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离开了,房间很快陷于宁静。
河道里忽远忽近的人声也就兀自鲜明起来。
辛懿裹紧了大衣,走到露台边,倚着栏杆朝下看。
果然,窄窄的河道里游荡着好几艘小船,而离她最近的一艘,船头上侧坐着个戴白色帽子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高鼻梁,一双眼睛被岸边的灯火照得像两盏琉璃,英俊又风流的模样。
那男人怀里抱着一只银白相间的手风琴,开合之间旋律如月色流水般倾泻。
坐在船尾的两个姑娘托着腮,只顾看着他的侧脸傻笑。
男人声音很好听,像吟游诗人似的调子绵长又勾人。
船随波逐流,离辛懿的露台越来越近,他终于也看见了二楼阳台上的东方面孔,顿时蓝眼睛一弯,右手松开琴键揽在腹前,微微朝前躬身,笑吟吟地朝辛懿行了个礼。
辛懿觉得有趣,也有样学样的躬了躬身。
船尾的两个欧洲小姑娘也看见了辛懿,窃窃私语了几句,其中一个小一些的女孩儿站起身,面朝她的方向,笑眯眯地说了几句。
……意大利语。
辛懿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见小姑娘笑脸迎人,想来也没什么恶意,就抬起右手对她轻轻挥了挥。
没想到小姑娘顿时乐了,转身与同伴相视一笑。
辛懿还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儿,船头的年轻男人已经拉开了手风琴,琴声经过音箱的共鸣变得悠长而煽情,可最关键的是,他拉奏的居然是耳熟能详的东方民谣《茉莉花》。
男人笑起来脸颊有长长的凹陷的酒窝,因为眼窝深邃的缘故看起来眼神格外深情。
他抽空伸出手,冲辛懿做了个“来”的姿势。
辛懿莫名奇妙地看看他又看看船尾的两个小姑娘,三双湛蓝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热情洋溢。
她试探地指了指自己。
三个人连点头的节奏都如出一辙。
《茉莉花》已经一曲完毕,男人再度向辛懿微微欠身,做出邀请的姿势,又从头演奏。
辛懿总算会过意,跟着他的节拍,轻轻地吐出第一句歌词来。
她的音色清亮,在夜色河水的润湿之下,更显得女人味十足。
两个小姑娘轻轻地打着节拍,白帽男人从船舷上站起身,长腿踩在船边,浑身的每一处都随着拉奏手风琴的动作而摇摆,一副快乐又陶醉的模样。
辛懿喜欢他们。
在这本该夜深人静的夜里,这些自由的人与音乐为伍,自由自在。
她双手撑住阳台围栏,轻盈地一跃,整个人翻坐上去,面向河岸双腿悠悠荡荡地踢。
拉手风琴的男人笑容愈盛,像是被她的轻快所感染,也跟着她用完全不着边际的“中文”唱起歌来。
辛懿被他奇怪的发音逗笑了,最后的一点束缚也被解开,嗓音如同夜莺般清丽婉转:“……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
一曲终了,男人朝阳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河对岸忽然传来零星散落的掌声。
辛懿这才发现对岸的酒店露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错落地站了好几个人,正朝向她和船头的琴师鼓掌。
那男人脱下帽子拿在手心,扬起脸对辛懿笑着说着什么,眼神热烈。
两个小姑娘也纷纷附和。
辛懿手指插|在卷发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应该用英文告诉他们,她不懂意大利语吗?
“Lei non Parla italiano.”(她不会意大利语)庄景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出。
他走到辛懿身侧,双手扶杆朝向楼下船头的年轻男人又说了几句。
辛懿分明看见那人眼里的小火苗旺盛又熄灭,最后归于平静,似有惋惜。船尾的小姑娘也落落寡欢的模样,耷拉下眉眼来。
辛懿不由好奇,压低了嗓音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庄景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在示爱。”
“啊?”辛懿眉头一蹙,“你胡诌的吧?”
庄景安背靠在栏杆上,逆着光,辛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嗯,他好像不那么高兴。
船头的男人似乎还想再最后争取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辛懿喊了几句,殷切地看着她。
辛懿摸摸鼻尖,转头求助:“……他又说什么?”
庄景安挑眉,舌头在口腔里一裹:“他说如果你愿意,现在可以从这里跳下去,他会接住你,然后你们可以在船上共度良宵。”
话音刚落,怡然自得的辛懿小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围栏上跳了下来,连着朝房间跑了两三步,才瞪大了眼睛盯着庄景安,嘴巴比着口型,无声地问:“真的假的?”
“不信你跳下去试试,”庄景安歪了歪头,“看他会不会接住你。”
见小丫头将信将疑的模样,他又说:“人家刚刚问过你,如果你愿意春风一度,就与他共唱,结果你就真跟人唱了,这赖不着人家自作多情吧?”
辛懿苦着脸,小小声地说:“我又听不懂他说话!”
“听不懂也干乱应?”
“……我错了,”小野猫总算认了怂,双手合十朝他拜拜,“快想办法让他走啊,拜托,拜托。”说完鸵鸟似的,蹑手蹑脚地逃回了屋。
辛懿窝在室内窗边的白色高背沙发里,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庄景安似乎又和对方说了几句,他的意大利语发音很好听,卷翘舌之间有种欧式贵族的优雅。尽管辛懿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发音所诱惑。
她突然想起李怀瑾说,当年的庄景安黄毛纹身小背心的轻佻模样,不由觉得特别违和——她能想象他褪下西装,挽起袖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戾气,却无法想象他吊儿郎当饱食终日的浪荡样。
正出神,耳边传来庄景安特有的沉稳的脚步声,辛懿连忙从沙发背上松开手,抱膝团住,眨巴着眼看过去。
庄景安没看她,一边伸手去解大衣的腹扣,一边往玄关处走。
辛懿一慌,支起身问:“你还要去哪?”
她的在乎太明显。以至于庄景安刚刚还不悦的心,豁然开朗。
他褪下大衣,顺手挂在玄关的衣柜架子上,侧过身淡淡地看着沙发难得乖巧的小姑娘:“反正我离开十分钟的工夫,你都能混到个要相约私奔的金发帅哥。我也不必担心,真走失了你要冻死街头了。”
辛懿委屈兮兮地撇嘴:“我当他知音,他却想拿我当PAO友……这也不能赖我啊。”
“PAO友?”庄景安关上衣柜的门,没有看她,重复了一遍。
辛懿没觉得自己哪儿说的不对,却察觉到他刚刚抬升的气压又压低了。
他走过来,步子很慢。
屋子里是白炽灯,光线将他的灰色针织衫衬得发亮,连带着他原本有些麦色的肌肤,也明亮了许多。辛懿看着他有点出神——刚刚船头的金发帅哥,帅是帅的,却没叫她晃过神,而眼前这个看了这么久的男人,怎么就看不厌呢……
辛懿咬着食指尖走神,等她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被慢慢踱来的男人牢牢地箍在了胸膛与沙发背之间。
她终于意识到,刚刚他的“慢动作”不是悠然自得,而是类似猎豹捕食之前的不动声色。
“昨天……今天在飞机上,我都没好好洗澡。”她往后退了点,整个人贴在沙发背上。
“嗯,我也是。”
“要不,先洗个澡吧?”她试探地问。
话音未落,庄景安温热的呼吸已经落在她的颈窝,不轻不重地一嗅,在她低领毛衣口露出的锁骨一吻,语声低沉:“刚好……臭味相投。”
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辛懿觉得自己早已经死去多年的“学霸之魂”在他乱七八糟的成语使用之中正在缓慢复苏。
可惜的是,她总是没有机会纠正他……
这个男人点火的速度太快,灭火的速度又太慢,以至于每每她从九霄天外回神的时候,早就忘了这一场大火是怎么燎起的第一撮。
这一次的火,似乎……烧得时间更长了。
虽说以辛懿凡事不认输的性子,就算是在情迷之中也不肯轻易服软,动不动就要爬到“上方”耀武扬威一番,无论结局如何,她总归也曾……嗯,主导过。
可这会儿,她长腿扑棱了好几下,也没能顺利地农奴翻身,不光整个人始终被庄某人压得严严实实,就连偶尔想要小猫爪挠挠的精力都抽不出来——他想是处心积虑要听她求饶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完完全全地灭火。
几次三番下来,辛懿再迟钝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了,期期艾艾地攀在他肩头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
她抿嘴。呜呜,嘴上说没有,动作可没留什么情。
室内的灯光早已被他全熄,辛懿只觉得空荡荡的前胸贴在硅藻泥的墙壁又凉又硌,整个人被吊着似的,不上不下,连说话的气都接不上,哼唧了一声:“疼……”
身后的力道果然弱了。
下一秒,她如愿以偿地窝进了某人的怀抱,稳稳地被抱进了卧室里。
脸贴在某人结实的胸膛,辛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命门——这个似乎软硬不吃的男人,唯一怕的,只有她“疼”,生理的,心理的。
眼看着被自己放在双人床上的小姑娘面带狡黠,庄景安单臂撑着身子,问:“笑什么?”
辛懿摇头,眼睛弯弯地抿着嘴:“没什么……你刚刚到底生什么气?”
看着她的眉眼,庄景安叹了口气,俯身一吻眉间:“你这胆大包天的性子,到底是好是坏?如果今天我不在,一会儿人家男人直接找上门来,你要怎么办?约一炮吗?”
辛懿蹙眉,昂起脖子,在他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瞪他:“怎么说话呢?”
庄景安反倒笑了:“你也觉得这个词听得不爽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辛懿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纠正她的粗鲁,撇撇嘴,不说话了。
庄景安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艳遇,如果你想,一天遇见三五个都不成问题。”
辛懿玩弄着他早已大敞的衬衫衣襟:“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俯下身,在她唇瓣烙下一吻:“当然是……想和你重新相遇。”
在攀上高峰的那一瞬,辛懿恍惚觉得自己像一只海豚,被温暖的洋流包裹,随波逐流,然后跃上巅峰,却不必惧怕坠落,因为下方依旧有广阔无垠的海洋会容留她。
她睁开迷离的眼,咬着他的耳廓,轻而清楚地说:“我不要重新和你相遇……因为能够遇见你,已经是我至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我爱你。
三个字藏在心底。辛懿没有说出口。
可是紧绷的肌肉终于全部松开的男人,却俯身在她颈窝里,沙哑地说。
“我爱你。”
身下的女孩儿没有回应他的告白,庄景安支起身,看着她微微闪动的睫毛和假装平静的呼吸,终于没有再出声,轻轻在她睫毛一吻。
离开之前,他不忘温柔地替她清理。
直到卧室一片安静,“睡着”的少女才再黑暗里睁开了眼,对着门缝下隐约透出的浴室的光线,轻之又轻地说:“怎么办……我好像也爱上你了,庄景安。”
*
清晨的威尼斯街头,有种极具文艺色彩的生活气息。
桥与桥之间,交织成游客与土著彼此不分的网。
换上了轻薄斗篷外衣的辛懿,挽着庄景安的胳膊,从河东走到河西,走过的桥比她过去几十年经过的都多,各色各样的船只从桥洞下划过,偶尔有宝石般湛蓝的眼眸在她身上停留,她一察觉,就立刻躲闪开了。
几次之后,庄景安终于低笑出声:“你在躲什么?”
辛懿不好啥意思说,这些人的眼神跟昨夜那个船头歌手好像……她很害怕一不留神就又成了暗送秋波。
结果是福不是祸,庄景安不过是进店买个面包的工夫,拿着手机正在对着天空45°自拍的辛懿又被搭讪了。
这次稍微好一点,有着灰色眼眸的大男孩会讲英文。
以辛懿止步于中考水平的英文,能听懂对方表示“觉得你很漂亮,希望和你作伴同游”的意思已经实属不易。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正在等人,结果大男生淡定地双手抄兜陪在她身边,表示“陪她等”。
庄景安推门出来,看见的就是阳光下,英俊的欧洲少年与东方娃娃似的少女比肩而立。面对“年轻的对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然而念头刚升,就被他的小丫头给打消了。
眼见他出来,辛懿如获大赦地飞扑而来,棕色的卷发飞扬,一下挽住他的胳膊,倒真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
辛懿用生涩的发音对执着的灰眸少年说:“这是我男朋友!”
少年看了庄景安一眼,似乎觉得他过于年长。
庄景安单手扶腹,微微颔首,用纯正的意大利语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请问你有事吗?”
少年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没什么公平竞争的机会,朝辛懿抛了个飞吻,然后大笑着跑走了。
辛懿抚胸:“太可怕了,这一个个都得了恋爱癖吗?”
庄景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端庄温婉,安静的时候几乎能与画中仕女媲美,偏偏又长了双灵动又妩媚的眼睛,这种介于纯真与妩媚之间的美,最叫人难以抗拒。
当她故意以美色当做武器的时候,或许还有人能够抵御。可当她的那份娇憨自然而然的流露……作为男人的庄景安不得不承认,起码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面包店搭讪之后,辛懿有点儿杯弓蛇影,凡是遇见打听她和庄景安关系的人,都毫不犹豫地宣布:他是我的男朋友。然后赶紧挽着某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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