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像躺在油锅里的肥肉,浑身都滋啦滋啦作响,备受煎熬,却还继续躺着。
其实昨天回宿舍后,他不是没想过要再冲下去和张副校长大吵一架,但没多久,她听见林朝夕上楼的声音。
他很后悔那时候没冲出去,就算裴之临走前说了“别去”,他也可以去的,男生不能上女生楼层的规定又算什么。
然而因为错过了一次机会,他就一直在犹豫,等到现在天都亮了,他才发现自己浪费了一整晚时间。
可他也不是裴之,他能做什么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陆志浩翻了个身,用力抓了抓乱七八糟抓着头发。
——
天亮了,林朝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她抱着膝盖,看到太阳升起,听到禽鸟啁啾,直到天光大亮,都没有一个人来。
她期待过裴之、期待过花卷、期待过陆志浩、甚至搜肠刮肚想找个励志剧里的人物期待自己成为对方……
但在所有期待中,她最最想要的,仍旧是大魔王会突然而至。
她期待老林能用最凶残的言语点醒她、帮助她、拯救她,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然而裴之没来、花卷没来、陆志浩没来,最重要的是,这个晚上,老林没有来。
就算她试图传递信息,请求老林来帮帮她,这次,老林都没有来。
林朝夕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看到自己变小的手脚、破旧的球鞋,朝阳刺得她眼睛发疼。
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会背那么多心灵鸡汤,努力从世界上所有励志故事里汲取力量,却忘记最最重要的事情——故事永远是故事。
现实中并没有能让人瞬间转变的神奇的作品和可怕人物,因为就算是超乎一切力量的重生、都无法使她脱胎换骨。
她以后或许会因困难退缩,或许会找借口来开脱,她甚至可能注定无法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人,像裴之那样的人。
但那瞬间,她明明身体沉重、腿有千斤,内心却忽然轻松下来。
她翻过身握住门把。
既然如此,那就简单一点,去他妈的以后,这次先爬起来再说。
——
“你有完没有!你不要睡我还要睡!”
陆志浩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和他同屋的男生终于吼了他一句。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陆志浩蹭地从床上坐起,疯狂地跑向门口,拉开门的瞬间,所有紧张心情却同时消失。
花卷靠在门口,顶着黑眼圈看他:“干嘛,看到我这么失望。”
“你……你想干嘛?”
“我不知道,所以来问问你,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陆志浩探头四望,走廊却空空如也,所有人还睡着,“裴……裴之呢?”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早上起来人就不见了。”花卷这么说。
——
“谢谢您,是他们,请放进来吧。”
解然含混地说道,吐掉嘴里的牙膏,又重复一遍。
电话来自绿洲基地门卫,时间是7:30分,林朝夕家长到得比他想象的更早一些。
他挂断手机,将水杯灌满,喝了一大口,自来水在口腔中过了两下,薄荷冰凉味道激得他把它们把水吐了出来。
脸部湿冷,手机却在口袋里微微发烫。
镜子里的他还是个年轻大学生,他买不起口袋里这个电子设备,他拥有它,只因为夏令营主办方希望,学生有困难的时候,能及时联系上老师。
是啊,他还是个老师。
解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反向拨通门卫电话:“麻烦您让他们在门口稍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他说。
——
打开门房时,林朝夕第一眼就看到地上的不锈钢餐盘。
盘子里是刚出炉羊角包,她甚至还能嗅到空气里黄油香气。
视线顺着餐盘移到走廊一侧,却并没有任何人,她扶着酸软的腿,刚站起来又得蹲下。
她拿起面包,指尖感受到余温,面包应该刚出炉没多久。
她仔细回忆,刚才有人来过吗?
她好像只听过一遍脚步,以为是隔壁女生起来自习,但,真的只有一遍。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刚推开的门,厚重木板阻隔了她的视线,心跳渐快渐强。
“早。”
隔着门板,平静的声音,终于透来。
——
党爱萍站在绿洲基地门口,铁门缓缓移开。
大湖边的晨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她不由得拢了拢衣衫,看着眼前可以说得上波澜壮阔的建筑群,她的心情却比出门时平静了无数倍。
凌晨接到电话时,她一夜未眠,既觉得愤怒,又感到心酸。
电话里的老师只是要求她第二天早上来接孩子,原因是林朝夕带领其他孩子夜不归宿。
等她还要再问时,电话已经被挂断。
她没再拨一遍电话,因为尊严不允许。
作为家长,她甚至不认为夜不归宿是错,孩子而已,总会淘气贪玩,只因为这种问题就要被夏令营开除?
早上起来时,她心中仍旧充斥这种震惊、愤怒、不可思议的情绪。
昨夜是她值班,她带着这种情绪检查了一遍福利院,就匆匆推开院门,准备去大吵一架。
然而当她推门瞬间,轻薄的晨光倾斜而下,她看到有人和衣睡在台阶上。
地上是满是烟头,听见推门声,地上那人微微睁开眼。
“你怎么又来了?”看着对方,她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
“你们稍等一下。”保安突然探出头。
党爱萍收回思绪,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和她一起,停住脚步。
第58章 选择
“你刚干嘛不敲门啊?”林朝夕走在楼梯上, 啃着面包问。
她视线移至身边,比她稍高一些的小男生微微转头, 举起另一只手,遥遥指着她的眼睛。
他睫毛纤长, 覆盖着静水般宁和的眼眸, 你虽然很少能从孩子眼里看到这样的目光, 但又觉得,这样的目光出现在这个孩子眼中又完全正常。
因为那是裴之。
林朝夕看着他, 怔愣一会儿, 抹了抹眼睛,手背上带有湿意,她顿时就羞愧了。
裴之是在说, 你肯定在哭,所以我不能进去。
“不是……”她刚说完这两个字,就抽噎了下, 简直像最好的佐证。
她是很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哭, 但这种话肯定问不出口,想了半天她只能说:“我们水象星座, 内心戏就是那么丰富。”
裴之:“……”
林朝夕:“你是什么星座?”
裴之没有回答。
林朝夕觉得自己聊天的水平也像老林靠近,但当她拉开门,看到盘腿坐在地上的裴之小同学后, 说不震惊也是假的。
但震惊很快就被一种温暖的伙伴情谊取代。
她不知道那么些时间,裴之坐在门后究竟在想什么,但在想什么都不重要, 陪伴本来是最好的安慰。
她看着裴之手里的不锈钢餐盘,问:“你已经去过食堂……你起得很早吗?”林朝夕试探着问,“还是没睡?”
“没睡。”
“欸?”
过了一会儿,裴之才说:“昨天晚上,我听到张副校长说的话了。”
林朝夕又揉了揉眼睛,裴之这句话,显然是回答她第一个问题的。
——为什么不敲门。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反驳他,明明你对陆志浩说的话,就是很完美的驳斥。”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林朝夕又抽噎了下,这种哭唧唧以后的生理反应完全无法控制,“就像现在,我不喜欢他,我很难过,我特别想走了,甚至想大家一起走也没问题。但如果我走了,是不是也像他说的那样,在找借口放弃了?”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出宿舍小楼,整个基地沐浴在透亮的朝阳中,每片叶片都像在发光。
“太难了。”林朝夕吸了吸鼻子,“说陆志浩的时候简单,自己做起来就难的要命。借口包装得太完美了,比奥特曼还吸引人,香香甜甜,所以我觉得张副校长说得真的很对,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林朝夕咬了口面包,说,“但我更讨厌自己,老容易中计,我这么怂,说不定以后还会继续中计。”
“嗯,然后呢?”裴之问。
“天才兄,现在不该是你给我灌鸡汤的时候吗?”林朝夕扭头,“告诉我在钻牛角尖,让我别想那么多,走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如果想听,我可以说。”裴之已经开始复述,“林朝夕,你别想那么多……”
“别别。”她赶忙打断他,做了个求求你的动作。
裴之适时收口,问:“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林朝夕说,“最难的是永远都做出正确选择,不过这次我决定,什么难办,办什么!”
她说完,转头看裴之,用期望的眼神,希冀对方给点鼓励和打call什么的。
然而没有。
“我是摩羯。”裴之却说了一件几乎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迎着朝阳,林朝夕愣了会儿,随后笑了起来。
摩羯嘛,从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所以,不用问了。
——
解然冲到基地门口。
门卫室前站着一男一女,应该就是电话中,来接林朝夕的福利院工作人员。
他看着他们,狂奔的腿忽然停住,真面对学生家长,解然却一时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但来都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打招呼:“您好,我是林朝夕在夏令营的班主任。”他说。
“三味大学数学系的?”靠在门卫室前,正在抽烟的男人微抬起眼皮看他。
“是……”
“哦,昨天就是你派人把我赶走的?”
“昨晚您就走了?”
解然瞬间明白,这位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林朝夕找来教夏令营学生的老师,昨天晚上,他通知保安去把人请走,总不会……
“大半夜让我滚出绿洲,你是不是不想要学分了?”男人吸了口烟,说。
解然:???
“您……是我们学校老师?”
“哦不是。”对方顿了顿,很自然地说,“我被贵校开除了而已。”
解然看着眼前这位穿破汗衫的男人,震惊到了极点,是要怎样厚颜无耻才能说出这样的台词,他根本接不上。
“你少说两句。”幸好,旁边的女士适时打断他们,她的手伸了过来,谦和地道,“您好,我是红星福利院的院长,党爱萍。”
“党院长您好。”解然得救似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党院长探了探头,假装问:“我们林朝夕呢,学校劝退她,都不送到门口吗?”
这句话明显有火气。
解然很后悔,这一男一女,看上去没有一。好惹的。
他突然很想重新站队,继续做张副校长的狗腿……
——
张叔平并不知道解然的心思,更不清楚发生在绿洲基地各处的那些小事。
他今天起床后,照例慢跑半小时。
时间上,裴之说完那个“早”字,林朝夕红着眼睛拉开门房门的时候,他刚坐在食堂开始用早餐。
今天,他特地从食堂二楼教师用餐区下来,环顾四周,桌椅缝隙不一,人声嘈杂。
很难想象,那个被他罚来食堂干活的小女孩,怎么能在这么几天时间内干出那么大的阵仗。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这几天林朝夕找来的老师一直在食堂打工,用间隙时间抽空给孩子们上课。
他没见过对方,无法评价教学水平,但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一圈嘈杂纷闹的环境,这显然不是合适的教学地点。
大概是太吵,某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林朝夕穿梭在桌与桌间,笑着收拾盘子。
当然不可能,她已经被退学了。
张叔平的思考到这里就点到为止,像他这样的人,并不会因为一些什么格外的努力坚持不懈而感动什么。
如果你见过无数哭着倒下的孩子,努力爬半天也只能爬到别人起跑线的学生,也会让自己努力保持这种清晰认知。
不然早疯了,张叔平自嘲似地想。
他擦了擦嘴,喝完最后一口粥,从座位上站起来。
——
“确定是这里吗?”
教学楼7楼办公室门口,林朝夕很小声地问裴之。
眼前木门紧闭,门上没有窗,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是,我就是在这个办公室考试的。”裴之补充,“0分那次。”
林朝夕手反扣上门板,听到后面那句话,又把手缩回来。
裴之微微转头,站在他身边,显得非常轻松,像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犹豫。
裴之:“那要不回去?”
林朝夕摇头。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赭红色木门,大脑有种缺氧般的空白,可就算这种时候,她也知道,既然来了怎么能回去?
她鼓起勇气,抬手,敲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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