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苏铭走过来,跪在顾长卿身边,低声道:“丞相大人,宸妃娘娘说奏演兰陵王破阵曲的,将由方贵人换成陆雅嫔,奴才特地来同大人说一声。”
顾长卿问:“可以保证不出差错么?”
苏铭回答道:“自然,大人对这些素来不关心,可奴才知道,雅嫔娘娘曾是国手,长安人尽皆知。纵使太后与陛下,也不得不称赞一句的。”
顾长卿微微颔首,喉结上下微微一滚,才淡淡的允准道:“那你记得去提醒宸妃,即使有人为她打点,也不可肆意胡来。”
第35章
苏铭有些失笑, 自是低声道“是”,这才悄然退下。
……
所谓兰陵王破阵曲, 源于先朝, 亦名为大面。本是为歌颂先朝兰陵王的战功与美德,兰陵王那乃是先朝有名的战神。而后, 破阵曲传入宫中以后,演变成宫廷舞曲,便成了“软舞”。
但饶是如此,破阵曲的每一根音弦背后都仍透着疆场的铿锵, 声犹激越。故而要求无论是行舞之人,或是行乐之人, 都要有坚定的气神。而病弱之人, 因为气虚, 实则是不宜演奏的。
姜念念抚着陆雅嫔的手心的时候, 只觉得她的手指都泛着些凉意, 似是有些紧张。
“姐姐,”她缓缓的眨了下眼睫, 说:“你自是不必害怕,就算出事了, 我也会帮你的。”
陆雅嫔有些僵硬的抿了下唇,向那边瞧了一眼,才说:“……娘娘, 可如今到底是国礼, 若是在这样的场合上故意弹错音节, 嫔妾只是恐怕会牵累娘娘你。更何况,静贵妃与方贵人可都还看着,等着抓你的错处呢。”
“姐姐,你听我说,”姜念念反倒说:“你无需故意弹错,只需换一种弹法。而要让陛下也太后明白,在静贵妃的苛待下下,你的身子已体虚到了何等地步。太后心慈,是会帮你的。”
“这种法子不会影响宾礼,还可以让你重得圣宠,避开静贵妃的耳目,让她找不到机会为难你。”姜念念笑着道。
她的话语一转,又变得坚韧了些:“若不这般,抓不住今日这个机会。那姐姐日后必定日复一日的,承受静贵妃的冷待与方贵人的奚落。你愿意么?”
陆雅嫔听闻姜宸妃的话后,便是渐渐陷入沉思之中。
……无需故意弹错,只需换一种弹法。
兰陵王破阵曲的中段,需用大量的散音与按音交相更替,来表现疆场的战况激越,刀剑兵戈相互刺穿的盛况。然而按照姜宸妃的意思,她不必用原来的音法,则可以用其他的弹法代替,却又不能失破阵曲原本的意趣。
如此,既可以将曲目的深意完整的呈现出来,又可以委婉的让太后听出,如今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是每况愈下。
修长白皙的十指握紧了红木琵琶,陆雅嫔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有些汗湿。
她终是下定了决心。
……
很快,静贵妃便安排了司乐坊上来,兰陵王破阵曲初起时,方贵人的牙都快咬碎了。
她这般辛苦练习了这么长时日的琵琶,凭什么在一句话之间便被姜宸妃给截了胡?
她还一直以为姜氏失宠,终应是好运到了头呢。
而当舞曲行到中段时,方贵人却觉得似乎不太对。
“怎么了?”静贵妃淡淡的问。
方贵人语气中带着些喜色,“娘娘,方才嫔妾听着,陆雅嫔竟像是弹错了。”
静贵妃捏着茶盖的动作都有些顿住,眉眼染上些淡淡笑意:“你能确定么?”
方贵人急道:“自是如此,嫔妾练习原曲好几月,又怎么会连这个都无法听出来呢?”
雅嫔在九宾大典上献艺,却用错音色,做出如此玷污大邺颜面、大逆不道之事,她就不相信,陛下还会看在姜宸妃的份上袒护于她!
一曲弹毕,陆雅嫔坐在薄帐后,细细观察着外头的境况,却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湿润。
破阵曲毕后,台上的舞姬都悉数退下了,场内有一瞬的安静。
红蕊也赶紧拿着帕子,小跑过来伺候,擦了擦她额上的汗道:“娘娘辛苦了,快随奴婢到后头去歇歇罢。”
陆雅嫔却垂眸,淡淡道:“你先回去吧,现在我还不能走。”
“好!”
这时,在外头,齐鲁举着酒杯便站起了身来,扬唇大笑道:“当真是妙极!陛下啊,臣这些年有幸已听过好几版的破阵曲,无不是出自师宗之手。却也觉得雅嫔娘娘所奏,实是上乘,别有一番风味啊。”
昭帝淡淡笑道:“大邺多是有才之人,朕的后宫自然亦是如此。齐鲁,你现在相信了吧?”
齐鲁将酒樽的烈酒一饮而尽,以示敬意。
“陛下容禀,可是雅嫔方才所奏的,分明是奏错了。”然而这时,方贵人却起身,有些急的道了句。
殿内顿时再度安静下来,便是昭帝,也向她投来了目光。
姜念念唇角微微翘起一点,眼中波澜微起,饶有兴致的看着方贵人。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方贵人将这件事捅出来。这样,太后与陛下,才能察觉到雅嫔身子的确是不大好了呀。
静贵妃也本能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然而却说不出具体哪儿有问题。她正准备叫人拦住方贵人,可惜方氏过于冲动,已站起身禀报陛下了。
她皱了皱眉,这个方贵人,虽易于掌控,却也实在是过于冲动了!
实在愚蠢。
“哦?”昭帝喝了口酒,淡淡收敛起笑意,问她:“那你觉得雅嫔哪儿有问题?”
方贵人屈身,禀道:“回陛下,请容嫔妾问雅嫔一个问题。”
昭帝微微颔首。
方贵人便回过头来:“娘娘!破阵曲自先朝起便流传,曲谱在民间早已人人熟知。可是敢问娘娘,破阵曲的中段,到底是用哪种弹法弹奏?我记得,分明是按音与散音两相结合,而雅嫔却擅自换做泛音,这岂非是对原曲曲解、玷污!或是,娘娘根本就不曾练习好,为急着邀功,便敢在陛下面前拿出来了?”
迎着殿内审视的目光,雅嫔却尤是冷静,“方贵人,你知道本宫今日为何擅自更换弹法么?”
方贵人嗤笑:“人人都说雅嫔娘娘是国手,但据我所看,雅嫔也不过是半吊子的功夫。竟还敢拿到陛下的九宾之礼上来卖弄。”
听到这句话,昭帝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江云海察言观色,低声问道:“……陛下,齐鲁大人还在,这方贵人也过于冲动,可要奴才前去,劝阻方贵人?”
昭帝却摆了摆手。
然而瞧着陛下那苍白的脸色,江云海便心知肚明了,此番方贵人是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了啊。
雅嫔淡淡的笑了笑,从容不迫的回答道:“破阵曲的中段,是为突显疆场恶寒,局势紧迫,原版的确是用的散音,短音。只是本宫觉得,战势激烈虽犹是,可疆场外的凄寒、苍凉,亦是能触动人心的。而本宫之所以会将弹法改为泛音,只是借由音色绵长,突显疆场荒凉罢了。”
她转向昭帝,轻声道:“嫔妾擅自更改演奏之法,引起方贵人误会,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她忍不住,便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昭帝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齐鲁却说:“这兰陵王破阵曲里头,原本节奏尤为激昂,但是方才雅嫔娘娘却改了音色,节奏与音调不变,比之从前流传的版本,显得苍凉了,却更是直击人心。陛下,这长安城果真是人杰地灵,便是陛下的后宫中,也没有哪一位娘娘不是才艺精绝啊。妙!实在是妙!”
昭帝目光落到陆雅嫔身上,她看上去尤为虚弱,他觉得这件事似乎没有这么简单。但仍举起酒樽,微微笑道:“齐鲁大人所言不错。非但这宫中,便是朕的整个大邺朝,亦是无人可比的。”
齐鲁大笑。
方贵人仍是不甘,咬着唇道:“可陛下您让雅嫔弹奏的是破阵曲,她擅自更改弹法,又怎能称得上继承先祖的衣钵呢?”
姜念念唇畔噙着淡笑,却轻和的道:“方贵人此言差矣。雅嫔并非是为了冒犯,只是更改了一部分音色,避免一成不变,落入俗套,又有什么不好的。”
“你……!”
方贵人还愈再闹,静贵妃低声喝令她不要再生是非,方贵人这才讪讪坐下身来。
昭帝淡淡瞥了姜念念一眼,才道:“方贵人,雅嫔所说没错,改动后的版本各有各的好处,都是相宜的。你虽与雅嫔同精于琵琶,见解却有高低。”
饶是方贵人心里有万般不服气,此时却也只能认错:“……是,嫔妾明白了。”
在场所有人都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唯独太后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
她方才仔细聆神听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雅嫔所弹奏的这破阵曲,虽的确如她所说,透着一丝疆场的无奈与荒凉。
然而从音色上,却能听出执琵琶者的力道不足。因而,这才会临时改为泛音,音色听似悠远苍凉,意绪绵长,却到底与原曲是不大相同的。
陆雅嫔既曾是国手,技艺精湛长安城无人不知,又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来?
难道是因为身子的原因么?
齐嬷嬷看着太后脸色不好,给太后添了茶,才问:“太后又在想什么呢。”她缓缓地道:“如今雅嫔娘娘不负众望,还获得了使臣大人的赞许,博了咱们大邺的颜面,太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太后却叹道:“雅嫔做事,自是让人放心的。只是让哀家担心的,却是雅嫔的身子。方才哀家仔细听了,雅嫔之所以擅自更改弹法,无非是因为心力不足,力道软绵,难以支撑原曲的节奏与强度罢了。可若雅嫔病的这样重,哀家为何竟不知呢?”
齐嬷嬷当即蹙眉,一脸凝重:“……那太后的意思是,如今静贵妃打理六宫,静贵妃或是谎报了雅嫔的病情,以至雅嫔病重至今,却无人知晓。”
太后紧抿着唇,冷淡的道:“若是真是如此,静贵妃心思深沉,哀家也定不会轻易饶恕她!”
齐嬷嬷低声劝慰:“太后放心,这后宫的事情,可待到宾礼结束,找宸妃来问问便可。”
太后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
当日宫中的宾礼,雅嫔便获了嘉赏,晋为贵嫔,连带着许多恩赏。一时之间,这后宫中最无欲无求的人,竟也变得风头无两起来。
入夜的时候,大宫女正在旁侧服侍着,给静贵妃轻轻按摩头,一面道:“娘娘,奴婢没想到,如今雅嫔也有得陛下另眼的一日。那陛下若是知晓这段时间雅嫔病了,咱们却多加苛待的事情,可会责怪娘娘么?”
静贵妃闭着双眼,脸色却不大好看:“本宫也没有想到,陆氏也会有今日。不过,当初方贵人协理本宫主理六宫,所以,劝说本宫苛待陆氏的人难道不是她么?”
那宫婢微微睁大了眼:“……娘娘的意思是,找方贵人出来挡罪?”
静贵妃却冷淡的道:“方氏虽有几日圣宠,可终究是蠢笨之人,今日想指控陆氏,却被反将一军。做事毫无谋略,还不如红蕊那个小丫头!本宫又何必留她?”
宫婢顿时明白了。
原来娘娘当初让方贵人安心去折辱陆雅嫔,其实是早为自己留好后路的。一是发泄了娘娘一直屈居姜宸妃之下的怨气,而另一边,却也将祸事都推到了方贵人的身上。
有方贵人挡着,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罚到她们家娘娘身上来的。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有内侍进来通报,说太后那边请静贵妃过去一趟。
静贵妃睁了眼,心里却怦然的跳了一下,犹有些不安。
难道她所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么!
宫婢脸色微变,“娘娘,要不要奴婢去回太后,说娘娘已经睡下了?若太后有什么事,娘娘明日再去长乐宫请安。”
静贵妃却道:“罢了,早晚都是要去的。”
她披上一件云锦披风,淡淡道:“替我掌灯罢。”
宫婢只能道“是”。
宫中喧闹了一整日,如今长乐宫中早已是寂静如许,连旁的声音分毫也听不见了。唯独太后所居的暖阁仍点着灯。
这院子种的有栀子花,这个时节仍旧不曾凋谢,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这花香本是能叫人心安的,然而静贵妃此时又怎么能求得安心呢?
暖阁中,除了太后与陆雅贵嫔,姜宸妃竟也是在这的。
静贵妃微微一滞,行了礼,才淡淡笑起来:“都这么晚了,太后唤臣妾来,是还有什么吩咐么?”
太后却将茶盏重重放下,才道:“静贵妃,听闻你最近这手上的治理六宫之权,是用得很好啊。可在你打理宫务之时,连雅贵嫔病重时,竟连药材都集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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