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所有人都无辜,只有她一人不无辜。
一家之主的丧仪,多半百天过去才算结束。木老太爷与木老夫人斗气十余年,不见不语,最终最终,还是合葬在一处,彼此作伴。
木大老爷在两老入土为安后,把自己的两个弟弟喊来书房。
桌面上摆着几十本账册,和一沓发黄的单据。另有一串钥匙。
木大老爷坐在案后,他面容疲惫,背脊伛偻,眼也未抬:“家中一切数目,包括老太太临终留给奕珩的那些,均在这里。”
木二老爷满面愧色:“大哥,您这是做什么?”
木大老爷摆摆手:“内宅争斗不断,我知道大伙心里想法。其实便是侄媳妇不说,我也原有打算。我如今因罪辞官,万众闲言,只管我一房担待就是,何苦拖累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如今老四在仕途上刚有起色,眼看老十二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无谓害了孩子们。你们不必劝,也不需解释。这里这些东西,除了这祖宅,其它的,你们想要,尽管拿去。这宅子不能变卖,将来隔成东西南三府,各辟府门,住与不住随你们,想要我搬出去,却是不可能。”
这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多年来木大老爷和气待人,对手足子侄们从无冷脸,可谓是极好的家长。
如今他作此决定,想来也是伤了心吧?
木二老爷正想再劝,就听木三老爷道:“既然大哥已有安排,我等遵从便是,只是……兄长们的儿子多半已经成家,各有官职,我房里两个小子两个闺女皆未长成……”
木二老爷愕然看向他:“三弟,你什么意思?大哥是心灰意冷,这才说出分家的气话,你怎能顺杆就爬?争起好处来了?”
木三老爷冷声讥讽道:“怎么二哥这时倒来说软话?二哥的儿媳妇掌家两日,恨不得把大房三房的东西都抢到你们二房去,嘴脸何其无耻?这时候假意推辞,二哥脸不红心不跳,也是厉害得很呢。”
木二老爷正要辩解,木大老爷重重拍了桌子。
“分家分家,分的是家!难道断了你们骨肉亲情?分了家就不再是兄弟?你们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辈,脸面还是莫丢在地上互相踩了!你们自己分,余下的,不论什么,我不计较!”
他起身拂袖便走。
两个弟弟讪汕地,闭嘴不言语了。
木大老爷虽说给他们随意分,可真要将偌大家业点数清楚,着实不是小事。
这一算,就算到了十天后。
木三夫人看着自己记的账单子,对木三老爷道:“你说这真是全部的家底了?老太太留下那么多私攒的钱,难道老爷子没有?我可听说,老爷子临终最后见的人,可是老九媳妇!你大哥为人精明,他会肯这样吃亏?大嫂和她媳妇儿掌家理事这么多年,我不信她们手里没抠出油水!”
木三老爷闭目歇在床内,闻言睁开眼睛,瞪视木三夫人:“你有完没完?那是我大哥,也是你大伯!孩子们的亲伯父!看不得你这尖酸样,抱着你的账目滚!”
木三夫人被他铺天盖地地一骂,心里火气腾腾上窜,口不择言道:“我凭什么滚?你们木家多了不起?说都说不得?你老娘死的不光彩,你大哥大嫂原当论罪!我要是他们,我都没脸活着!养着个野种在家,什么脸面都早丢光了,不知人家如何嘲笑你们,还自己端着份儿,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睿侯府呢!你也别在这跟我装什么手足情深,你大哥给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你龟孙子似的躲得远着呢!这二十几年要不是老太爷活着,还有些余威,你当木家真能撑到今天?怕是不等你大哥辞官,今上就寻不知多少过错把他撸下来呢!不多留钱财傍身,叫你儿子将来官场混不去到外面乞讨去?”
她一边骂一边哭,声音尖锐难听。屋子里外都能听见。
木三老爷满心烦乱,一脚把被子蹬开,穿靴就走。
木三夫人骂道:“你去哪里?内院落钥,你难不成去找那两个狐狸精?好呀,老爹老娘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你就这般忍不住了!什么狗屁世家大族,脏污不堪!妹子未婚生子,外甥娶个二手破烂货!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个个儿色心不小,木家早晚是败!还非得把败家错处推到我们这些妇人身上来,真是半点脸都不要!”
木三老爷头也不回,将门摔得巨响。木三夫人骂的无趣,捂住脸呜呜哭了。
…………
林云暖有些伤感。
自从长辈去了,木家许多人好像一夕之间就性情大变。
其实她也明白,不是他们的行为性情变得丑陋了,而是多年来在木老爷子和老太太面前压抑太久,如今得了大赦,每个人都想尽情发泄一番。
木大老爷病了。她虽不好去侍疾,总要代木奕珩去请安。
人到上院外,远远就见木三夫人和木二夫人携手从里面出来。
前几天闹僵的两房,没事人一样亲亲热热挽着手,还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来瞧你公爹?钰哥儿还好?”
钰哥儿受惊发热,林云暖衣不解带照料数日,才有好转。如今又是深秋,天气已冷,自然不好带他出来给祖父请安。
说说笑笑几句,林云暖目送二人离去。
这回说话,竟是她和两位夫人最后一回在同一个家里寒暄。
分家后,院墙立了起来,一开始还互通小门,后来出于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将墙上的小门砌死了。再后来,木二老爷升迁外放,举家迁居,就只剩书信往来。
自然这都是后话。
分家前夕木奕珩回京。
经过一番争斗,才从繁冗的诸事中抽出空来安抚家里。
木奕珩乃是卫国公亲子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了出来。
第86章
木奕珩异常沉默, 血缘之事辩无可辩, 一如他从前被传为木大老爷私生子, 除任人肆意猜测,能如何?
已然风雨飘摇的木家, 为此又再染上一抹不光彩的阴影。
当年旧事究竟如何已无从可考, 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并不介意事实究竟如何, 一连多个不堪的版本传出,有人猜测, 宫里的木贵人突然被幽禁, 据说是因为私会外男, 难道便是卫国公?
木奕珩从不介意外面如何传言, 他向来我行我素肆无忌惮,可牵连到了姨母木贵人, 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
南边大牢的陈设与旁的牢房不大一样, 除软床绣被外,另布置有桌案笔墨, 经史子集。
威武侯正在练字。
他面色晦暗,嘴唇毫无血色,不时就要咳上几声。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信笔游龙,写完一篇, 自己拎起纸来, 眯起眼睛细细欣赏。
卫国公在牢外立了已有好一会儿,他负起手,下巴微微上扬, 淡笑:“证据已足,你招是不招,结局都是一样,只是你若老实交代,瞧在多年同僚情分,我可代你向圣上求情。”
沉默。
威武侯似乎不十分满意自己的作品,将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又取一张纸,蘸了墨汁又写起来。
卫国公实在无趣,他低叹一声,负手从里面出来。
木奕珩此刻抱臂倚在墙上,嘴里百无聊赖地噙一株草,抖着左脚,似乎是在哼曲儿。
卫国公眯眼笑了笑:“奕珩,你怎么来了?”
木奕珩吐掉嘴里的草根,吊儿郎当地上前,将手臂搭在卫国公身上。
卫国公微微一笑,“奕珩,你找我有事?”
“我说国公……”木奕珩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说过自己不稀罕做什么国公的儿子吧?你是听不懂人言?非得找点不自在?”
卫国公眸色沉了沉,目视他道:“血缘亲情如何割舍?你的的确确是卫某的儿子,如今拨乱反正,大白天下,有何不好?”
今非昔比,木老太爷一去,木大老爷辞官,木府分家,木家已不再有实力成为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适时放消息出来,不至影响自己任何事。
扳倒威武侯,他父子二人居功甚伟,圣上瞧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刻意为难。
今上默认了,荣安便没立场反对,况卫子谚已废了,荣安不守妇道被抓现行,于情于理皇家都应对他有所补偿。
木奕珩点了点头:“行吧,你高兴就好。”
他这话说完,卫国公瞳孔明显放大一圈,目光炯炯看向他:“奕珩,你的意思?”
木奕珩道:“流言纷纷,伤及无辜又何必?姨母多年不受宠,如今更被带累。宫里的事我毫无办法,你……”
话说到这,他就顿住话头,目含深意地望向卫国公。
卫国公微笑点头,捏了捏他肩膀,“你放心,此事我会想办法,解了贵人的禁足。”
木奕珩呼了口气:“另有我祖母的死……”
背着“不肖子孙”的罪名,木家谁也别想进步,卫国公淡淡笑了笑,“这件事也包在我身上。木家毕竟是你娘的娘家,又抚育你长大。”
木奕珩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颇恭敬地抱拳:“那么我等国公的好消息。”
他转身便走,卫国公含笑望他背影。
通过上回合作,木奕珩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如今主动来求他,着实令他意想不到。
还以为以木奕珩的倔强嚣张,还得多等两年才能认祖归宗……
这边厢卫国公大喜过望,那边厢木奕珩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颇阴险的笑。
什么脸面气节,在他这里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能达目的,没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临川王上缴兵权,将多年收集来的情报一并上缴,龙心大悦,于宫中设宴,款待他和几个有功人士。
卫国公在座,与众人把酒言欢。
出得宫门,临川王邀他同乘,宽敞的四马雕金车内,临川王道:“国公以为,本王的陶然郡主如何?”
卫国公一怔,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临川王之意。
他心里有些为难,指头轻轻在腿侧敲击。
木奕珩的事,他暂还无法做主。
木奕珩对那林氏妇人多重视,他是有所耳闻的。且她还生育了钰哥儿。
临川王赏识奕珩,要将嫡女嫁他,如若不应,未免不识抬举。
电光石火间,他已闪过数念。临川王轻声笑道:“那年在临川郊外,他救过陶然。男女有别,虽情形危急下顾不得许多,嘿嘿……奈何陶然一直将此事挂在心上,这些年给她说过多少亲事,只寻死觅活的不肯。国公也知,本王只有陶然一个女儿,王妃对其过于宠爱,眼见她年纪渐长婚事无着,不免一再催促本王……”
这便是不容拒绝了。
卫国公暗自苦笑。可惜他这个生父在儿子面前,并不十分说得上话。
“难得王爷抬爱,是奕珩的荣幸。卫某会好生劝一劝奕珩。”
………………
林云暖在收捡箱笼。分家已是必然,将来院落必有调整,早做打算总是好的。
木奕珩回来,洗漱毕,斜倚在床头瞧她指挥丫头搬搬抬抬。
林云暖一回头,迎上木奕珩带笑的眸子。
她心脏猛地一跳,霎时红了脸。
丧事已过数月,他又一直在外忙。今日回来得这样早,有些事……许是顺水推舟……躲不过。
她强装镇定,不再看他,刻意走远一点,吩咐婢女整理好那些书。
等她忙完,所有人都退出去。她一步步朝里挪,心跳如鼓。
不管她承不承认。
对那件事,她也是期待的。
太久不曾,她也想念他灼热的温度。
撩开内室的帘子,她望向木奕珩。
床上半卧半坐的人,沉沉闭目,竟是睡着了。
这几个月,他越发形销骨立。脸颊瘦瘦的一条,更显鼻高目深。
林云暖发出一声不知是心疼还是失望的叹息,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拉起来,盖在他身上。
木奕珩霎时惊醒。
行动比思想更快,他伸手钳住来人的手臂,只需一用力,就能拉脱对方的肩膊。
林云暖被他吓了一跳,上臂巨痛。
木奕珩睁开的双眼布满血丝,眸中有骇人的暴戾。
木奕珩很快醒过神来,他笑了下,手上一带,令林云暖倒在他怀里。
“终于忙完了,想起你相公了?”
林云暖想到自己适才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赧然埋头在他肩窝,“木奕珩,你近来忙什么呢?我感觉自己好久没见你人了。”
有时他回来,她都抱着钰哥儿睡着了。
木奕珩低笑一声:“这是怨我冷落你了?”
林云暖趴在他身上,伸手在他胸前画着圈儿。
“木奕珩,你看起来很疲惫。我不是要过问你外面那些事,只是有点心疼,不想你在外头受了委屈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着。”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木奕珩道:“真心疼我?”
他把怀中人提起来,端着她下巴亲了下,“那你要不要抚慰我一下?”
林云暖红脸捶他一记,抬眼端详他的脸。
瘦而苍白……这段日子,他一定很难熬吧。
木老夫人是这世上最宠爱他的人。
不能在家中守灵,怀着歉疚的心在外搏命奔波。回来后忙的脚不沾地,家里又是这个情形。加之木大老爷病了他难免要牵挂。
多少心事被他藏在心里?
林云暖撑起身子,鼻头酸酸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木奕珩趁势扣住她后脑,一面与她纠缠,一面翻过身来,将主动权掌握到自己手上。
林云暖面皮很薄,如今在他的熏陶下已经很放得开。她顺从地放松身体,让他无所阻碍地索求。
闹得有点厉害。
沐浴的时候才发现她左边膝盖破了皮儿,木奕珩不无愧疚地轻轻吹着伤口,责怪地道,“怎么不吭声?”
林云暖耳根一红。抱住他脖子,“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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