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今日还想讲的,还有陛下的事情。”首先打破这沉静的却是顾长卿。
他的眼底夹杂着几分笑意,却是极凉淡的。弯下身去,缓缓将东西拾起来,这才不疾不徐的将尘土拂去。
丞相这样的姿态,极是安然,甚至似乎一点都没有将外头的事情放在眼中。继而才抬起眸来,唇角轻抿道:“——陛下,臣只是想问一句,臣并无大错,陛下却几次三番私下赐死,抢夺臣妻,又是什么道理?陛下若是想动用私刑,实在有失明君之道!想来,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也必定是失望的罢。”
顾丞相公然发难,群臣这才无不讶然。
便是昭帝,神情也有转瞬的凝滞,脸色委实有些难看。
然而,顾长卿却并没有等着他回过神来,紧绷着唇角,直视着昭帝道:“如此,臣就只问一句,回忆过去种种。陛下觉得自己,可堪任这大位么!”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终于无不是轰然一声,宛如炸开了颗惊雷一般。
顾丞相这样的言论已不只是犯上,这是在公然讨伐陛下的不是啊。
甚至于说,顾丞相难道……是想行废帝之举!
顾丞相是先帝钦定的辅臣,身份贵重,又在朝中颇有威望,权势极盛,自然是有资格问出这样的问题的。只是……他若有心废帝,那接着当皇帝的,又会是谁?
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这与谋权篡位又有何区别!
“顾丞相,你这言语不妥!”戚侯身子都微微一个踉跄,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终是缓缓的道:“……丞相府虽有权势,却到底也不该忤逆陛下。”
“陛下?”顾长卿抿唇,一笑,淡淡的说道:“既称作一声陛下,自古君王能者居之,陛下身在其位,扪心自问,难道不是应该更清楚么?”
“……为什么?”昭帝停在他耳边的时候,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碎了,才吐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和朕说话。既然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永远隐瞒下去,定要在今日提出来!”
他非但是想要回归皇室的身份,甚至,还要废除他的帝位。
如今,顾长卿已经敢在群臣面前,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昭帝脸色冰白,几乎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顾长卿微微一顿,凉淡一笑,苍白的脸上一丝变化都没有。直至片刻以后,他才挪开视线,轻轻的道:“——臣也是最近才发现,只有身在那个位子上,才能护好臣的妻子,只让她属于我一个人。陛下明白了么?”
从前他也是不在意君臣名分的,所以即使先帝让他好生辅佐新君,他心中也没有存着什么怨怼。
只是他最近才明白,只要他还是君王,那么姜念念身为一个臣妻,不知多久以后,恐怕又会面临着被强行纳入宫中的事情。
即使这些都不会再发生,可是,他还记着她的。
就因为他是君王,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拿走他的一切。可是这样的局面,自己又怎么会允许?
第112章
顾长卿离开以后, 宫婢便引着一人进来了,正是陆雅嫔。
姜念念原本正在无聊之际,见着陆雅嫔来了,自然是眼前一亮,放下手中的东西,忍不住唤了声:“……姐姐,怎么来了?”
宫婢引着陆雅嫔进来以后, 也便依次退出去了。
殿内只余下她们二人, 陆雅嫔坐下,握住她的手, 只笑着道:“自是丞相大人专程让我来的。”
许是因为他担心姜念念一人独处的缘故, 又害怕姜念念紧张,故而特地叫了她去陪伴她。
何意百炼钢, 化为绕指柔,她是真的羡慕姜念念的。更何况疼她的夫君,还是丞相那样的人呢……
“妹妹喜欢吃酸的,想来,这一胎, 定是个儿子。”目光扫过桌案上的杨梅碟子, 陆雅嫔收回神思, 微笑着说:“姐姐恭喜妹妹了。”
“这倒也未必。”姜念念垂着眼,唇角弯起一道弧度来, 只道:“……其实,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 对我来说都是好的。若是给他一个儿女双全,倒也热闹。”
“是是是。”陆雅嫔亦是笑着说:“先开花,后结果,妹妹与大人啊……总归会儿女双全的。”
想来,无论是女儿或是儿子,丞相大人初为人父,他都必定会满心欢喜罢。
“诶,姐姐,”姜念念握住了陆雅嫔手心,蓦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过来的时候,可看道了,那边的情势到底怎样了。他在那边,我心里就一直放不下。”
陆雅嫔听着这话,神情微滞,却还是不忘调笑道:“……才分别多久呢,妹妹这就这般担心他了?当真是不枉丞相大人日日这般疼你。”
姜念念一双水眸微垂着,搅了搅袖口,不知怎的,竟一时有些泄气:“姐姐何必笑话我?我问的,自然都是放在心尖上的大事。”
顾长卿既疼她,那她自然也是疼惜她的夫君的。心心念念,一时不忘。
慢慢的,陆雅嫔有些动容,亦敛起了笑容,确定这内殿之中四下无人了,才缓缓的说:“妹妹,你方才贸然闯出去,可把丞相担心坏了。”她顿了一顿,抿唇,才继续说:“想必你也知道,丞相今日所做的,是搅动局势的大事,自然都是筹谋周全的。只是你放心,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的保护你。”
姜念念眨眨眼睛,似乎在嚼碎陆雅嫔的话。继而靠在了陆雅嫔的肩上,叹了口气道:“那姐姐确定,大人已是筹谋周全了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雅嫔轻轻一叹气,安抚的拍了拍少女的肩,语重心长的说:“——本宫信他。”
“——早在丞相府的马车出事之时,本宫便不信顾长卿是真的身受重伤,他一定会解决好这些事情的。妹妹,你是关心则乱了。”
听着陆雅嫔的话,姜念念这才恢复了些许神志,蜷在她的怀中,轻轻应了声“好”。
见着丞相夫妇情浓至此,陆雅嫔,虽打心眼里替顾长卿高兴,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思慕丞相的女子这样多,他以为他会择一个良配的,可终究,还是选择了于他而言最危险的身份,皇帝最宠爱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姜念念就倚着陆雅嫔说话。温暖的日头西斜,落在了光洁的雪地上,惹得人生出些困倦。
更不必说,姜念念的月份逐渐大了,身子也有些沉。她愈发是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的确是有个小生命的。
只是还是个不大听话的,时常惹得他娘亲疲倦不已。
“妹妹,妹妹?”陆雅嫔见着姜念念的神思游离,早已飘到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才含笑道:“妹妹若是觉得乏了,便小憩一会儿罢,本宫的人会替你看着的。”
姜念念微微垂眸,本欲是谢谢她的,却心中只觉得提着一口气来,只要是不知顾长卿那边的情形,她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姐姐,你陪我说会子话罢。”她垂下眸去,轻咬住了唇角,叹了口气说道:“我总是觉得紧张。”
“傻姑娘,”陆雅嫔笑意温婉,缓缓的说道:“他可是当朝的丞相,什么凶险的情形没有遇到过?你都已是快做娘亲的人了,便是为着孩子着想,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提到娘亲这个词,陆雅嫔的眼底亦有些动容,瞧上去却是泪意朦胧的。
任何一个母亲,都是想成为娘亲的,只是她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希望了。她不喜欢陛下,不可能同他生下孩儿。
“姐姐,姐姐?”姜念念眨了眨眼睛,知晓陆雅嫔心中也不好受,便说:“我们不说这个。”
陆雅嫔则笑着问她,“那说什么?”
姜念念张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然而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姜念念向外头一看,只见一内侍跑过来,气喘吁吁便推开了门。他似乎有些紧张,脸上已是血色全无,跪下去便颤颤巍巍道:“……夫人,娘娘,出事了……”
姜念念眉心一跳,便起身来问他:“到底怎样了?”
就连陆雅嫔,也同时不由捏紧了袖口。因为紧张,脸色有些发白。
那内侍一面喘着气,一面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回娘娘,夫人!宣室殿那边才传来消息,说陛下他、他主动禅位了!如今殿中已是乱做一团,几乎快要打起来了!”
几乎在同时,姜念念心里怦然一跳,都不由握紧了拳头。
上一刻还是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快就禅位呢。
男主是什么人,她还是清楚的。他不择手段,为了自己的地位可以做到最后一搏。
难道在顾长卿手中,竟真的有什么,叫男主非退位不可的把柄。
“那丞相大人现下怎样了,他可还好?”姜念念勉力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才抬眼,问那内侍:“陛下退位,是不是也是因为丞相的缘故?”
听说这位夫人从前是陛下的娘娘,如今却只挂心丞相大人,内侍只觉得有点诡异。饶是如此,他仍旧抹了抹额头的汗,战战兢兢道了句:“……夫人有所不知,丞相大人今日上朝,当众斥责陛下失德之举,暗伤重臣,赐死亲兄,心胸狭隘,实在不堪为明君之选。”
“所以他就主动禅位了?”姜念念眼尾微勾,只盯着他说:“竟都没有一丝挣扎?”
内侍只是道:“如今这些个朝臣,几乎都对陛下所为不满。丞相大人亲口允诺,只要陛下下罪己诏,并主动禅位,便不会追究陛下的过失。若非如此,……陛下辜负先帝,丞相身为一等辅臣,握着先帝遗诏,是有权利向陛下追责的。”
如今的朝中,哪里还会讲什么君臣名分,只看谁的权势更盛,谁就是上位者。
若是陛下真的赐死顾长卿成功了,那么成王败寇,这朝中就再也没有丞相府的名号了。
只是可惜的是,陛下并没有成功。丞相大人是什么人,自然是会抓紧机会让陛下再无翻身之地的了。
这个道理,便是他一个奴才也懂得的。
姜念念雪白如玉的胸膛轻轻起伏着,或许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从锁骨,到精致如玉的肩胛,甚至都微微颤抖起来。
陆雅嫔见着,不免生出几分担忧:“妹妹!丞相大人无事,这可是好事啊。你又在担心什么?可要当心腹中的孩子。”
姜念念的眼睫眨了两下,心底千念百转,一双眸子里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水汽。她抓住了陆雅嫔的手腕,只是道:“姐姐,我只是想着,想要见一见他。”
陆雅嫔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的。
“本宫都明白,在如今这样的局势,只有见着大人,你才能安心。”她叹了一口气,让左右都退下去,这才缓缓的劝道:“只是朝中经历如此大变,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的。想来丞相大人也是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身,很快……便会过来了。”
更何况,还有一件事,姜念念身为前朝的妃嫔,如今的丞相夫人。往后,陛下主动退位,她的身份又怎么算?
姜念念像是听进去了陆雅嫔的劝,又似是不想让丞相大人担心,便是轻轻的“唔”了一声。
这样大的波动,想来民间的言论,又要大改一番了。总归不过是,逃不过红颜祸水什么的。
陛下禅位的消息,连同着那一封罪己诏,经由尚书台、御史台,很快便下放到了朝中去。较之民间,六宫之中,自然是最先听说的。
消息传到长乐宫中时,太后正在病中,情绪却陡然激动起来,捂着嘴,猛烈的咳嗽起来:“怎么会这样……皇帝好端端的,怎么会做出禅位这样的事情来?”
随侍的宫婢自然尽力劝慰:“太后娘娘保重。好歹陛下性命无虞,前朝也没有大的波动,陛下是先帝亲子,自然会保住荣华富贵的。”
“滚……”太后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堵着气,哑声道:“你们算什么东西,都给哀家滚出去!”
当一个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便是疯狂的时候。
她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掀了下去,砰砰的散落了一地。宫婢们劝不住,只能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正在这时,她却瞧见了殿门外头,昭帝慢慢的走了进来。
宫人们皆是敛气屏息,一个字都不敢说。
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只唇角微抿着,最后跪倒在了太后的榻前。
看着太后的时候,他的眼底尽是温柔之意,看了一会儿,才温声说道:“母后不要为儿臣担心了,从前,都是儿臣错了。儿臣心中都明白。”
第113章
太后见他这模样, 双手微微抬起,竟有些不忍。
“皇帝,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在宫中沉浮了这么多年的妇人,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却第一次觉得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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