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村里人的议论和别样的眼神,杜辰生也是受够了。他也是要脸面的人。他们杜家有些家底,他跟杜寅生兄弟两人都曾念书识字。他资质不行去做了账房先生,杜寅生则考了个童生,做个私塾先生也甚体面,兄弟两个名下又各有二十来亩田地,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便是里正也不敢不给他们面子。
可今儿个出了这样的事,平日里尊重他奉承他的那些人,背地里不知如何嚼舌根呢,这让他一想起就心头烦躁。
况且杜寅生说的也是实情。
“那你说,怎么办?”他闷声道。
见弟弟没有一条道走到黑,杜寅生的脸色便缓了缓,道:“首先,菲姐儿的婚事,你明儿个赶紧去退了,收了人家什么聘礼,当着众人的面还回去;其次就是住的地方,云翼他们也不常在家住,就算偶尔回来,程哥儿和德哥儿兄弟俩也能住一间,你把一间屋子腾出来,给老三媳妇和菲姐儿她们住;宁哥儿十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也不能老跟母亲、姐姐住在一起。寿哥儿不是一人住一间吗?你在他房里再铺张床,让宁哥儿跟他一间。另外,就算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饭,这米粮菜蔬也得跟你们一样,不要区别对待,落人话柄。”
杜辰生家一共九间好房子,正屋三间,杜辰生两口子住一间,一间做会客及一家子吃饭的场所,另一间则是杜辰生平时坐卧写字算账的地方,顺便还在那里教导三个孙儿。东西厢各三间,东厢三间住着杜云翼夫妇俩及他们的女儿杜方芷、小儿子杜锦德;西厢三间,两间是杜云年夫妻俩和杜锦寿住,一间则住了大房的大儿子杜锦程。
原先三房也占了两间好房的,可杜云诚死后,杜辰生和牛氏在逼陈氏溺死杜锦宁不成,就把他们一房赶到了牛棚里。牛对于农家人来说金贵,当初杜家便把牛棚建在了院子里。后来城里出身的大儿媳妇张氏嫌臭,便叫二老在外面建了个牛棚,这个牛棚收拾干净后就废弃下来了,正好给了三房容身之所。当初陈氏为保杜锦宁性命,也不敢跟公婆抗争,领着几个女儿老老实实搬去了牛棚,这些年对牛棚敲敲补补,便住到了如今。
杜辰生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变,道:“房子、粮食都好说,可这婚事既已说定,哪有那么好退的?就算我答应,牛氏也不会答应。”
“你这人……”杜寅生指着杜辰生,恨铁不成钢,“要是她不答应,你就休了她。否则你们一家就滚出桃花村。”说着,他也懒得再理会杜辰生,一甩袖子就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牛氏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她嫁进来几十年了,杜寅生难道还不知道?但杜辰生也不是振不起夫纲的,只要他下命令,杜寅生就不相信牛氏能死犟着不把聘礼拿出来。可杜寅生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说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杜云昌的名声会受影响,他这个私塾先生也不好再当下去,杜辰生却仍只顾着那点子聘礼,不把哥哥一家的死活和前程当回事,这让杜寅生实在寒心。
杜辰生在村里有些脸面,除了他自己家境殷实之外,全靠着杜寅生。杜云昌可是秀才,便是跟县令也能说得上话的。村里像杜云翼这么大的三四十岁的当家人,可有许多都是跟着杜寅生念过书,唤他一声“先生”的。要是杜寅生放出风去跟杜辰生一家断绝来往,杜辰生一家在村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杜辰生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进了里屋。
第11章 能分出去吗?
里间跟客厅就隔了个帘子,杜寅生的话,牛氏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见老头子黑着个脸进来,她便知要说什么了,不待杜辰生说话,她便嚷嚷道:“其他都好说,嫁婚的事休想。”
杜辰生即下了决心,便不容牛氏反驳。他两眼一瞪:“你也听大哥说了,要不休了你,要不咱们一家都搬离桃花村。你选一样吧。”
“他又不是皇帝老子,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牛氏气道,“咱们就不走,难道他还能叫衙门来赶咱们出去不成?”
杜辰生今天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了,见老婆子还敢跟自己犟嘴,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
“你打我?啊,我不活了。”牛氏往地下一坐,便哭嚷起来。
“不活就去死。离了你这吝啬娘们,我好多着呢。”
“杜辰生你这没良心的,我给你生儿育女,侍候你吃侍候你喝,你就这样对老娘!你别以为只有你杜家有人,我牛家也不是吃素的。你要铁了心退婚,就等着我侄儿们来砸门吧。”牛氏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拿了个包袱皮就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牛氏家就是隔壁村的,家里兄弟好几个,膀大腰粗的侄儿也有七八个,人丁单薄的杜家完全不够看,这是牛氏的底气,杜辰生平素也不敢招惹的。这会子见老婆子要回娘家搬救兵,杜辰生顿时怂了,一把抢过牛氏手里的包袱皮,吼道:“回什么娘家?七老八十了还天天往娘家跑,也不怕你侄儿媳妇们嫌弃你?行了,婚事一会儿再说,叫老二家的赶紧弄饭吃。”
“哼,饿死你老头子。”见老伴语气虽凶,言语里却有了退意,牛氏这才得胜似的扔下手里的衣服,从衣襟里取下钥匙开了柜子,量了些粮食出来,准备叫姚氏做饭。
杜辰生见状,忙又道:“拿些米给三房,叫他们自己做,免得碍眼。”
牛氏一听,不乐意了:“统共就这么些粮食,如今田里荒着,还没开始种稻谷呐,哪里来的那么多米?给了他们,你老头子喝西北风去?”
“先给几斤,以后再说。”杜辰生道。
牛氏这回不敢不听话,嘴里嘟嘟哝哝,手下还是称了两斤米,一并拿出去了。
三房那低矮的屋子里,陈氏正对着躺在床上的杜锦宁抹眼泪呢,见得婆婆黑着个脸进来,将手里拎的一个布袋往她怀里一扔,嘴里骂道:“真是一群讨债鬼,我是欠你们的。”说着,转身出去了。
陈氏捧着那个布袋,愣了愣神,这才将布袋打开,看到里面白花花的米,心里一惊,望着牛氏的背影道:“这、这是……”
杜方菲在灶间烧了一碗水来喂杜锦宁,伸头看到是白米,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刚我看伯祖父从祖父屋里出来,想是他说了什么,祖母拿出来给宁哥儿补身子的,收着吧。”
陈氏正不知如何给从鬼门关回来的杜锦宁补身子呢,这袋白米倒送得及时。生怕杜方苓姐妹做得不好,她亲自去了灶间,给杜锦宁熬白米粥。
“姐,我不会让你嫁给那傻子的。”杜锦宁看着杜方菲,十分认真地道。
杜方菲摸了摸杜锦宁的脑袋,眼眶一红,摇了摇头:“在这家里也是累死累活,挨打受骂,嫁到那家去也没甚区别。反正我年纪大了,总得嫁人,祖父祖母还能给我挑什么好人家不成?你莫把这事情搅到自己身上去,不关你事。”
“可再穷再累,也不至于打死人。姐,咱们还是去求求伯祖父,叫祖父给你换一家亲事吧。”杜方苓忽然从外面掀推门进来,开口道。
杜方菲摇了摇头:“不用。”眼里却闪过一抹惧意。
杜锦宁张了张嘴,望着屋外走来走去的人,还是闭上了嘴。
晚上,只有杜锦宁喝的是白米粥,陈氏和三姐妹还是喝玉米糊糊。杜锦宁想要匀她们一些,她们也不要,陈氏还喝斥她道:“别闹,赶紧吃,你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杜锦宁只得食不知味地把粥都喝了。
牛棚窄小,不大的空间,不光隔了个里间和外间出来,外面还留了一小部分做了三房的灶房。杜锦宁打小就跟陈氏挤在一张床上。待夜深人静,外面正院和东西厢的灯都熄了,外面三个姐姐似乎也没有了声响,杜锦宁才推了推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的陈氏道:“娘,咱们说说话。”
陈氏睁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有哪里不舒坦么?”
“没有。”杜锦宁摇摇头,轻声道,“娘,既然他们嫌弃我克父,为什么不把咱们一房分出去?”
陈氏“噌”地从床上爬起来,床本来就窄,她睡在外面,这会子动作激烈了点,差点就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坐稳身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盯着杜锦宁:“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什么克父,尽瞎说。”
她这一激动,声音便大了些,杜锦宁听到外间的动静,忙扯了扯她的衣襟:“小声些。”见陈氏一直盯着她,她只得道,“这还有什么可瞒的?今天村里人都这么说,我可都听见了。”
“胡说八道!”陈氏怒道,“那是你祖父祖母老糊涂,听你二伯母挑唆,才信这样的话。你爹去世后半日,你才生出来的,怎么可能是你克了他?谁还没出生就能把人克死?要克自打怀上你就应该克了,还要等到那时候?你祖父母因你爹的死迁怒你,你二伯母向来看不得咱们三房好,这才有这一说,你可别信这个!”
“嗯,我不信。”杜锦宁见陈氏越说越激动,声音又高起来,只得无奈地保证着,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不管我信不信,反正他们是信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不把咱们分出去?难道他们就不怕我把他们给克了?”
“你到底胡说八道什么?你好好一个孩子,能克谁?”
这大概是陈氏最不能触碰的一个话题,向来说话柔声细气的陈氏,听到这话就激动的不行。
第12章 婚不能退
“娘,您别激动,小心被祖父祖母听见。”杜锦宁小声提醒,又拉了拉陈氏,示意她躺下。
陈氏这才又躺了下去。
杜锦宁道:“这是他们这样说,我又不这么想,娘您别急。”安抚了陈氏一句,她这才又道,“娘您难道就不想为几个姐姐的亲事做主,我生病的时候手里能有钱看病?大姐这桩婚事要退掉,但她总得出嫁,难道您就不想为她准备点嫁妆?”
这些话真是戳中了陈氏的心。她流着泪道:“想,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
“要是不分家,咱们家就一直得过这样的日子,大姐今儿个也说了,即便退了孟家的亲事,祖父祖母也不会给她订好亲事的。我想让大姐过好日子。娘,咱们不为他们作牛作马,跟他们分开过吧,好不好?”
黑暗里,陈氏苦笑了一下:“你这真是孩子话。父母在,不分家,这是祖训。而且律令上说了,男丁得十二岁才能立户(架空,作者就是这片时空的神,规矩由俺定,大家莫打我)。即便咱们想分出去,没有立户,你祖父祖母想要作主你大姐的婚事,照样可以;咱们赚的每一文钱,他们都有资格来要。再者,分了家,咱们住哪儿?去哪里找田地来种?莫非你还指望着你祖父会分你几亩田不成?收成之前一家子的口粮呢?种子、牛、耕田的犁耙等家什呢?咱们手头一文钱都没有,分家出去,就擎等着饿死吧。”
杜锦宁摸了摸下巴。她之前确实想得太简单了,她没想到十二岁才能立户,而且钱和粮食,她还能想办法凭本事赚回来;可房子是大开销,她可没有信心能一下子赚到这么多钱。
看来,还是先赚钱,才能想别的。只是这大姐的亲事……
她道:“明儿个我找伯祖父商量商量。至少,先把大姐的亲事给退掉。”
陈氏点点头:“也只有你伯祖父能帮咱们了。”
杜锦宁是个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相信杜家三房在她的筹划下,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所以心里有了成算,她便放下心思,沉沉地睡了过去,倒是陈氏,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日杜锦宁睁开眼时,陈氏和三个姐姐已去田里了,床上的桌上,倒扣着的碗里装着一碗白米粥,还有半碟子咸菜。她起身到灶间洗漱了,回来把粥吃了,复又躺回了床上。
她心里着急,希望早些改变现状,但今天却无可奈何。昨日装病装得太过,今天要是跑出去,被村里人看见了,怕是会心里起疑。她还得在家里躺上一两天,才能行动。
好不容易挨到天快黑时,陈氏她们回来,杜锦宁把衣服穿好,走到外面,对正准备做饭的杜方菲道:“大姐,你陪我去一趟伯祖父家。”
事涉自己,昨晚杜方菲又岂能睡安稳?牛棚里外间相隔的就是薄薄的木板,陈氏和杜锦宁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里。此时看到杜锦宁矮矮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还是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却要为自己操心,杜方菲心里酸涩的不行。
昨晚的话杜方苓也听见的,闻言连忙催杜方菲道:“大姐,你快去吧,我来做饭。”说着从杜方菲手里拿过铁锅,催着杜方菲赶紧走。
陈氏也道:“你好生去求一求你伯祖父,没准他能让你祖父把亲事给退掉。”
杜方菲自然也是不愿意嫁给孟强的。她擦了擦手:“好,就去。”说着上前扶住杜锦宁,“宁哥儿趴大姐背上来吧,大姐背你过去。”
“就是,叫你大姐背你。”陈氏也道。
“我能走,不用背。大姐累一天了,该歇歇。”杜锦宁说着,率先往门口走去。
见杜锦宁如此懂事,杜方菲又心酸又心疼,赶紧上前扶住她,一起出了门。
一出门,两人就看到牛氏黑着个脸站在院子里。见杜锦宁出来,她打量了她两眼,问杜方菲道:“你们去哪儿?”
“我……”杜方菲有些慌乱。要是被牛氏知道她们去隔壁求助,还不知要如何对待她们呢。
杜锦宁却是不怕,坦然道:“伯祖父叫我们过去一趟。”
杜寅生的屋子就在隔壁。就是她们不说,牛氏也能看见,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牛氏的脸越发黑了。她阴恻恻地盯着杜锦宁好一会儿,见她竟然没再理自己,兀自往前走,不由气急。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用过去了,你们的住处,我给你们换。”说着指着杜锦程住的那间屋子,“程哥儿的东西我收拾妥当了,往后你们娘儿四口就住那间。宁哥儿大了,不能再跟你们住,就跟寿哥儿住一间屋子吧。”
杜锦宁听着这话,心里奇怪之余,也听出了些许端倪。
看来是杜寅生发了话,让杜辰生和牛氏对他们好点,才有了昨晚的两斤米、今天的好房子。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
她望着牛氏道:“祖母,那我大姐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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