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你是想领养我,还是想去找什么人?”
勇气到来于突然而至的瞬间,不需要任何铺垫和心理建设。
对林朝夕来说,她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但既然决定什么难办办什么,那么就算只有一天也好,成为有勇气的人,不找借口逃避任何问题。
老林前行的脚步终于停顿住,听到她最后问的那句话,他扶在楼梯上的手颤抖了下。
林朝夕缓缓走上前去,每一步,都好像长大了一些。
她看到曾经念小学的自己,为考入名牌初中庆祝的自己,高中放弃理科转投文科时的自己,到大学时参加各种活动却在毕业前面对人生道路选择时自欺欺人的自己……
那些兴高采烈的她和悲伤低落的她,那些是她也都不是她……
她走到老林面前,拉过那只大手,放在自己头上。
身体微微前倾,她把脑袋抵在老林胸口,缓声道:“师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如果有的话,你带我去验dna,试试看,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好不好?”
第60章 鉴定
蔚蓝色湖风吹过, 天上仿佛下起星屑颜色的雨。
林朝夕靠在老林胸前。
说出那句话后,她就像站在梦与现实交织的边境线上。
脚下扭曲的空间分界线, 周围是如宇宙般深沉的空间。她既感到极端宏大的壮阔,又有难以言说的渺小酸楚。
因为在那刻, 还是如醍醐灌顶般, 她骤然窥见自己离开时那瞬间。
那有一个确定时间和明确情境, 她坐在公园长凳上,吃着光明冰砖, 摇晃着腿, 和老林挥手。
然后,她会把这个老林留给和这个小林朝夕。
也在同样的时刻,她终于明白, 一切的关键都在于,主动告诉父亲真相。
和张叔平甚至和数学本身都没有关系,不在于那些特定时刻, 而在于人生的时时刻刻, 成为有勇气的人,不再犹豫彷徨。
林朝夕抹了抹眼泪。
湖风褪色, 星屑隐去,空间变得完全明亮。
老林剧烈的心跳声从她耳边进入血管,心脏泵出血液, 周身逐渐温暖。
她还在这里,幸好,现在还不用离开。
林朝夕脚跟落地, 让自己站定,恢复正常。
但老林的手还按在她发顶,掌心颤抖,无法抑制。
林朝夕有些不好意思,视线向下移开,看向周围。
陆志浩震惊的面孔出现在她视野里,还有花卷、安贝贝、陈成成……
全部他们10个孩子,拥有近乎完全相同的神情,将整个楼道挤得满满当当。
林朝夕顿时觉得,勇气这玩意还真困难。
“你们怎么来了?”她轻声问道。
“啊,我们来找张副校长!不是你的错,要罚就罚我们所有人!”
陆志浩喊道,楼道内所有孩子纷纷点头,显得义愤填膺。
“对,还有我们。”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此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低咳,打断这些自陈罪状的孩子。
小朋友们循声看去,发现他们点名要找的人就站在那里,并且神色不善,顿时就怂成一团。
被孩子们一搅和,林朝夕更平静了些,林朝夕微微笑着,总会好起来的。
这么想的同时,她抬头看向老林。
也是那刻,她终于看到老林得知真相后的表情,血瞬间冷下来。
老林蓦地收回按在她发顶的手,脸上说不上有什么情绪,但原本紧绷压抑的面部肌肉松垮下来,眼神中有浓浓失落和酸楚。
林朝夕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却只听老林用极端压抑的沙哑嗓音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需要父亲,但我不可能是你的爸爸。”
是“不可能”,而不是“可能不是”,老林言之凿凿,说完转身要走。
林朝夕顿时慌乱,她下意识开始拼命在重现她离开那刻的场景,她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轻松圆满,还是遗憾失落?
尚未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预知,那个画面被完全从她脑海抹去。
可不管怎样她都很确定,草莓世界里,她从小和老林一起长大,记忆清晰,毫无疑问。
“你错了。”她很坚定地对老林说。
“朝夕!”院长妈妈一把拉住她,“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从哪里知道的?”林朝夕却问老林。
老林几欲离开的身影顿住,林朝夕能很明显听到他深吸气后强行镇定下来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会突然没勇气。”老林回头看她,停了下来:“抱歉,我刚才的反应不像个大人。”
林朝夕:“你那么确定不可能,是因为我的年龄和你女儿不符合吗,那你为什么要去福利院看我的档案?”
老林:“谁告诉你我有个女儿?”
“我就是知道。”林朝夕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说谎,或者要我说理由,我都没有,但你信我好不好。”
老林皱紧眉头,面色微白。他花了一秒钟时间走到他面前,拉起她的手,拉住就不松手。
后来林朝夕才知道,这大概是他理性人生中唯一超越理性的时刻。
老林:“不需要理由。”
“你说什么?”
“有事实,就可以不需要理由。”
——
轿车内,气氛沉闷。
从郊外到市区会经过一大片湖区,窗外大湖茫茫,林朝夕坐在后排正中。
“谢谢您,我们大概还有一刻钟到。”
“左转,上通安路。”
副驾驶上,党院长一直在打电话,她严肃的指路声间或响起,让车厢内更加紧张。
车速平稳,大概还有两个红绿灯,他们就会驶上城区主干道。
刚才说完那句话后,老林就再没开过口,只是握着她的手下楼。
堵在楼道口的孩子们呆若木鸡让,他们很快被党院长逮住。
林朝夕从没见过党院长那么失态,她先对老林破口大骂,又训斥她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还瞒得死死的。她真是生气极了,先定认为是老林抛弃她,又心疼她,甚至带着一种养大的女儿要离开的绝望感。
林朝夕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停下来安慰院长妈妈。
但一边要求说清楚,一边什么都不肯说。
老林却坚持带她去做鉴定,有着孤掷一注的狠决。
一时间,孩子的提问声、大人的叱责声,还有她慌乱无助的声音,让整个楼道内一片混乱。
最后……
林朝夕看向正在开车的中年男人……
最后,是解然天才般地说了句“张副校长有车可以带你们走”,完全摆平了整个兵荒马乱的情况。
桑塔纳轿车,前排驾驶室。
张叔平踩了脚油门,让车辆驶上跨湖大桥,前几分钟他还和他们针锋相对,后几分钟就要帮他们父女相认。
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脸色铁青,很不愉快。
后视镜下,一路平安的吊坠轻轻晃动。
车内是持续低沉的引擎声,轮胎碾过石子,转弯的抓地声,这些声音格外清晰。
林朝夕向身旁看去。
老林就坐在窗边,他双目正视前方,下颚紧绷,除了还拉着她手之外,像陷入极端紧张的思索,每分每秒都在试图从迷雾中辨析真相。
林朝夕不知真相究竟是什么。
因为如果老林的人生是一本书,曾经,她只读过老林愿意让她读的部分,而另外很多重要章节则被老林紧紧封藏,书页紧紧粘连,最锋利的拆信刀都无法裁开。
为什么老林那么肯定他不可能是她的爸爸?
为什么又在下一刻孤注一掷,要带她确认事实?
“你最好趁现在机会给我说清楚。”副驾驶里,党院长挂断电话,回头说道。
林朝夕摇摇头。
她明白老林为什么不说话,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说。
事实面前,无需理由。
——
安宁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在学校老校区内,门面不大,却总有人来去匆匆。
党院长和中心有长期“合作关系”,他们到后,直接上到二楼。
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拿出一份《dna亲权委托鉴定申请表》放在桌上。
“个人鉴定是吧,非司法委托?”
风把吹起鉴定所蓝色窗帘吹得哗哗作响,老林神情紧绷,他站在老式实木办公桌前弯腰写字,什么话都没说。
党员长看他们一眼,说:“先个人吧,能快点。”
“那五个工作日,加急。”
林朝夕坐在后面的椅子上,并不知道这些区别。
老林依旧握着她的手,姿势非常扭曲,她看着老林一笔一划填写申请表格,在姓名那栏写上他和她的姓名。
轮到称谓时,他有很明显停顿。
林朝夕抿了抿唇,老林深深地看她一眼,最后转过头,在上面那栏写了“父亲”,在下面那栏,写上了“女儿”两个字。
工作人员拿着鉴定表格,带他们去采血室。
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排在他们前面。
针头扎入婴儿手臂,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朝夕看着暗红色血液被一点点抽出,母亲随即泪流满面,她不由得下意识去看老林。
老林从头到尾神情凛然,但在那刻,一直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似同安抚。
针管抽出,棉花按上婴儿手臂,母亲抱着孩子站起,林朝夕和她擦肩而过,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
第61章 概率
鉴定中心门口有颗参天银杏, 树冠繁茂,展开时如伞般亭亭, 据说有五百多岁。
走下楼梯时,林朝夕一直在看那颗银杏。草莓世界里, 老林小时候很喜欢带她来安宁大学玩。
春天时, 他们会在银杏树边的大片草地上放风筝, 秋天时,他们会花一整天时间看安宁大学的园丁打银杏果。大概因为他们父女两从早晚都在看, 园丁总会在最后送他们一大袋银杏果。
银杏果放到铁锅里炒一炒, 剥开时还有一点臭,入口却完全清甜。老林每天都会给她炒上几颗,当上学路上的零食。
她那时真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 可放到现在来看,却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林朝夕用手按着棉花止血,老林早就把棉花扔了。
党院长挽着挎包走在前面,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回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就在她要开口前, 老林打断她。
“给我几分钟,我要打个电话。”老林说。
他从绿洲基地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林朝夕还站在旁边, 下意识缩手想回避,老林却紧紧拉着她。
他拉着她走出鉴定中心,横穿小路, 快走几步,在香樟树下站定。树阴遮下一片阴影,又有小块光斑点缀其中。
老林拿出手机,点亮老式诺基亚的屏幕。
也不知道是树阴下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虽仍保持一种冷漠克制,可青筋突起的手背还是出卖了他。
林朝夕想了想问:“你要不要抽根烟?”
这是他们离开基地后,她对老林说的第一句话。
老林低头看她一眼,自嘲似地笑了笑,随后飞速按下一串数字,没避开她,林朝夕很轻松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
021开头,这是通长途,但等她想看全数字,最后两位却因为反光而看不清晰。
老林举起电话等待,林朝夕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但能清晰感知电话接通瞬间,她知道那头有人“喂”了一声,老林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大概在对方就要挂电话前,他说了两个字:“是我。”
风吹动银杏叶片,千万片齐齐扇动。
老林用很平铺直叙地语气说:“现在,有个女孩拉着我的手,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们刚从鉴定所出来,我想问问您,我们之间出现亲缘关系的概率是多少?”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但也有可能直接挂断电话,几秒种后,老林冷笑了下,收起手机。
甚至不用几分钟,整通电话连带等候时间不过30秒。
老林把手机扔回口袋,虽然是冷笑,但他脸上终于出现人类正常的情绪反应,几块漏下的光斑落在他嘴角和眉心,很明亮,因此也显得其他部分更加晦暗。
他一个人吹了会儿风,才低头看她。
“概率是多少?”林朝夕仰头问。
老林下意识想摸口袋拿烟,但最后还是忍住,他蹲了下来,换了个姿势看她。
林朝夕看着比自己还矮的父亲,低头问:“是谁啊,你当年干嘛把我扔到福利院?”
这个问题像是封印解除的咒语,老林缓缓笑了起来,说:“你知道的明明比我多,为什么还问我?”
林朝夕一时语塞。她清清嗓子,自己那套解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我跟你说啊,事情……”
“情”字最后一个音还未吐完,老林伸开手臂,用宽大手掌按住她后脑勺,将她紧紧按在肩头。
老林半蹲仍站着,她仍站着。
银杏明亮的绿色覆盖在她视网膜上,又仿佛在瞬间化成软塌塌的夏风,被密匝的血管支撑住,有非常坚强的骨架。
林朝夕的手轻轻搭在老林背上,她能感到老林禁扣她身体的手臂中蕴含的千钧力量,老林却又仿佛卸下一直以来的所有重担,她能感到,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党爱萍站在台阶上,一直看着他们。
她看到小女孩好奇探究的目光,看到他们短暂的对话,目睹男人挂断电话后缓缓搂住孩子的动作。
她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们总一定要给孩子个家,其实不光是孩子,成人也同样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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