“这倒不必太担心,有我一日,总会护着侄女。朝中也不止我,邰兄的邦交满布朝野内外,真到有那一天,有的是人肯站出来为侄女张目撑腰。”
“都怪谢九那混账东西,干啥要做皇帝。”
虽然邰山雨也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吐槽,甚至当着谢籍也问过类似的话,但破口大骂是绝对没有的:“爹,你居然趁妈去上香在家喝酒!”
邰爹一下酒醒,拿帕子抹抹脸,带着酒气看他闺女:“怎么回这么早,不是说要吃过晚饭才回。”
“阿阮家来寻她,道是远房表兄来了,我们琢磨应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订了婚约的。阿阮犯羞,我们本来要去看的,她一羞,我们就没好开口,自然只能回来啦。”邰山雨说着,把酒收了,一人给递上一盏醒酒汤,“张叔叔,你也少喝点,回头归家也要挨训的。”
“胡说,谁敢训老夫。”
这种惧内还死不承认的人,有时候还真怪可爱的,但有时候就叫人忍不住想喷他一脸了,张煚此时就是后者:“要不我现在让人送您回家去?”
张煚:“我同令尊还有许多话说,且不忙。”
邰山雨也不追着不放,张煚喝了醒酒汤脑子清醒些,想起方才的话,倒不觉得尴尬,只冲着邰山雨一笑便把事揭过篇去:“七娘是不是也想过,陛下若不是天子便好了。”
“确实这样想过。”谢籍要不是天子,邰山雨觉得自己早就已经答应,什么顾虑都不会有。
“但是七娘可曾想过,他一步步走来,并非步步皆出心愿。英雄可造时势,但时势一成,便不是英雄可左右的,他走到今天,必也步步行来不易,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虽然一表三千里,张煚和谢籍更是表了不知多少辈,但表叔仍是表叔,逮着机会就不放过,总是要趁机帮谢籍给小青梅高高的心防松松土。
不过,张煚这人脸长得正派,一看就是成竹在胸,万事皆在掌握的正派高人形象。邰山雨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这位是在为江山社稷计长远,一腔公心:“我记住了,以后再不会。”
就是邰爹经历多,见过的人多事多是非多,听张煚的话,也觉是为小儿女计情长远,谁能料想到张煚纯粹是想打个漂亮的助攻。
张煚看父女俩齐点头,心里又怀点愧疚,他似乎也不纯粹是谢九郎的表叔,还是邰七娘的叔叔,论起来,叔叔比表叔要亲近得多。于是张煚又给邰山雨传授经验,还说:“论驭夫有道,首推令堂,七娘要向令堂多学习啊!”
这会儿邰山雨有点听出来了:“张叔叔,你到底哪边的?一时帮九哥说话,一时又帮我出谋划策。”
张煚:“为公,我是陛下臣子,为私,七娘喊我叔叔,我亦是左右为难,只能先公后私,两相兼顾,但愿不曾里外不是人。”
“九哥要知道张叔叔帮我坑他,肯定要找张叔叔理论的。”
张煚:窃以为,七娘便是要坑他,他明知是坑,亦会乖乖往里填。至于找我理论,怎么可能,那混蛋小子享受温香软玉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找我理论,要找……也找七娘不是。
#陛下:是朕输了,竟不知道还能这样操作#
第四十三章 清风明月,殿阁寂然
这段时间,如果要问谢籍,人生中最烦人的小妖精是什么,谢籍必会答一是小青梅,二是朝政。如今是小青梅好歹能让他舒一口气,朝政这小妖精却一点不消停。
因为萧量,谢籍天天堵心,因为满朝文武递上来的奏章,谢籍天天是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一想起小青梅还特别想默默泪两行:“张卿智谋良多,我有一问,不知如何解,请张卿教我。”
正要迈脚告退的张煚不得不停下,将秦章暂时搁到几案上,拱手道:“陛下且问,倘臣能作答,必不推诿。”
“吾负社稷之重,未敢懈怠,然纵适壮龄,亦常感不力,未知如何方能解此困,早日卸此重担。”谢籍想找个人谈谈这问题挺久了,那会儿王甫在中书省,他不好瞎问,王甫真能当着满朝文武拿鞋底子追着抽他。他这么大个人,也要点脸的,怎么可能当着人面被鞋底追着抽。
张煚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不是不敢相信谢籍有这样的想法,而是不敢相信谢籍居然还怀有这样的天真念头。千斤重担,人君之位,他直接给来一句“太累,太辛苦,我不想干了,你看我怎么才能不干”,今日谢籍要是哪朝堂诸公、地方要员说不想干,于是挂冠而去,少不得是一段风流佳话,但他是天子啊!
“如何也不能,江山之重,说卸下容易,但卸下之后如何,陛下可曾想过。谁来接掌,退位之后如何安稳度日,如何有自在地活着,如何让七娘开怀畅快地与陛下相守一生……这些陛下可有答案?”不可能有答案,一日是皇帝,最好到死都当皇帝,不然quán bǐng不在手,什么妖魔鬼怪都可能到跟前来张牙舞爪。
停了停笔,谢籍心想“要是我有答案,还用得着问你,早退位让贤了好么”,叹口气摆摆手:“罢罢罢,张卿便当我没问过罢。”
作为中书令,张煚不能劝一句就算完,得想办法。当皇帝肯定不止有辛苦有操劳,自然还有能以慰辛劳的嘉赏……只是,对于谢籍来说,最好的嘉赏恐怕只有邰山雨,什么百姓安乐,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之类的嘉赏,能使天下人为之动容的,到谢籍那,恐怕也什么都不是。
越是细想,张煚越是一身冷汗:这小混蛋,倘没邰山雨,必会成混世魔王,真正能祸世的那种。
这会儿邰山雨可不知道有人正念叨她,她正在和自己曾经的爱慕者脸对脸尴尬呢,说实话,她的爱慕者必定是画风最与众不同的爱慕者。这会儿爱慕者正跟妻子陪小心,他妻子是巧手何女郎的表姐夏女郎,夏女郎一脸嫌弃:“阿邰都没躲,你躲个什么劲。”
“我这不是避嫌嘛,省得你吃味,你吃味了回头不得找我麻烦啊!”赵二郎可不觉得他这是躲,他这叫懂得避嫌,再者说,是该躲着点,万一叫天子想起邰山雨还有个作死的前爱慕者来……赵二郎认为,凭以往的那混蛋的样子,恐怕能叫齐人揍得他满脸开花。
“阿邰别理他,正好令堂铺子里到了一批胭脂水粉,我们一道去瞧瞧,至于你……别想跑,好好候着拎东西。”夏女郎语毕,挽着邰山手的手臂,亲亲热热往秦女神的铺子去。
邰山雨默默回头看一眼赵二郎,那小媳妇的嘴脸让人没眼看,便扭头同夏女郎说起“秦女神的新妆”。夏女郎一边走一边瞅,越看越觉得邰山雨的妆面无比完美,在冬日阳光下,整个人泛着雪光,真真能让人想起一句“冰肌玉骨,花容雪肤”,偏还显得气色极好,顾盼之间神采迷人。
“我这辈子,没啥好去羡慕旁人的,唯羡慕阿邰有秦姐姐这么一个妈,什么也不用想,成天就等着美得千变万化就好了。”这个洛阳女郎们羡慕得不知凡几,秦女郎是洛阳女郎们做梦都想要的那种亲妈。
迈脚进铺子时听到这句话,邰山雨不禁想起了邰夫人那一长串干闺女和学生名单。这么说吧,邰夫人的干闺女和学生分布情况,曾一度让邰山雨觉得邰夫人不去干谍报就是浪费人才,只要她想,谁家后院都会有她的耳目眼线。
“呐呐呐,不用羡慕,我妈今儿就在铺子里,用的胭脂水粉也都在柜上,你细细学学,学会了回家爱怎么美怎么美,别说千变万化,千亿变化都会有。”把夏女郎推给店里的使女,邰山雨往后边去,邰夫人正在同洛阳女郎们“闲话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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